第25章 死去的人去了哪裏
最近兒子總是問我一句話,“媽媽,死去的人去了哪裏?”
我只能一遍遍耐心的告訴他,“死去的人就不會再見面了,就消失了,每個人都會有死去的那一天,這是自然規律。”
雖然兒子年齡還很小,但我并沒有美化回避這個問題,因為我從不覺得活在童話般的生活裏是一種幸福,真實的殘酷感自有其獨特的韻味。
兒子總問這個問題是因為他的一個好朋友去世了。
因為我工作地點在醫院,有時不放心讓兒子一個人在家,我會将他帶到醫院來,讓他在空閑屋子裏自己寫作業。
兒子很乖,從來不會做亂跑亂動吵人的事,所以我讓他待在醫院裏也很安心。
一年前,我接待的病人中有一個比較特別的小孩子,他叫陳科,和兒子的年齡一樣,他因先天性心髒病而住院手術。
因為和他接觸時間比較多,我了解到他是個很沉靜的孩子,他很明顯的知道自己的病情,但表情卻很平靜,既沒有悲傷也不會強顏歡笑。
每次去看他時他總會很禮貌的喊阿姨好,為他做一些必要工作時他也都會客氣的說謝謝,他的家人将他教養的很好。
他的家長并不是時時照看着他,他一個人的時候就會捧一本書,靜靜地看。
我曾問過他要不要看電視,他總是微笑着搖搖頭,說他更喜歡看書。我看過他所看書的內容,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兒童類讀物,而是厚重的精裝外國文學名著。
即使像我兒子那麽聽話的小孩子,我也沒要求過他看一點高深的東西,因為兒子對閱讀并沒有太大興趣,讓他看那種艱澀的書不僅不明白,估計也是一種折磨。
我想陳科會這麽定下心,也許是和他的心态有關,大概病情果然催化了他的成長吧。
因為對陳科的印象很好,而且他在看書間隙偶爾轉頭看向窗外的樣子,讓我覺得他有些孤單,所以我将兒子帶到他身邊,希望他們相互做個伴,而且和陳科這樣的孩子在一塊兒,也許兒子也能學到點什麽。
兩人的友情發展的很順利,兒子常常用好奇的目光注視着陳科,晚上帶他回家時,他就興奮地跟我說,“媽媽陳科好厲害,知道好多東西,我也想像他那樣什麽都懂。”
我欣慰的微笑着說好,說等陳科手術後病情好轉,如果可以,我會試着讓他和陳科去同一所學校。兒子聽到這裏很開心,甚至連覺都睡不好了,說恨不得立刻就跑去跟陳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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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對于去醫院變得非常積極,而且一到醫院第一個找的人就是陳科。
我偶爾會去看他們一眼,給他們送點水果吃,那種時候常常看見兒子笑得特別開心,是因為和陳科在一起玩兒得很開心。
晚上和兒子一起回家時,我會問問他白天在學校都學了什麽,和陳科玩兒了什麽。
兒子一板一眼的說老師教了新知識,不過學校生活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兒子馬上說起今天陳科給他講得故事,我能明顯感覺到兒子愉快的心情。
起初兒子還将關注點全都放在陳科給他講得故事上面,兒子會困擾的告訴我,他不懂故事中的人為什麽那麽做,他有時候也不懂陳科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我和善的問他陳科說了什麽他不懂,兒子說那是他們的小秘密,說陳科告訴他,以後他就懂了。
我也沒有多在意,兒子總會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慢慢成長,我還是順其自然的好。
然後有天,兒子忽然問起陳科的病情,關于這點在讓他和陳科見面前我就提到過,陳科的心髒不太好,如果見到他的嘴唇顏色有異,不要表現的太驚訝,那是因為他生病了。
而這次兒子的詢問,似乎更包含了一些發自內心的擔憂在裏面。
他落寞的說,陳科的嘴唇很冰,親吻的時候好像要化掉了。
我一下子愣住,什麽叫親吻?
我詫異的問兒子,“你和陳科親吻”?兒子則茫然的仰起頭,說“嗯啊”。
我心裏感覺有些不舒服,不過也只是轉瞬即逝的想法。
雖然常理來說,男孩子之間的相處似乎不會親吻吧……但想到他們兩個都是那種安安靜靜的性格,也許……也許是陳科看得書的原因?才興起偶爾玩兒這種游戲?
我哭笑不得的告訴兒子,親吻這種事……是一種很親密的行為。一般來講,情侶間啊夫妻間啊才會做這種事,其他比較親密的關系的話,偶爾親一下臉也可以,但是嘴唇的話會有一些過頭了……
兒子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不過很幹脆的說,那以後他和陳科不會那樣了。
我笑着摸摸兒子的腦袋,心想等他們長大估計自己也就明白了,也許我解說的有些過頭了。
之後又過了幾天,兒子悄悄問我可不可以把陳科帶到家,說是陳科想看看他的小屋。
我有些猶豫,因為路途并不算近,萬一期間出了點什麽問題,那就糟糕了。
而且陳科本身也不适合走那麽遠。
我告訴兒子為了陳科的病情,還是不要将陳科帶走。
兒子乖順的說好,後來跑來跟我說,他想提前回家,當時我并沒覺察到異常,因為很忙,就匆匆應了。
事後我回家才發現,兩個小鬼竟然偷着跑到家裏了。
當時一進門就看到陳科站在兒子身後,有些腼腆的向我問好我真的很吃驚,稍微說了他們幾句,兒子就撒嬌的讨好着跑過來抱着我的腿,說就這一次,以後再也不會了。
我也不至于因此發脾氣,只能無奈的問了問陳科的身體情況,之後就給他們做了點好吃的送進他們屋子。
晚上兩人像兄弟一樣一起吃飯,一起洗澡,再一起睡覺,看到他們親密的黏在一起的樣子,我忽然想也許兒子很喜歡有小夥伴的感覺,如果當初我生下的是一對兒雙胞胎就好了,兒子肯定會很開心。
第二天早上,我做好早飯去兒子房間叫他們起床。
打開門時看到兩人的小腦袋挨靠着,我拍了拍睡在外面的兒子的小屁股,兒子沒醒來,倒是陳科一下子睜開眼睛,目光直.射過來。
因為那目光感覺太強烈,我下意識的看過去,陳科和我對視一小會兒,眨了眨眼睛,略微困倦的說“阿姨早”。
我回了句“早上好”,看到陳科從被窩裏爬起來,然後低頭晃晃兒子的肩膀。
這個畫面讓我無厘頭的聯想到小夫妻,我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好笑,跟陳科打聲招呼叫他們洗漱好來吃飯,我便離開了兒子的屋子。
之後我們一起吃過早飯,然後乘地鐵去醫院。
兒子在中途下車去了學校,分別時兒子沖我揮了揮手,和陳科輕輕擁抱了一下。
兒子離開後,車上剩下我和陳科時有一點冷清。
我側頭看了看陳科,他目視前方,似乎是在看對面的窗外。
他的樣子不像發呆,倒是像真的在看外面黑漆漆的隧道牆壁一般。
這樣和樂的日子很快過去,陳科進手術室那天,兒子懇求我能幫他請一天假,他想陪伴陳科直到對方進手術室。
我本來不太想讓他來醫院的,況且陳科的家長都在,不想讓兒子打擾到別人。
但兒子說,其實是陳科要求的,說是想讓兒子陪着他。
雖說驚異于兩人感情好的程度,不過我也沒強硬的不允許,就随兒子去了。
我始終記得那天,兒子看起來比陳科的親人還親的守在陳科身邊,送陳科離開時,兒子還傾身非常鄭重的在陳科嘴唇上落下一吻。
我從沒想過陳科這一走就再也沒能醒來,而他死去後我常常有種錯覺,他似乎早就預料到自己不能醒來。
這麽想可能是有些可笑,可是,自從陳科死後,我就覺得一切都有些不對勁兒。
首先,對于陳科的死,兒子竟然并沒有表現的有多傷心。按理說以他們那麽好的感情,兒子至少應該消沉一段時間才對,可是兒子只是平靜的目送陳科離別,甚至親眼去看陳科躺的棺材,就連所葬的地方,兒子也堅決的要求去看一眼。
我無法确定兒子是否把傷痛都憋在了心裏,我試探過他,甚至有意引他哪怕哭一場,然而那些都徒勞無功,兒子以一種冷靜的童真态度非常坦然的接受着陳科的死去。
我本來期待着現實的校園生活能讓兒子将陳科忘卻,可是幾個星期過去,幾個月過去,一年過去,兒子還是非常自然的偶爾提起陳科,就好像陳科從沒死去,一直在他身邊一樣。
就在一年後的現在,兒子突然開始問我,“死去的人去了哪裏”。
我跟他解釋一遍之後他就點點頭,表示聽懂了,可是隔了幾天後,他忽然又會再問一次。
我開始懷疑兒子的心理出現問題。
在他某次又詢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問他,“你為什麽總是反複問媽媽這個問題?”
兒子小小的一愣,似乎是想了想,之後就用認真的臉說,“雖然消失了,但是我還是想他。他不能回來嗎?怎麽才能找到他?”
我有些啞口無言,兒子似乎……并沒有理解“不存在”的意義。
他這樣魔怔了幾天,然後某天他主動跑到我面前趴在我膝蓋上聊天。
他問我,“媽媽,你最幸福的時刻是什麽時候?”
我想了想,微笑着告訴他,“應該是有寶寶的時候吧……”
他聽了後笑得異樣開心的樣子,不過收住笑聲之後他就立刻反問,“不是當新娘的時候嗎?”
乍一聽到他提起新娘,我心裏微微鈍痛,不過很快我就釋然的說,“嗯,那時候也特別開心,感覺很不真實。”
兒子誇張的說,“唉……”然後忽然脆生生的說,“我也想當新娘。”
我一下子笑出來,在他小臉上掐了掐,跟他解釋,“男孩子不能當新娘啊,你以後要當新郎的。”
兒子卻有些固執的搖搖頭,“我可以。”
我語塞,他這麽肯定的樣子,我不知他是不是聽到有關同性戀的傳聞還是有人開過這種玩笑。
我問他,“為什麽這麽說?”
兒子從我腿上起身,正襟危坐後一字一句的說,“陳科說,我們可以舉行冥婚。”
我被兒子的這句話驚得幾乎忘記了呼吸,我相信我當時臉色肯定都變了,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嚴厲地問他,“你說什麽?你到底讓我說幾次才明白,陳科早就死了。”
我知道我是有點控制不住情緒了,所以說的話都有些口不擇言起來。
兒子果然被我吓的愣了一下,他弱弱的往後退了退,小聲問我,“媽媽是被吓到了嗎?那是陳科手術前跟我說的……”
我總算松了一口氣,如果他告訴我是最近陳科親口跟他說的,我恐怕會瘋。
我不信鬼神那種東西,我怕得是兒子以為自己能見鬼神。
放兒子回房間睡覺後我自己卻始終輾轉難眠,翻來覆去很久以後,我一下子一身冷汗的從夢中驚醒過來。
也就是睜開眼的剎那,我恍然發覺一件事。
兒子說陳科在手術前就跟他說過那樣的話,可那時候陳科活得好好地,為什麽要跟兒子說這種事?
難道說,我曾有過的那種一閃而逝的關于陳科知道自己會死的想法,竟然是真的?
我忽然覺得陳科那孩子有一點可怕。
我開始後悔曾經将兒子送到他身邊了,現在的我根本無法知道在他們兩人獨處時,陳科到底都跟兒子說過些什麽。
我的心髒惴惴的亂跳,我不安的從床上下來,來到兒子的房間查看。
本該漆黑的房間卻有亮光,我快步走過去,連門都沒敲,就一把推開了門。
面前的景象讓我大驚失色,我的兒子,穿着奇怪的紅色嫁衣,安然的躺在他的床上。
我壓根不知道那讓我不舒服的衣服是從哪裏來的,我飛快地沖上去,驚慌的叫兒子醒來。
可是當我碰到兒子的身體,我整個人都凍住了。
他的軀體,已經失去了體溫。
……
我的兒子死于心髒衰竭,在沒有任何前兆的情況下,就那麽猝然離開了。
在他的房間裏,他渾身上下着紅色來歷不明的嫁衣,沒有任何線索能夠得知衣服的來源。
而在他房間的書桌上,相框裏多了一張黑白照片,是他和陳科的合照。
兩人穿着新人的衣服,并排向鏡頭做了一個揖。
在我悲痛欲絕的那段日子裏,有次我迷迷糊糊昏睡過去。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兒子快樂的跑到我身邊,拉着我的手說陪我逛街。夢裏的我完全忘記他死去的事,只無憂無慮的帶着他四處走着。然後走啊走啊,忽然前方出現了陳科。當時認不出他的我卻已經驚吓地停住腳步,不能自控的僵在原地。
陳科沖兒子招了招手,兒子戀戀不舍的仰頭看我一眼,終于朝我深深一鞠躬,說,“媽媽對不起。”
然後他又笑着向我道別,就那麽朝陳科跑去。
他們的背影越來越遠,我越是焦急越是看不清,就那麽焦慮的醒了過來。
醒來後我腦子裏第一個想法就是那句兒子反反複複說過的話——
“死去的人,去了哪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