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起屍
滿天經收到了老家來的信兒,說是他的胞弟死了,叫他回去看看。
滿天經看了看快件的日期,發現距離發信時間已經過去三天了,現在回去的話估計也就是給他胞弟守守屍。其實真的不想回去,但快件裏仿佛能想象出他老娘那種語氣,帶點兒土味兒的說,“你弟死了你都不回來看看,你還是人嗎?”
滿天經頂煩他母親動不動就“是人嗎”的口頭禪了,但他從沒開口斥責過這一點,他可不想讓別人說他不孝。
郁悶了有小半天兒了,滿天經終于磨磨蹭蹭的請假回家了。
一路跋山涉水,周圍景色越來越不經看,滿天經的心情被擠壓着,就那麽不情不願的到家了。
進村口的時候,滿天經被眼前破敗的景象一刺,霎時有種這是個荒村的錯覺。
但随着腳步不斷往前挪移,那種根深于骨子裏的對此地的熟悉感漸漸從骨縫裏鑽出來,在他沒察覺的情況下,他已經變得渾身放松起來。
進自家大院時滿目慘白,死人的氣息如有形一般籠罩着整個庭院,滿天經披着這股陰霾,終于走進了主屋。
弟弟的屍體停放在離地面僅膝蓋高的地方,過長的布遮着臉,整體如陳列在那裏的物品,卻又莫名透着一點委屈感。
滿天經本來想順口沖站在一邊擡臉看自己的母親說聲,“這是我老弟?”但被母親鬼一樣憔悴的臉色給噎了回去,于是他忍住了這句廢話,只狀似沉重的嘆了口氣。
其實母親沒那麽老的,至少在滿天經的印象中,母親不該是一個老人,尤其在對方發脾氣的時候。
可是此時,一言不發、皺巴着臉站在那裏的矮個子女人,她嬌小的佝偻的身子,真的看起來就是一個小老太太。
滿天經又嘆了口氣,這次是發自肺腑的,因為一股惆悵掠過他心頭,那股惆悵悄悄地告訴他,總有一天,他也會變成這種渾身散發陳舊氣味、被捆住的蛐蛐一樣哀哀叫喚的老東西。
和母親沒什麽話好說,滿天經探頭往裏面瞅了瞅,問,“我爸呢?”
滿母臉上的肉抖都不抖,死肉一樣凝着,她悶聲擠出一句,“裏屋呢。”
滿天經“哦”一聲,拔腿進裏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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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天黑之後,滿天經才摸清家裏氣氛冷肅的原因。
他那死去的胞弟,被遮着臉的胞弟,始終不肯合眼。
滿天經不信邪,黑燈瞎火的摸去他弟那裏,點亮篷頂的燈還不如不點,暗的簡直累眼睛。
滿天經摸出個打火機“卡達”一點,火苗“豁”得蹿了一下,與此同時滿天經被吓出一句“操.你個.媽.的…”
髒話帶走了滿天經的恐懼與憤怒,他凝神仔細看他弟的臉。
他弟的臉挺平靜的,一點兒也看不出是被謀殺的。那雙睜着的眼睛裏,倒映了兩小撮橙黃橙黃的火苗,打火機移動時,仿佛他弟的眼珠子在轉。
滿天經看着看着,忽然就怕了。
不是怕他弟這個死人,而是怕那張帶有死氣的臉。
為什麽會怕一張臉呢?
因為那張臉和自己的臉一模一樣。
滿天經和滿地義是一對兒雙胞胎兄弟,是一對兒外貌完完全全複制彼此的兄弟。如果他們不說話,沒有表情的站在那裏,就連他們的媽也分不出他們。
當然,這個世界沒有完全一樣的東西,滿天經和滿地義雖然有相同的皮,但他們的芯子差了十萬八千裏。
小時候的滿地義非常聰明可愛,長輩誰見了都誇他腦瓜好,說他會來事,賊機靈。
相比之下,滿天經就木讷的讓人蹙眉。
不過有句話講得好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那個慧極的弟弟估計就是太聰慧了,他懂得如何敷衍老師,懂得如何想盡辦法去玩兒,去做一切對自己有利的事。
于是那個曾經誇張到被誇天才的弟弟,終于在後天的憊懶下泯然衆人了,他不學無術,好吃懶做,偶爾做點偷雞摸狗的壞事,成了讓村裏人嗤之以鼻的混子。
那個傻愣的,悶頭悶腦的哥哥,卻踏踏實實的學習,一路考到村外,越考越遠,直到現在當上個擁有穩定工資的小公務員。
滿天經雖然在外面過得窮苦,但他覺着自在,他喜歡外面。
自從一個人獨立出去,已經有一年沒回來了。村裏人總以為他在外面賺了大錢,任滿天經說破了嘴皮子也沒人信,總說他謙虛過頭了。
滿天經真是煩死那一套了,他于是幹脆閉口不言,做那個從小到大就口拙的“啞巴”。
有句老話講,什麽人什麽命。
滿天經口拙有他口拙的好處,你看他弟滿地義,夠能說會道吧,可事情壞就壞在他的嘴上。
滿地義這人嘴損。
有的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但滿地義是從內黑到外的。
記得村口住得老于頭曾這樣評價過滿地義,說他眼睛是斜的。
換句話講,就是他看待事情都“偏”,而且那“偏”吧,你乍一看覺得挺讓人不是滋味兒,但細細一琢磨,卻也有點道理。而如果真信了滿地義那一套說辭,那這個人的品性可就歪了,嚴重點兒估計會成為容易被抓起來進.局.子的犯人。
滿地義的性格中有這種不安定因素存在,終于導致了今天他死亡的結局。和他有過節的人太多了,說是誰殺了他都可能,就是沒有證據,沒有任何人表露出出手的跡象。
他死了,死了後好多人都松了一口氣,甚至包括他的父母。
當然,松了一口氣與他們的傷心并不矛盾,兩種情緒完全可以共存。正如滿天經此時的心情。
滿天經看着滿地義平靜如紙的臉,出神了小片刻,然後他伸出手,緩緩蓋在弟弟的眼睛上。
兩小撮火苗不見了,掌心裏冰涼冰涼的,挪動時滿地義的眼睫毛戳在滿天經的手掌上,仿佛弟弟的眼睛在卡巴。
滿天經的手抖都沒抖,一用力,将滿地義的眼皮給阖上了。
滿天經收回手,看着閉着眼睛的弟弟撇了撇嘴,扭身就走。
猝然轉身的瞬間,卻差點撞到什麽東西上。
滿天經的感覺就是眼前忽然多出了個柱體,沒留神的那一瞬間,他還以為是滿地義站在那裏,害得他心跳都停了。
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一點兒動靜都沒有的站在他身後的,是滿母。
滿天經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語氣倉促的說,“媽你幹啥啊?怎麽不出點兒聲?”
滿母斜眼睛朝上瞟了滿天經一眼,然後就伸長脖子往身後躺着的死人臉上看去。
滿天經一邊回頭一邊說,“什麽死不瞑目啊,你看這不閉……”
後面的話戛然而止,滿天經震驚地發現,他弟弟的眼睛又睜開了。
一小股冷汗悄悄從滿天經的後背上倏地滑落,那觸感讓滿天經一個激靈,還以為身後有人摸了他一把。
他神經質的飛快扭頭看了一眼,确認了沒人之後重新回頭,一邊盯視滿地義的臉一邊慢慢往後退。
有危險的氣息逼近過來,滿天經渾身緊繃,他不敢置信卻又全身戒備的加快往後退。
就在這時候,原本平坦的地面無端多出個什麽東西絆了滿天經一下,他連頓都沒頓仰面就摔下去了。
摔倒的一瞬間意識是模糊的,視覺聽覺嗅覺本該短暫性消失,可是滿天經卻非常清楚的感覺到有東西接近過來。
他恐慌到極點,狼狽的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聽到滿母念經一樣的叨咕,“作孽啊作孽啊……”聲音像在哭一樣。
滿天經被這一切弄得徹底六神無主了,他慌不擇路的站起來,竟然鬼使神差的朝着滿地義的屍體方向跑去。
等他回神時他已經摔倒在滿地義的身上,并且在慌亂的爬起來時,發覺自己的手腕被已經死去的滿地義抓住了。
滿天經發出了一聲慘叫,那慘叫不似人聲,高的未免近乎凄厲了。
這時滿母撲上來,瘋了一樣緊緊抱着滿地義的腰,聲淚俱下的哭號,“你放手吧,求求你了!媽求求你了,媽給你跪下磕頭了……”
滿天經的淚瞬間就下來了,他并沒有來得及弄明白自己流眼淚的原因,也許是他都沒意識到的、出于對老母親如此可憐樣子的同情。雖說這股同情實在是有點不合時宜——就好像明明母親是為了他,他卻置身事外一樣。
詭異的是,他們這樣折騰哭鬧,卻沒有驚動任何其他人。然而此時的滿天經和滿母根本沒意識到這一點,他們完全陷進這股詭怪的氛圍裏了。
滿母的哭號沒有任何作用,滿天經的手腕依然被緊緊抓着。
這時,滿母通紅着眼睛擡起頭,忽然尖聲壓着滿天經的後脖子,語氣急促而恐懼的說,“你快,快給你哥道歉,你這個畜生,你把你做得壞事都說出來,跟你哥道歉……”
滿天經的眼神在聽到那句“你哥”時慌亂了一秒,但是那慌亂幾乎是瞬間就被滿母的嚴厲給打壓去了。他的手腕快斷了一樣被死不瞑目的死人抓着,他終于在那屍體面前跪了下去,顫着嗓音說,“哥、哥……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殺你……”
屍體毫無松手的跡象,滿母舉起巴掌狠狠在滿天經背上一拍,“繼續說!你快繼續說!你就是這麽認錯的嗎?你一點都不知道悔改!你快老老實實的道歉,說你再也不敢了……”
滿母已經語無倫次了,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但她的話效果顯著,滿天經被滿母不重但很響亮的巴掌拍得直哆嗦,他像老鼠一樣整個人退縮着,向死者低泣,“哥……我對不起你,我不是故意殺你的,我不是想取代你,我從沒羨慕過你……”
滿天經……哦不,确切點說,應該是冒充滿天經的滿地義,在他脫口說出這些話的瞬間,他沒有注意到旁邊的滿母整個人都震了下,而且淚如雨下。
滿地義越說越激動,他死死盯着手腕上粘附着的手,語速飛快地說,“哥對不起,我不該殺你……”
“哥,我不是有意冒充你的……”
“我更不該在你死後……拿你當女人使用……”
“哥,你女朋友我沒碰,我跟她說分手了……”
“哥,反正你已經死了,你放過我吧,你想想咱爸媽,我要是也死了,他們怎麽辦?誰給他們養老送終?”
滿地義猛地擡頭,毫無理由的滿眼怒意的瞪着死人的手,那手如化石一樣凝固着,絲毫沒有松動的跡象。
滿地義忽然癫狂的一笑,他瞅着仿佛望着自己的哥哥的臉,輕聲說,“哥,你不松手是吧?你想讓我陪你去是吧?好啊,你以為我怕嗎?你把我整死吧,等我變鬼後看我弄不死你……我告訴你滿天經,你知道我這輩子最恨的人是誰嗎?我最恨的人就是你!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都是你,如果沒有你我肯定不會因為處處和你比較才走上歧路,如果沒有你我肯定會過得比現在開心,我早就想殺了你了,很早很早以前就想了,我巴不得想盡一切辦法對付你,我要幹.死你,我要操.死.你!”
“啪——”
重重的巴掌聲,是來自呆愣狀的滿母的。
滿地義眼睛血紅的往滿母的方向看去,那眼神裏還有未散的殺意。
就在這時候,原本躺着一動不動的滿天經突然坐了起來。
“媽,現在你信了吧?我弟真的瘋了。”
……
滿天經說,滿地義差點殺了他,而且還做出強.奸的事。如果不是他僥幸清醒過來,去了醫院,他就真的被滿地義殺死了。
滿天經說,滿地義的神志不清醒,放他到處跑真的太危險,他連自己親哥哥都殺,何況外人。
為了不讓他做出更出格的事,他提議将滿地義關起來。
村人都道滿地義瘋了,被關起來了,不過具體情況并不知曉。
滿天經回城繼續他的工作了,不過每個月月末他會回來一趟。
每趟回來他會去看看自己弟弟,弟弟渾身被綁着,畜生一樣拴在一間空房子裏。
滿天經将屋門打開的時候,是滿地義難得遇見光明的時候。
滿天經将門阖上,從褲兜裏掏出一根蠟燭點燃,滴一滴蠟油黏在桌子上,然後他一邊脫外套一邊走向床邊的滿地義。
滿地義扭頭看滿天經,滿天經就沖他笑,口不對心的問,“想我了嗎?”
滿地義自然不會回答他。
滿天經也不介意,他只是收斂笑容湊上去,去扒滿地義的衣服。
這一切行動其實都情有可原,正如滿地義所說的那樣,滿天經也恨滿地義,也一樣從小到大活在對方的陰影裏。當他從滿地義的身體裏退出來,他總是冷笑着說,“看看到底是誰操.死.誰?”
這也多虧了滿地義開了這種先河,滿天經因此甚至不怪他替自己和女朋友分手,反正他也不需要女朋友了,有他弟弟就夠了。
而在滿母的眼裏,她只會發現滿地義瘋的更厲害了,她永遠不會想到老實憨厚的哥哥能做出那種事,當滿地義脫.光褲子,說哥哥對自己做那種事時,她只以為是滿地義在誣陷……
她從沒想過,外表一樣的兩個人,其實芯子在某種地方也是完全一樣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