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木的四肢逐漸恢複了點知覺,活動一下手臂,喃喃道:“能找到就好。”
“找到了又有什麽用?他殺了人,還非法買賣人體器官,被判了重刑,無期徒刑啊,他的一生就這樣毀了,找到了又有什麽意義?你知道我們為什麽一直找不到他嗎?”
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無奈地吐出一口氣:“他改了名字,聽爸爸下午在電話裏告訴我,他現在完全是一個陌生人了,可是對于過去,他并沒有忘記,那他為什麽要改名字?我想,他終究是恨我的,不想讓我們找到他,因為他知道,那樣我就會因此一輩子負疚,永遠不得安寧,不知道他的消息以前,我還想着有一天見到他了,我要好好問問他這些年是怎麽過的,如今他出現了,我發現自己根本沒法面對他,更沒法面對自己。對于他的失蹤,我之所以一直無法釋懷,是因為連我自己都無法确定,當時到底有沒有推過他……”說到這裏,他的笑容越發苦澀,“可是今天我有了答案,我可以肯定,那一天是我故意推了他一把。”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将臉埋入掌中,肩膀顫動了幾下,不用想也知道這是一個哭泣姿态,良久,他擡起頭,即使光線昏暗,他眼中的痛苦仍然清晰可見。
“其實罪魁禍首是我,對不對?他做這一切不是因為他真的是惡人,而是為了報複我,對不對?”
他張着嘴,還想再說點什麽,或者說他想從夏辛春口中聽到否定答案,然而夏辛春沒給他機會,她騰地一下站起來,在他驚愕目光的注視下飛快跑走了。
夏辛春一直跑一直跑,冷風似刀刮一樣淩遲着她臉上的皮膚,再呼嘯着從她耳邊一陣一陣掠過,除了耳內血液極速流動帶來的轟隆隆的響聲,她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
不知道跑了多久,她終于累得邁不動腿了,看看四周,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她努力平複呼吸,一步一步拖着步子慢慢往前走着,再向右拐,前方盡頭處竟然是原諒酒吧,窗口上懸挂着的一串彩色小燈在夜色中閃着幽暗的光。
她繼續向前走,發現木門微微敞開着,不禁有點兒進退維谷的感覺。她閉了閉眼,再深呼吸了幾下,用手指擦去眼角的濕痕,嘴角用力向上彎,等面部肌肉松弛了一些,才推門往裏走。
“你瘋啦!”周遠行的聲音突兀地傳過來,她下意識停下了腳步。
“你喝成這樣,怎麽能開車跑到這裏來?”周遠行十分焦躁地說,“算了,我找代駕送你回去。”
“不要......”夏辛春想也沒想地走進拱形門,溫芊如正抱住周遠行的胳膊,臉上淚水漣漣,“不要,遠行,不要,我要跟你在一起。”
周遠行臉色沉郁,嘴唇抿緊,很明顯處于發怒的前兆:“你不要這樣。”
他的手伸進褲兜裏要拿手機,轉頭卻看到夏辛春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心裏一驚:“辛春。”
溫芊如搖搖晃晃,連站都站不穩,就那麽旁若無人地靠在周遠行身上,此時順着他的視線也看向夏辛春,眯起眼睛打量她半晌,然後拿食指指着她,嘲諷地笑了:“遠行,這就是你喜歡的女人啊,呵呵,你知道嗎?她對你根本不是真心的,她可是瞞了你好多事呢。”
周遠行極其不耐煩地扯開她的手臂,半強迫地推她到最近一張木凳子上坐下,之後走向夏辛春,柔聲說:“辛春,她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突然跑到這裏來,我馬上打電話找代駕送她回去。”
說完,他立刻打電話聯系了代駕,挂斷以後,夏辛春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好像在夢游。
他輕拍她的肩膀;“你怎麽了?”
她不着痕跡地搖了搖頭。
因為醉酒而支撐不住趴在酒桌上的溫芊如再度露出了諷刺的冷笑:“她能怎麽樣?肯定是害怕我抖出她做的醜事,夏辛春,要不你求我一下,看我會不會心軟放過你?”
“你想說什麽?”夏辛春出乎意料地平靜,似乎只是在旁觀一場鬧劇。
“不,我不會放過你,就是因為你,我才會這樣難過,你知道嗎,我厭惡你,”她的眼神尖刻,說出的話同樣刻薄,“你就會裝可憐,裝天真,可是你真地愛遠行嗎?不,你不愛他,你就是愛慕虛榮!”
夏辛春沉默不語。
“溫小姐!”周遠行臉色更沉,大步走向溫芊如,拽起她往外拖,“你快回去,別在我們這裏發瘋了。”
溫芊如已經失去理智,哪裏肯乖乖就範,更加激動地說:“遠行,你被她騙了,除了你,她還同時跟別的男人在一起,我碰到過很多次她跟那個男人,他們倆勾肩搭背,姿勢親密,她甚至還出入他的家,你不能被她蒙在鼓裏......”
夏辛春疲憊地不想再多說一個字,任她發洩完被周遠行拖走。她走進廚房,從冰箱裏取出一瓶冰凍礦泉水,仰起脖子一口氣全灌下去,冰涼的觸感讓她渾身一個激靈,可是心頭的浮躁煩悶絲毫沒有減弱。
她精疲力盡,踏上樓梯往二樓走,每一步都需要耗費很大力氣。她的身體空空蕩蕩,一股無法形容的恐慌感和孤獨感在體內肆虐,仿佛要徹底吞噬她。
周遠行送走溫芊如,很快就回來了,在她房門口攔住她:“辛春,我跟她什麽關系都沒有,等她清醒了以後,我會跟她說清楚,你放心,我不會再讓她糾纏不清,她說的醉酒話,你也不要當真。”
她不知道聽進去他的話沒有,只是那麽直愣愣地站着,他注意到她的異樣,不自覺皺緊了眉頭:“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她沒有回應他的關心,而是突然轉身,擡起雙手牢牢抱緊他的脖子,将他的臉壓下自己。
他來不及錯愕,她已經閉上眼睛,狠狠吻住了他,她的嘴唇冰涼,他詫異她的主動,想問問到底出了什麽事,可她并不理會,反而更緊地抱住他,用力吸吮他的嘴唇,瘋狂的勁頭就像是在竭力吸取他身上的力量注回到自己體內。
☆、6-7
周遠行是被凍醒的,更确切地說,是被一股猛然吹進窗戶的冷風給驚醒的。
他睜開眼睛,房間很暗,但是窗外的月光明亮,透過那一半拉開的窗簾照進來,足以讓他看清自己的上半身是露在被子外面的,他懶懶地把搭到腿上的被子往上拉,手指不經意擦過肩窩,輕微的刺痛感讓他不禁皺了皺眉,可轉念他卻笑了起來。
他轉頭瞥向左邊位置,想看看昨晚熱情似火的小女人是不是睡得很安慰,是不是也跟他一樣踢被子,可是除了冰冷的床單和微微凹陷下去的白色枕頭,什麽也沒有看到。
他心裏一驚,幾乎立刻從床上坐了起來,下一秒,他看見了沙發上抱膝而坐的一道身影:“辛春?”
本來靜靜看着窗外發呆的女人慢慢将頭轉了過來,卻沒有說話。
周遠行先打開燈,然後穿上睡衣,走過去,輕聲問:“怎麽了?睡不着嗎?”
她眯着眼睛,聲音略低地回答:“是啊,剛才做了個夢,就突然睡不着了。”
他伸手摸她的臉,她的臉不出意外地冰涼,他蹙眉走到床邊,将半開的窗戶關上,順手就要去拉窗簾,她阻止他:“開着吧,今晚的月亮很美,不觀賞一下太可惜了。”
他笑了,依言回到她身邊坐下,将她整個人攬進自己懷裏,她肩膀一顫,似乎極冷的樣子,他抱緊她,擔心地問:“做了什麽噩夢?”
她靠在他肩頭上:“細節不太記得請了,只知道自己從一個陰暗閉塞的小房間裏逃了出來,之後我就在一座山上的一條小路上一直跑一直跑,雖然身後并沒有人在追我,但我心裏就是知道,有人一直緊緊追着我跑,他們想要把我抓回去。”
她緩緩敘述着,神情平靜,周遠行的心卻揪緊了,他握緊她的手:“沒事,只是夢罷了,不要害怕。”
“确實不值得害怕,因為現實遠比夢境更恐怖,”她笑了,擡眼看着他,“溫芊如說我腳踩兩條船,你一點不生氣嗎?”
“沒什麽可生氣的,她喝醉酒說胡話,你也別一直放在心裏。”
她似笑非笑:“不,她說得不是胡話,我确實同時跟另一個男人在一起。”
他靜默一下,彎起嘴角微笑:“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調皮?想讓我吃醋是吧,我偏偏不上當。”
她推開他一點,正色說道:“她說得都是真的,我是個愛慕虛榮的女人,根本沒有對你付出真心,我一直在欺騙你。”
他被她一本正經睜着眼睛說瞎話的模樣逗得大笑:“不,辛春,我沒那麽愚蠢,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她看見的應該是你跟你哥。”
她默不作聲地注視着他,面無表情,他則挑着眉,臉上是戳破她謊言的那種得意的笑,兩個人仿佛在比較誰更沉得住氣一點,可顯然她的段數不夠高,不久她便忍不住粲然一笑:“好吧,什麽都瞞不住你,真沒意思。”
他懲罰性地拿起她的手湊近嘴邊咬了一口,然後側頭瞪着她:“看你還敢不敢調皮拿我尋開心。”
“可你分明也在拿我尋開心啊,我只是開個小小的玩笑,對你夠不成傷害,咱們倆算扯平了。”她理所當然地說。
此刻的她看上去和平時差不多,眼神平和,聲音低柔,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頭發淩亂了些,一頭烏黑長發此時正乖順地披在肩膀上,有一股別樣的風情。兩人身處的這間卧室被溫馨的燈光充盈着,她柔軟的身體也貼在他胸膛上,可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知道我為什麽看到《一九八四》會想哭嗎?”她臉上的笑意不變,“主人公被思想警察抓住以後,身體被囚禁,不停經受各種嚴刑逼問,他被痛打,被電擊,被洗腦,可他除了被迫接受這些施加在他身上的非人折磨,什麽也做不了。這些讓人毛骨悚然的情節,每一處都讓我聯想到了曾經的自己,我一直以為我可以淡定地對待一切了,抹去那段記憶,可事實證明,我根本就沒那麽超然。”
他不知道說什麽好,能想到的只有蒼白的安慰:“那些都過去了,以後有我,還有家人在你身邊,你再也不用面對那些了。”
“不,我應該說出來,通通讓你知道,”她喃喃道,“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到底經歷過什麽嗎?”
“辛春,你之前告訴過我的足夠讓我了解了,那些事情既然已成過去,就沒必要再提起,可能它們留給你的記憶太深刻,你忘不掉,但是沒人讓你忘掉,你也不要逼自己忘記,你可以選擇忽略它們,不去理會。”
她閉上眼睛,對他的建議置若罔聞,顧自回憶起來:“我不是無辜走失的,那一年我大學畢業,找工作一直不太順利,你知道的,我哥哥很優秀,跟他比較,我實在是太差勁了,那時候年紀小,好勝心強,總想着自己要做一番大事,至少也要得到一分人人稱羨的工作。剛好我表弟那一年也畢業了,說去W市找工作,我就跟着他一起去了。”
她咬了咬牙:“但是在W市也并沒有預想中的那麽順利,那天晚上,我跟表弟回到賓館,都很失落,晚上我洗了澡,一個表哥忽然打電話給我。”她停頓片刻,“這個表哥他是我姑媽的兒子,我們家跟姑媽姑父雖然不親近,但跟這個表哥還是有往來的,他之前也很關心我。他在電話裏告訴我,他有認識的人是W市某一家大公司的高管,如果我想進大公司工作,他可以幫我,還說他的朋友正在賓館附近一家飯店,可以抽時間見我一面,然後……我就相信了他的話,匆匆趕去他朋友那裏。”
周遠行面色越來越沉,他不自覺更緊地圈住她小小的身軀。
“他的朋友看上去跟他一樣文質彬彬的,還戴着眼鏡,一見到我,就跟我說,他有急事要趕去另一個地方,如果我不介意的話,可以上他的車,在路上跟他聊聊。我當時遲疑過,手機在接完表哥的電話以後,沒電關機了,于是我就把它留在賓館充電,根本沒帶在身上。那個男人還笑說,他是我表哥的朋友,肯定不會害我,我一想,也覺得他說得對,于是就跟着他上了車,後來我就莫名其妙暈了過去。”
她沉靜的臉孔上現出了一絲恐懼和憎惡,聲音還維持着平靜:“中間我醒過來一次,聽到車上有一男一女在對話,這才知道,原來表哥賭博輸了一千萬,惹上了有黑道背景的人,因為還不上,所以起了把我賣掉的心思。”
“辛春,不要再說了,”他聽不下去了,心裏一陣窒息般地難受,“我們不想了,好不好?”
她卻異乎尋常地固執:“他們割走了我的腎,我幸運地撿了一條命,而且被他們的老大看上了,是不是很可笑?”
他無言以對,她也并不是真地需要他回答:“我逃跑了幾次都被他抓回來,我知道我要是再不妥協,總有一天會被他殺掉,于是我就跟他達成協議,我會試着,我會試着,”她再一次閉上了眼睛,明顯覺得後面的話難以啓齒了,“試着讓自己愛上他,但在那之前,他不能碰我,他答應了。”
說到這裏,她擡起手撫摸他的嘴唇,一邊自嘲地笑:“我很看不起自己,為了活着,竟然會做出那樣的事,愛上一個魔鬼,呵呵,我怎麽能強迫自己要愛上一個魔鬼?”
她臉上的笑斂去了,接着閃過一抹類似自我厭棄的表情,不等他發表看法,她觸電般抽回了手:“他答應了,可他畢竟不是善類,起初因為新鮮感同意了,慢慢地,他就不想再忍了,有一天半夜,他喝醉了,跌跌撞撞來到我房裏,不論我跟他說什麽,他都像瘋狗一樣,赤紅着眼往我床上撲,我知道,他沒打算再放過我了,我拼命抵抗,可他力氣太大了,我贏不過他。”
他感覺到她在發抖,想把她抱回到床上,可她搖頭拒絕了:“我必須說完。我能逃出來,多虧了一個人幫忙,他當時有事,要來找那個男人,路過我房間,聽到有動靜,就沖了進來,我從來沒想過他會救我,可他竟然搬起椅子砸在他們老大身上,只一下,原本壓在我身上的人就不動了,我吓得說不出話來。後來的事情就比較混亂了,只知道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床上的血跡都消失了,他們老大也不知道被他弄去了哪裏,整個房間看上去沒有一點變化,仿佛之前那一幕只是我的幻覺。”
卧室裏的空氣一瞬間像是被吸幹了,周遠行只覺得呼吸困難,有喘不上來氣的感覺:“所以說,他殺了他們老大?”
她搖搖頭,眼神迷茫:“我不知道,我也以為他們老大死了,但他告訴我他只是把他打暈了,要不是他的手在滴血,我真不敢相信發生的那些事情。後來,他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了我被扣下的各種證件,帶着我,指給我逃跑的路,叫我一直往前跑,不要回頭,不要停下,就這樣,我終于成功逃了出去。”
周遠行久久無語,一直輕拍她後背的手也停下,她苦笑:“是不是很精彩?我相信了他的話,以為他真地只是打暈了他們老大,可心裏始終不安,直到今年我哥給我買了手機,我上網搜新聞,才搜到他因為殺人入獄,不僅如此,他還提供了證據,協助警方把這個販賣人體器官的團夥一網打盡,不少女孩子得到了解救。而且,更無法相信地是,其他主犯,都被他殺掉了。”
直到說完最後一句,她才露出一點本該有的情緒,周遠行略略低頭,只見她驚恐地蜷縮在他懷中,身體瑟瑟發抖,過了很久,才恢複冷靜。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笑地自然一些:“辛春,你只是失眠了,才會胡思亂想,那些都是夢裏的場景,不是真實發生的,答應我,這個夢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千萬別跟別人提起,好嗎?”
她擡起頭,愣愣地看着他的雙眼,他再問一遍:“答應我,好嗎?”
“他因為我殺*人,而我卻連找警察說清楚的勇氣都沒有,看到警察就跟老鼠見了貓一樣躲着,我太忘恩負義太卑劣了。”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那些事都跟你無關,你從頭到尾都是受害者,不要把責任和錯誤歸咎到自己身上。旁觀者清,我能判斷誰對誰錯,并不是因為你是我女友就偏袒你,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話。”他沉吟,抿了抿嘴,“現在我帶你去洗個熱水澡,你再好好睡一覺。”
他拉她起來,她卻不動,眼睛異常明亮:“我什麽都告訴你了,你是不是也該對我坦誠了?”
他正要說話,她倏爾笑了,從沙發上站起來,一邊說:“我的故事是不是很驚心動魄?我提供給你這麽大一個創作素材,是不是足夠你寫出一本轟動的小說?”
他大為吃驚:“你怎麽會這麽想?”
“行了,”她避開他的目光,嘴角挂上嘲弄的笑,“我怎麽想不重要,重要地是,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其實我最開始就不明白你為什麽要跟我在一起,直到今晚,我不小心看到你手機裏的郵件,才知道原來你是為了從我身上找靈感。我不得不說,你确實有當作家的天分,能嗅到我身上的不同之處,只是為了寫作就随便浪費自己的感情到一個女人身上,是不是太不劃算了?其實你大可早點兒告訴我,我一定全部告訴你,沒有一點隐瞞。”
“不是這樣的,”他解釋,“你誤會了……”
她拿起自己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并不看他:“我們之間沒誤會,反正我也利用自己的可憐博得了你的同情,贏得了一個臨時能讓我躲起來的住處,你放心,我的故事你可以寫進書裏,我相信以你的能力,肯定能大賣。我不會責怪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對你只有感激。”
門在他面前無聲合上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傻站下去,他應該追出去,不管她願不願意,都要跟她解釋清楚,然而他動了動腿,走了幾步,最後也只不過是挪到了窗邊。
他打開窗戶,立在窗邊許久,月亮不知道什麽時候被雲層遮住,已經看不清輪廓。他想抽煙,摸摸耳後,不由一怔,原來他已經很久沒犯煙瘾了。
他走回床邊蹲下,在床頭櫃裏翻找煙盒,哪成想怎麽找也沒找到,他有點火大地重重關上抽屜,床頭櫃上的手機随着他暴力的動作向邊沿滑行,眼看就要摔到地上,他伸出手掌接住。
手機屏幕早已黯淡下去,黑漆漆地什麽也看不到。他想了想,按亮屏幕,手指輕輕一滑,屏幕就解開了,出現在眼前的就是他的編輯一個小時前寫給他的郵件。
“我一向知道你性格倔強,但沒想到你完全就是一塊冷冰冰的石頭。我不止一次跟你說過,創作的靈感來源于生活,你寫了這麽多年的小說,想必比我更清楚一點,關于夏辛春的故事,我仍然覺得有可塑之處,你之前跟我談到這個題材,我就知道它會是一部讓你再創輝煌的作品。我能理解,你考慮到她是你的女朋友,她要是知道你有拿她寫小說的想法會生氣,可如果她真地愛你,就該知道寫作對你的意義是什麽,上次在酒吧見過她一次,我能看得出來,她對你是真心的。如果你實在是擔心,我可以約她談一談。
PS,別再拉黑我的手機號碼了,晚安。”
周遠行沒有給手機設密碼的習慣,跟夏辛春在一起之後,也沒覺得有必要設置一個密碼好防止她偷偷檢查他的手機,他沒有亂七八糟的男女關系,根本不必心虛,而她也不是疑神疑鬼有偷窺別人隐私癖好的人。
不過今晚,看着重新暗下去的手機屏幕,他卻後悔了。
☆、7-1
十一長假之前,C市連下了三天不大不小的雨,氣溫随之驟降,天色陰沉晦暗,整座城市仿佛被連綿不斷的雨水淹沒了,了無生機。細雨伴着冷風呼嘯,卷起地上的落葉紛飛,樹上搖搖欲墜的黃葉紛紛墜落,碾碎進泥濘不堪的泥土裏,頗有一種寒冬提前降臨的陰郁感覺。
夏辛春搬來哥哥這裏已經有幾天了,可還是不能适應他這裏更加寬敞明亮的房間和客房裏那張更加舒适柔軟的床鋪,幾乎夜夜失眠,無法安然入睡。
鄭辛遠白天去公司上班,晚上盡量減少應酬回家陪她吃飯,她現在沒了工作,投在網上的簡歷如石沉大海,毫無回應,她自知不能一直無所事事賴在哥哥家裏,于是每天早上早早起床,給哥哥做好早餐以後,就出門去各個街道轉轉,試圖在某家公司裏謀得一個職位。
鄭辛遠對她的執著十分不解:“辛春,其實你大可不必這樣出去找工作,我現在的公司不是我一個人的,是我跟一個朋友一起辦的,他有別的事業要顧及,公司的事基本是我一個人說了算,行政部門一直缺人……”
她對他這番提議已經聽得耳朵長繭子了:“不用了,哥,我什麽都不會,去了也只是給你添麻煩,還會給你招來不好的議論。”
他哭笑不得:“你這是什麽詭異的想法?好吧,就算你真地什麽都不會,你去別人的公司還不是得從頭學起,一步一步來,你就忍心給別人添麻煩?”
她一時無語,他繼續勸說:“我知道你在意什麽,也很開心你事事為我考慮,但是跟我,你沒必要把界限劃得這麽清晰,這樣我會很難過的。”
“不關你的事。”
“又在說胡話了?你是我妹妹,你的事我怎麽可能不管?”鄭辛遠無奈地嘆氣,“辛春,任何事情都是要慢慢來的,沒有一個人初入職場就所向披靡,什麽都會,你不要過分輕視自己,我相信你能做好的。”
“你好不容易做到今天,我要是去了,別人知道你故意給自己妹妹開後門,肯定會對你議論紛紛,我不想影響你的前途。”
他被她的頑固弄得氣不打一出來:“你這腦袋瓜子裏的戲還真多,公司裏的人大部分都是從我創業之初就跟着我的,關系就像兄弟姐妹,不會說什麽的。你要是真擔心,大不了不讓別人知道我們的關系,你按正常流程投簡歷到公司,和其他應聘者一起走正式面試。”
她覺得自己要是再拒絕下去,未免過于矯情做作了,于是妥協地笑了:“那你保準你不會跟人打招呼,我要是面試通過了,就乖乖去上班,要是沒通過,你就讓我出去找別的事做。”
鄭辛遠深知她自尊心強烈,現在好不容易松口答應了,當然無條件同意她的要求:“行,就這麽說定了。”
這天晚上,他結束工作從書房出來已經接近十二點了,揉着酸疼的後頸路過她房間,聽到裏面傳出響動,他停下了腳步。
猶豫一下,他走到客房門口,耳朵輕貼在門板上,聆聽屋內的動靜,不一會兒,一個長長的嘆息清晰地落入他耳內,他的心往下沉了沉。
他不放心地敲響她的房門:“睡了嗎?辛春?”
等了一小會兒,她拉開房門:“還沒有,就快睡了。你怎麽工作到現在?”
他避重就輕地說:“事情有點多,都處理好了。你怎麽這麽晚還沒睡?是不是心情不好?介不介意跟我聊一聊?”
她避開他的視線:“我已經答應了去你公司面試,還要聊什麽呀?”
“我們是兄妹,除了工作,更應該聊聊私事,”他了解她的性格,懶得再墨跡,直奔主題,“我不想看你這樣背着我唉聲嘆氣下去了,你別瞞我了,你跟周遠行出問題了吧?”
她沒有回答,可他不是傻子,那天淩晨他還在睡夢中,就接到她的電話,叫他立刻去酒吧接她,他詫異,更多的則是擔心,一秒不敢耽誤地開着車過去了。
到了酒吧,她拎着一個小小的帆布包沉默不語地上了車,開回他家的路上,她始終沒有出聲,也沒任何解釋,他也不逼她,自然猜到出了事情,不用想,他也知道跟周遠行有關。
進了家門以後,她總算開口了:“哥,不好意思,這麽早就吵醒你了,你繼續睡覺去吧。”
他被她那副什麽也沒發生過似的淡定表情吓了一跳。
她大笑:“看你一驚一乍的,”她指着沙發,“以後我就睡這裏吧。”
他頗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感覺:“你睡沙發,爸媽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怪我虐待你,你去我隔壁房間睡吧。”
夏辛春點頭,二話不說拎着行李走進客房,留下鄭辛遠一個人站在客廳若有所思。
他原以為她會主動找他傾訴,可是她無聲無息住了好幾天,愣是一個字沒提,如果她一切正常也就算了,偏偏十次悄悄觀察她,九次都能發現她眼神茫然,他不能任由她一個人被心事折磨。
“是不是周遠行欺負你了?”
她搖頭:“沒有。”
他以為她會堅持避而不談,正要追問,她突然悵然一笑:“哥,我跟你說過,跟他在一起,只是老天可憐我想圓我一個夢,現在夢醒了,我不得不回歸現實,我跟他,什麽事也沒發生,戀人之間分手是常有的事,誰也說不清,兩個人的感情從哪一秒開始變化,更算不準,那些累積已久的矛盾什麽時候會爆發出來。”
她擡起頭:“我跟他已經沒有關系了,以後別提他了。”
她的回答并不能完全解開他的疑慮,因為前幾天在電話裏提到周遠行,她還流露着少女陷入甜蜜愛情時那種特有的羞怯。然而不過短短數天時間,再提到周遠行,她看上去卻神情疲倦,只是一場簡單的敘述,似乎都耗盡了她的力氣。
他欲言又止,終于還是不忍心再刺探她的傷口,他拍拍她的頭頂:“不想說就別說了,失戀的感覺我經歷過,可能有一段時間會情緒低落,做什麽事都打不起精神,但是漸漸地,就會看開了。”
她要想一想,才知道他口中的失戀對象是誰,心想,确實沒必要因為一段無疾而終的感情整天郁郁寡歡夜不能寐,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
自我鼓勵果然奏效,從第二天開始,她便在哥哥的指導下專心修改自己的簡歷,投出去以後,還在網上找各種面試攻略來看,投入的勁頭讓鄭辛遠看得都瞠目了。
他提出可以臨時充當面試官,讓她提前練習一下,她想也不想地否決了他的提議。
“這怎麽能行?你要是面試我,不就等于洩露考題了?”
他啞口無言,只能随她去了。
國慶長假前一天的上午,她在家裏浏覽招聘網站,接到他的電話。
“辛春,明天公司放假,你最近剛好也沒事,剛剛外婆給我打電話了,知道你回來了,很想念你,你明天跟我一起去N市看看外婆好嗎?”
她握着手機,遲疑了。
“你回來也有些時候了,考慮到外婆身體不好,怕她知道你的消息太激動,我們一直都沒跟她說,現在她知道你回來了,你去看看她也是應該的,外婆年紀大了,經不起長途颠簸,否則依她的性格,一定早就坐車來C市了。”
這不是鄭辛遠第一次提到去探望外婆,夏辛春之前總是以酒吧工作忙碌推掉了,她為自己沒有勇氣面對老人感到愧疚和自責,如今她有了空閑時間,再不去看望外婆,就太說不過去了。
她點頭說好,誰知鄭辛遠聽了她的回答,簡直狂喜,甚至等不及第二天動身,當天下午就開車帶着她去了N市。
N市是一個人口只有三十萬左右的地級市,汽車行駛在沿河公路上,兩邊的高山在視野內起伏,猶如海上波浪浮動,很是讓人心曠神怡。
N市的工業發展這幾年堪稱迅猛,大大小小的企業無數,但環境卻保護地很好,綠水青山環繞,吸引了不少外地游客前來觀光,于是周邊農村地區不少人家嗅到了商機,開始發展副業,稍有家底的家庭熱熱鬧鬧辦起了各式特色山莊,提供給游客諸如采摘當季水果、垂釣和食宿全套服務在內的體驗,沒什麽錢的家庭會選擇休整一下自家蓋的小樓房,辦起民宿,生意倒也不錯。
夏辛春還在上學的時候,每到寒暑假,總會跟哥哥一起來外婆家住一段時間,村子裏幾乎人人都知道外婆有一個長相俊秀,學習成績優異的外孫和一個笑聲如鈴铛版清脆的外孫女,每每都有別的小朋友會被家長送來,說要向鄭辛遠請教功課。那些半大孩子都處在好動的年紀,撐不了多久,都無一例外地被貪玩的夏辛春帶偏了畫風,到最後,原本希望孩子們能提高成績的家長,時常看到浩浩蕩蕩十幾個小孩在村子裏跑來跑去,無論再怎麽呵斥,也阻擋不了他們歡快的笑聲。
鄭辛遠回憶到同樣的地方:“如果人不用長大,能一直停留在童年階段生活,那該有多好。”
夏辛春抿嘴笑了:“沒想到你會有這種感嘆。”
他也笑了:“可是人總得長大,要面對各種各樣的困難和煩惱,因為我們不是為自己一個人活着。”
她忽略他的言下之意:“我真擔心,我要是進了你的公司工作,你會不會天天給我上思想教育課,”她故作驚悚地縮緊肩膀:“要真是這樣的話,那我還是趁早打消去你那兒工作的年頭。”
他對她的自導自演一笑置之。
車子開進外婆住的村子,天已經黑了,夏辛春借着車燈看着眼前幾乎沒有變化的村莊,好一陣都處于恍惚的狀态,直到車停在一個院子門口,鄭辛遠傾身給她解安全帶,她才回過神。
外婆知道孫子孫女要來,早早地就站在院門口等着,夏辛春一下車,就忍不住濕了眼眶。
外婆今年已經八十二歲,夏辛春關于外婆最後的記憶是外婆頭上怎麽也不會變黑的齊耳短發和筆直的背脊,說話聲音中氣十足,永遠精力充沛的樣子,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可是三年不見,外婆蒼老地十分明顯,頭發全白了不說,每走一步,還氣喘籲籲,需要人攙扶,看到孫女下車,眼淚一下湧了出來。
“辛春……”
夏辛春迎上去,緊緊握住外婆枯瘦如柴的手:“外婆,”她吸吸鼻子,努力笑着說,“我來看您了。”
“好,好,”外婆激動地要去摸她的臉,她聽話地彎下腰,“你可算來了,外婆可想你了。”
扶着外婆的鄭辛遠忍不住也紅了眼睛:“外婆,外面冷,我們進屋去吧。”
堂屋的木桌上早已放着做好的飯菜,一進屋,外婆就張羅着布置碗筷:“嘗嘗看外婆的手藝是不是跟以前一樣好。”
夏辛春忙不疊點頭:“當然了,外婆,您做的菜最好吃了。”
颠簸了一路,兄妹倆都餓得不行,真正見到外婆以後,夏辛春的心定下來了,再也不糾結了,心情好了很多,食欲自然大好,她吃得不亦樂乎,看得外婆直笑得合不攏嘴。
吃完飯以後,夏辛春要去洗碗,鄭辛遠攔住她:“你陪外婆說說話,我去洗就好了。”
她也沒跟他客氣,坐到外婆身邊的椅子上,陪着老人。
外婆沒有提到她消失的兩年去了哪裏,除了問她在哪裏工作,有沒有談男朋友,剩下的便是一直感慨她看上去瘦了很多,心疼她的“弱不禁風”。
鄭辛遠收拾好廚房出來,插言道:“外婆,現在的女孩子都流行這樣,崇拜瘦就是美,辛春這種身材完美地沒話說。”
“瞎說,”外婆瞪他,“這麽瘦,體質怎麽能好?你平時不要太忙工作,要多關心妹妹,多監督她吃飯。”
鄭辛遠連連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