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都不會有周出現
☆、7-2
除了周遠行,夏辛春這幾天最不願意想起的恐怕只有齊昀了。她幾乎可以斷定,伍傑凱就是齊昀口中失蹤多年的雙胞胎弟弟。
第一次在酒吧見到齊昀,她便從他微笑時的神态和臉頰上現出的酒窩中隐約看到了伍傑凱的影子,聽到齊昀痛苦地談到在旅行中失去弟弟,她在驚愕的同時,腦海中念頭始終繞着伍傑凱打轉,只是不敢相信會發生這樣的巧合,直到那天晚上她去齊昀學校,才肯定,當年救下她并幫助她逃走的人竟然真的是他的弟弟。
她知道自己那天晚上一聲招呼不打、突然跑開的行為在齊昀看來很不可思議,可她沒法兒明确地跟他解釋:“你的弟弟如果不是為了救我,根本不會成為殺人犯,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齊昀第二天打電話給她的時候,并沒有提到她頭一晚的反常,只是苦笑:“對不起,我不該那樣固執地找你,要求你聽我的心事,我弟弟做的那些事确實很可怕很惡心,而我推他下山,更是可惡,你要是因此讨厭我,我不會有怨言,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因為我的事而心情不好。”
千言萬語在心中翻騰,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良久,他在她的沉默中挂斷了電話,她只能對着手機輕輕說一聲“對不起”。
國慶長假最後一天淩晨,夏辛春的手機突然響起,朦胧中拿起手機一看,又是齊昀打來的,她遲疑着接聽,那頭卻傳來他低低的哭聲:“辛春,對不起,可是我現在真地很難過,我很自責,我傷害了齊陽,他永遠不會原諒我了,現在你也不理我了,我錯了......”
夏辛春心中一痛:“齊昀,你別這樣,不是你的錯,你不要......”
她的話還未說完,電話裏就響起了嘟嘟的忙音。
她擔心他會想不開,片刻不敢猶疑,馬上回撥他的電話,但始終沒有人接聽,後來再打,只傳來手機已關機的提示語。
她能理解齊昀目前的心境,在她面前,他展現的幾乎永遠都是活潑陽光的一面,只有在弟弟的事情上,他才會流露出超出他實際年齡才會有的陰郁神态,現在知道弟弟犯罪锒铛入獄,受到的心理打擊必定是巨大的。
她不敢再多耽誤,吃了早飯以後,早早拉着哥哥要回C市,鄭辛遠十分不解:“辛春,你有什麽急事嗎?”
她不好說實話,模棱兩可地解釋着:“我有一個朋友,出了點事情,我有點擔心他,想早點回去看看。”
鄭辛遠見她眼神急切,心緒不寧,自然不再多問,跟外婆告別以後,就開車帶她往C市趕。
路程過了一半,母親夏蘭打來電話,問他們什麽時候回C市,知道他們已經出發,便叮囑他帶妹妹回家吃午飯,他看一眼從上車開始就茫然對着車窗外沉默不語的妹妹,忍住湧到嘴邊的嘆息:“媽,我們回C市,要先去見一個朋友,中午可能來不及回去了,我晚上帶她回家吃飯。”
車子駛進C市,已經接近中午了,鄭辛遠剛想開口問妹妹要不要先去吃飯,母親的電話再次打來了。
“辛遠,你快帶辛春回家。”聲音聽上去頗為焦急。
他忙問:“怎麽了?”
“有兩個自稱是警察的人找上門,說是要找辛春了解情況,我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你快帶你妹妹回來。”
他錯愕不已轉頭看向右側,夏辛春回頭,視線剛好跟他撞在一起。
“辛春,媽媽說家裏來了兩個警察,說是要找你,”他小心翼翼,輕聲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本以為她會大吃一驚,可她只微微愣了一秒,随即身體往後一靠,語氣波瀾不驚地說:“那我們回家吧。”
她越是若無其事,他越是心驚肉跳,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警察怎麽會突然來找妹妹,想來想去,猜測應該是跟她三年前的失蹤有關系。
到了家門口,是母親夏蘭來開的門,見到他們兄妹,驀地長籲一口氣。
夏辛春先進門,一眼看到沙發上坐着兩個陌生男人,其中一個人年紀差不多在三十歲左右,皮膚白淨,留着簡潔利落的平頭,另一個人看上去已近中年,膚色黝黑,表情嚴峻。兩人穿着款式不同但同樣樸素的灰衣黑褲,更顯得氣氛嚴肅。而父親鄭海成背對着她的方向坐着,腰背挺得筆直,身體線條繃得緊緊的,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她抿了抿嘴,朝他們走過去:“你們好,我是夏辛春。”
中年男人起身,出示警官證給她看:“我是W市公安局刑警大隊的警察劉仁,”他指一下後起身的同伴,“這位是小楊,同樣是刑警隊的。”
小楊的手伸進上衣胸前的內襯口袋,夏辛春出聲攔住他的動作:“不必拿給我看了,我相信你們是警察。”
劉仁和小楊對望一眼,又齊齊看向她。小楊拿出筆記本,劉仁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問道:“你希望單獨跟我們談嗎?”
夏辛春掃視整個客廳。父親面無表情盯着茶幾發呆,母親坐在他旁邊的扶手上,眼裏寫滿了焦急困惑,哥哥則站在父母身後,一手搭在母親肩上,用擔心但不失柔和的目光看着她。
她輕輕搖頭:“就在這裏吧。”
劉仁略略點頭,從随身帶來的文件袋裏拿出一份簡歷遞給她:“這份簡歷上的人是你吧?”
“是的。”
他收回簡歷,神情稍稍放松了一些:“我們今天來找你,是想了解更多W市那件人體器官非法販賣案的細節信息,目前案犯已經自首……”
“我知道,”夏辛春聲音鎮靜地打斷他,“他不僅自首了,還提供了涉案人員的信息,除此之外,他還殺了其他同夥,被判了無期徒刑。”
不大的客廳裏響起一道倒吸冷氣的聲音,夏辛春循着聲音看過去,母親夏蘭正雙手捂着嘴巴,滿臉的不相信和震驚。
劉仁沒有反駁:“新聞報道的很詳細,的确,這件案子基本算告破了,但是有一個疑點一直沒有解決。案犯當時提供給警方的同夥信息,除了他自己以外,還有六個人,但是據相關受害人的說法,案犯一行人當中好像還有一個女人。”
夏辛春閉了閉眼睛,沒有出聲,劉仁忽然盯住她,眼神變得十分犀利:“奇怪的是,我們當時在現場沒有找到一丁點這個女人的信息。齊陽,或者說伍傑凱,他提供的案件信息非常詳細,但沒有一點跡象表明有女人參與販賣過人體器官,我們當時也沒查到有這麽一個女人的存在。我們審問他,他也堅決否認。”
“你們想知道我是不是那個女人,對嗎?”
安靜坐在一邊的小楊一直默默在筆記本上記着談話內容,此時聽到她的話,不由驚訝地擡起頭看了她一眼,她笑了:“我想,應該是有人在網上看到了我找工作投的這份簡歷,或者剛好是曾經跟我碰過面的受害者看到了,發現照片上的女人眼熟,這才給你們提供了線索。”
劉仁大概沒想到她會如此有條不紊地敘述,心裏雖然意外,臉上仍然維持着不動聲色:“這麽說,你确實就是這個女人?”
“不是!”夏蘭尖聲替女兒回答,她沖到夏辛春身邊,抱緊她,對劉仁不客氣地說,“我女兒不會犯罪,她不會做壞事,你自己也說了,那個罪犯否認了有女人,你們不能憑幾個受害者的一面之詞就誣賴我女兒。”
劉仁也不惱怒:“我沒有說你女兒犯罪,我只是需要了解清楚這個案件的所有細節,就目前的情況來說,她還是無罪的。”
“什麽叫目前來說,我女兒本來就沒罪。”
鄭辛遠也說:“劉警官,我相信我妹妹不是那樣的人,一定是哪個環節弄錯了,或者別人認錯了人,畢竟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不相關的人在長相上有相似之處。”
“你說得沒錯,但是我來之前,已經了解過,你妹妹三年前在W市失蹤,你們報了案,但是警察找了很久,一直沒能找到她,這件案子便擱置在那裏,不了了之,到現在還是一樁懸案。”
他客觀地陳述事實,但是字字句句都暗示夏辛春有很大的可能跟器官販賣案有關聯。
鄭辛遠抱歉地說:“這件事是我們沒有考慮周到,我們會盡快撤銷當時的報案。”
夏辛春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沒任何情緒地聽着他們的對話,她看一眼自從她進門就保持同一個坐姿不動的父親,發現他面色灰暗,雙手手背上有青筋突起,顯然快要暴怒了。
她安撫母親跟哥哥:“我沒事,劉警官只是了解情況,這是他們的責任。我向你們保證,我沒有殺過人傷過人,也沒有販賣別人的身體器官。”
她再次把視線投向警察,一字一句清晰地說:“你們了解的情況沒有錯,對,我三年前在W市失蹤,但我不是自己故意玩消失,我是被騙落入人販子手裏,然後被賣出去,最後落入伍傑凱他們一夥人手裏。他們的本意原本是想取出我的身體器官拿出去賣以牟取暴力,但是也許是天意吧,我這樣毫無特點毫無姿色的女孩子會被他們的老大看上,就這樣,我僥幸活下來了,留在他們當中,成了別人眼中‘老大身邊的女人’,可我不敢去告發,也逃不掉,因為我知道,一旦我動了歪心思,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殺掉我。”
劉仁蹙眉審視着她,似乎在揣測她這番話的可信度,她不急不緩地繼續說:“我知道,我說的這些,你們大概不會相信,但是我除了被迫留下目睹過一些罪惡、被威脅不敢揭發他們的罪行以外,一點傷天害理的事都沒做過,我不知道我這樣的情況,從法律的角度來說,算不算犯罪,如果你們覺得有必要逮捕我,我沒有異議。”
夏蘭擁住女兒肩膀的手越來越用力,鄭辛遠的表情也越發沉悶。夏辛春看了看母親眼中積蓄的淚水,用微笑告訴她自己沒事,然後她轉頭面對劉仁。
劉仁眼神沒有變化:“夏小姐,你說你當年被騙,能說說是怎麽被騙的嗎?”
縱使夏辛春努力保持着平靜,此刻想起王樂和姑媽之前放在自己面前的兩萬塊錢,也不免出現情緒波動,一絲憎恨從她的眼睛深處閃過,她竭力在心裏告訴自己不要惹出更多事端。劉仁當然不會錯過她的這一點兒異樣,追問:“我知道這是一個痛苦的經歷,但是為了案子,我們必須了解所有相關細節。”
“我明白,”夏辛春扯了扯嘴角,“那天晚上我在旅店覺得無聊,就出去找吃的,在外面到處閑逛,那個地方雖然不大,但是路比較複雜,我走着走着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然後就随便找了個人問路,那個人很熱情地說要送我回旅店,結果……”
她沒有說下去,但在場所有人都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麽。
“那天是晚上,那個人的相貌,怎麽說呢?看上去還是很善良的,後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失去知覺,我中途醒過一小會兒,才知道我很快就會被賣掉,最後我就被賣到那夥人手裏……他們拿走了我一顆腎。”
夏蘭一下哭出聲來,抓着女兒的手直搖晃:“辛春,讓媽媽看看,讓媽媽看看。”
夏辛春遲疑了兩秒,還是在衆目睽睽下掀起衣服,露出腰腹,長長的粗糙的疤痕覆蓋住她細膩潔白的皮膚,觸目驚心,不忍直視。
夏蘭眼淚留地更兇,伸出手指想去觸碰女兒的身體,手指顫抖着卻又不敢。夏辛春迅速整理好衣服,擡起手抹去母親的淚水:“媽,我沒事,這些都過去了,只是一個腎,不會對我的生活造成什麽不好的影響。”
夏蘭突然抓住她的手,指着手掌上的另一條疤痕:“那這個呢?是不是也是他們弄傷的?”
“不是的,媽媽,這是不小心被碎玻璃劃傷的。”
“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們?”站在一邊的鄭辛遠內心受到的沖擊也不小,妹妹口中的故事離他的生活太遙遠,他不敢相信她會經歷這麽多苦難,可是眼前發生的一切,都讓他不得不相信。
“劉警官,你也看到了,我妹妹也是受害人,沒有涉案。”
“我們只是過來了解情況,不會逮捕她,你們不用太激動。”
夏蘭護女心切,急急問道:“你們不是說有人說我女兒犯罪嗎?”
“沒有,阿姨,提供線索的人只是說您女兒曾在那一夥人中出現過,并不确定她具體有沒有參與販賣器官的任何一個環節,”小楊估計被夏辛春身上的傷疤震撼到了,起了憐憫心,搶在劉仁之前回答,“目前沒有證據證明她涉案,而且她又是受害人,她不會有事的......”
剩下的話被劉仁用警告的眼神瞪回去了,小楊閉上嘴巴,低下頭去,翻開筆記本,繼續做着記錄。
靜默許久的鄭海成忽然開口,目不轉睛注視着女兒:“辛春,你必須告訴劉警官所有事實,不能有絲毫欺騙和隐瞞。”
夏辛春一愣,點了點頭:“爸爸,事實上,他們每次交易的時候,都不會讓我知道,我只知道他們口中的手術室在哪兒,但是從來沒有勇氣去看一眼,因為......”她的聲音低下去:“我也曾經在那兒待過,那樣的痛苦我不想再回想。”
鄭海成沒再說別的,移開了視線,但她知道,父親是信任自己的,這一點足夠她堅持下去了。
“你最後是怎麽逃走的?具體在哪一天?”劉仁冷不丁問她。
“三年前的10月15號,那天晚上,”伍傑凱的臉不期然從她眼前閃過,她憶起那晚,依然覺得猶如置身噩夢之中,不能相信,“那天晚上,他們的老大想強*奸我,伍傑凱路過,打暈了他,我才有機會逃走。”
室內陷入讓人窒息的寂靜之中,夏辛春咬了咬嘴唇:“我想,伍傑凱應該不只打暈了他,那個人應該當場就死了,不過我不敢确定,我當時滿腦子想的只有逃離,逃到一個再也沒有人找到我的地方。”
說了這麽多,她終究還是流露出了脆弱,彎下腰,将臉埋入雙臂之中。劉仁似乎被她這個突如其來的頹然姿勢弄得于心不忍了,沒再多問她其他問題,臨走時從小楊的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寫上手機號碼遞給她:“過段時間,我們會通知你去W市做筆錄,希望你也能像今天一樣配合。這上面有我的號碼,你要是想起別的跟案件相關的事情,随時可以聯系我。”
他們告辭離開以後,夏辛春呆呆坐在原處,鄭海成嘆口氣,打破了沉默:“都餓了吧,我去做飯。”
夏蘭已經止住哭泣,不停撫摸女兒的頭發:“你怎麽這麽傻,受了那麽多罪,愣是一句不提,要不是警察找上門......”
才說了兩句話,她的聲音又哽咽了,鄭辛遠柔聲勸道:“媽媽,辛春能回來,就是最好的結果,警察也說了,案子跟辛春無關,您不要再多想了。”
夏辛春揉幾下僵硬的臉頰,笑着插嘴:“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媽媽,哥,你們不用擔心,我現在很好,如今一切都向警察坦白了,我就不用耿耿于懷以至于整天提心吊膽了,或許這才是從中解脫出來的最好辦法。”
☆、7-3
夏蘭多次勸說夏辛春回家跟他們一塊兒住:“反正你最近沒上班,你哥哥工作忙起來連自己都顧不上,我不放心你跟他一起,到時候連飯都沒得吃,你回家住,媽媽好好給你補補。”
夏辛春知道自己身上的傷疤給母親帶去的傷痛有多大,不過她不想母親再為自己操勞:“媽,我會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在吃飯上絕不會虧待自己,您也知道哥哥三餐總是吃得馬虎,我跟他住在一起,剛好也幫您監督他。”
鄭海成沒發表任何意見,事實上,自從警察來過之後,他整個人比從前更加沉默,每次跟女兒視線碰到一起,都會率先移開,似乎十分抗拒和女兒對視,夏辛春能感覺到父親對自己态度的轉變,曾試圖開導他,不要因為她的事情自責內疚,話題都被他三言兩語帶到別處。她知道,她的坦白雖然解開了長時間系在他們心上的那道結,但同時又狠狠劃了一刀,傷口就算愈合,大概也會留下跟她腰腹處相似的一道疤。
她努力讓自己的笑容看上去沒有陰霾:“而且過兩天我會去哥哥的公司面試,順利的話,以後就在他那兒上班了,我可不得享受享受有人免費車接車送的待遇。”
她把求助的目光轉向低頭專心吃飯的鄭辛遠臉上:“哥,你說是不是。”
鄭辛遠看一眼妹妹,再看一眼媽媽,頓時左右為難了,想了想,說:“媽,要不這樣吧,以後周一到周五,辛春住在我那兒,周六周日回您這兒,我每個周五晚上保準送她回來,這樣不就行了?”
夏蘭領教到女兒的倔強,只好同意這個方案,叮囑兒子:“那你得好好照顧你妹妹,盡量不要在外面沒完沒了地應酬,把你妹妹一個人扔在家裏,有什麽事,第一時間得讓我知道。”
鄭辛遠頻頻點頭,只能偷偷跟妹妹使眼色,等離開家坐上車,才敢長嘆一聲:“辛春,媽媽現在很緊張你,我估計她很快就會反悔的。”
“先這樣吧,”她往後一靠,側着頭笑了,“我理解她的心情,老實說,我不确定選擇坦白一切是對還是錯,但是我是他們的女兒,他們有權利知道真相,我覺得媽媽其實還好,但是爸爸。”
她沒有說下去,可是鄭辛遠有同樣的感觸:“爸爸雖然看上去對什麽都不在意,實際上內心比媽媽敏感地多,他大概覺得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沒法原諒自己,也不知道該用什麽姿态面對你,給他一點時間,慢慢來吧。”
“所以我才不想住在家裏,他每天看到我,心情只會更糟糕。不過你放心,我不會長時間打擾你的,等工作的事穩定了,我會出去租房子的,你就暫時忍耐一下吧。”
鄭辛遠擡起手作勢要敲她的額頭,到了近處,又收回:“懶得說你了,跟我還這麽客氣,工作的事你也別太擔心,你這段時間很用功做準備,面試沒問題的。”
話雖如此,到了面試那一天,夏辛春還是緊張的,她拒絕坐鄭辛遠的車去公司,稱那樣太過大搖大擺,擺明了炫耀自己後臺強硬,別人肯定會拿有色眼鏡看她,他對她豐富的內心波折無言以對,不過她這樣瞎折騰的模樣,倒是跟小時候一樣磨人,念及至此,他感到很是心酸。他也不想再多給她心理壓力,就依了她。
面試定在周四上午十點鐘,接到公司人力打來的電話通知她面試的時候,她就摸清楚了路線,先坐公交,然後再轉地鐵過去,前後只花了半個多小時。
公司在偏郊區一座高層寫字樓的22層,她在樓外頓足,擡頭仰望,不禁恍然,不時有人拿着公文包從她身邊走過,臉上挂着千篇一律的不冷不熱的表情,全都步履匆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她的心裏直打鼓,對于她來說,接下來發生的并不是一場簡單的面試,而是一把能夠開啓她正常生活的鑰匙,她自我否認了太久,如果要活下去,她必須重新建立起對這個社會的信任,克服面對人群時随之而來的恐懼。
電梯的速度快得驚人,一眨眼,22樓就到了。
公司的前臺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漂亮女孩兒,化着明麗的妝,粉色的唇蜜微微閃着光,有果凍的質感。前臺知道她是來面試的,熱情地指給她看不遠處的沙發,讓她先在那裏等着。
她依言走過去坐下,來面試的還有兩個年紀和她相仿的女孩子,正壓低聲音交談着,看到她出現,同時噤聲。
她沖她們微微一笑,便低下頭專心地在腦袋裏回憶從網上看來的面試攻略,等候的時間很快過去,十點差五分鐘的時候,有人過來了,她擡起頭一看,只覺得眼前的女孩子很眼熟,再一想,不由瞪大了眼睛,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位身穿白色西裝配緊身牛仔褲、腳踩金色高跟鞋、神情淡漠的女子正是她那一天突襲哥哥住處時在樓梯碰到的女孩子。
“你們好,我是高盈盈,公司的行政主管,負責你們的面試,請跟我來。”
夏辛春沒時間深想,急忙起身跟上她的步子。
走到一半,高盈盈猛地停住腳步,回頭掃了她一眼,夏辛春不免愣住了,正要開口,她卻勾起嘴角、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雖然只是一個短暫的對視,但說不上為什麽,夏辛春總感覺她對自己懷有不滿。
面試在高盈盈的辦公室進行,她的辦公室算不上多麽寬敞,但是辦公用品布置地井然有序,一看就是非常在意細節的人。
她讓她們三個人坐在長沙發上,自己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一手拿着筆,一手翻看她們的簡歷。
“面試我們就不一個一個單獨進行了,那樣浪費時間,也沒有多大用處,我們四個人就随便聊聊好了。”
她把簡歷放到一邊,笑了:“你們想聊什麽?”
夏辛春頭暈地想,果然人不可貌相,這個女孩子先前看上去還一副沒長大的張揚模樣,再見面,一變身,俨然成了都市女白領,簡簡單單幾句開場白,就讓她之前的準備成了泡影。
另外兩個女孩子似乎也沒料到會被問到這樣一個問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怎麽了?”高盈盈挑了挑眉,“你們來到這裏,難道一點想法都沒有嗎?”
“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順利通過面試,拿到這份工作。”夏辛春挺直背脊,接着她的話回答。
高盈盈并沒露出詫異神色,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她,毫不客氣地問:“你憑什麽以為自己有能力拿下這個工作機會?”
如果此刻的場景不是面試的話,夏辛春會覺得她是在故意挑釁,加上之前她猛然回頭看着自己時眼神中那一抹一閃而過的敵意,足夠她起類似的聯想,可她不認為他們之間曾發生過不快。
她沒有退縮:“憑什麽……這個還真不好說,畢竟能不能勝任,是要看結果的,而結果只有在真地接下這份工作以後,才能看到。”
高盈盈皺了皺眉,似乎極其不滿意夏辛春的回答,她沒作點評,視線掠過夏辛春,落到在一旁竊竊私語的另外兩個面試者身上:“你們呢,你們想跟我聊什麽?”
其中一個女孩子馬上露出讨好的笑,聲音愉悅地說:“我覺得剛才這位朋友說得沒錯,來到這裏,自然是想得到這份工作,而我不僅想得到這份工作,還希望将來能有機會向您學習您優秀的工作方法。”
另一個女孩子跟着說:“是呀,您的穿衣風格我也很喜歡,也想學習,希望以後我能有這個榮幸成為您的得力助手,要是能成為朋友,那就更好了。”
高盈盈笑而不語,那兩個女孩子聊得熱火朝天,從高盈盈的眼線的精致程度一直說到她高跟鞋鞋頭完美的弧度。夏辛春暗自嘆氣,看這場面,自己這面試估計是沒戲了。
差不多過了有五分鐘,高盈盈看了看腕表,終于出聲打斷了兩個女孩子對她的誇獎:“可以了,今天的面試就到此結束,各位的表現都很不錯,大家先回去,下周二會出面試結果,到時候會電話通知你們。”
夏辛春不能不感到失落,她拖着步子慢慢向外走着,路過前臺,鄭辛遠迎面走來,腳下步子沒停,只在路過她身旁時,悄聲說:“你先回家,我待會兒給你打電話。”
她淡淡地“嗯”一聲,郁悶地不得了,連頭都沒擡,面試之前好不容易堆積起來的一點自信,不過十分鐘就在高盈盈無懈可擊的笑容下土崩瓦解了。
她走出寫字樓,漫無目的地沿街走着,鄭辛遠的電話很快就來了。
“面試怎麽樣?”他笑呵呵地問。
“兩個字,沒戲。”
“怎麽會呢?都問了你什麽?”
“嚴格說來,她什麽問題都沒問,就是讓我們随便說說。”
“連主題都沒有?”
“沒有,”她想起高盈盈的态度,不禁疑惑地問,“哥,我感覺這個人力好像對我有敵意,你是不是跟她打過招呼?所以她才對我有偏見?”
鄭辛遠怔了怔,回答:“沒有,我是公司的老板,要是真跟她打招呼了,她怎麽敢對你不客氣?面試你的人叫誰?”
“高盈盈。”
她剛想提電梯裏的那次偶遇,鄭辛遠忽然“哦”了一聲,說:“是她啊。”
“怎麽了?”
“沒什麽,”他笑,“我知道了,別那麽垂頭喪氣的,結果還沒出來,就算真面試不上,也有我養着你,用不着擔心自己會餓肚子。”
她撇了撇嘴,不理他的玩笑話,挂了電話以後,她決定先回去,走到地鐵站,她準備乘自動扶梯下去,卻硬生生頓住,一男一女依偎着乘電梯上來,那個男人面孔幹淨,笑起來很能讓人心生好感,但是夏辛春卻只感覺一陣惡心,她攥緊雙手,竭力控制自己不要真地吐出來。
那個男人察覺到她的盯視,擡起頭也看向她,下一秒,他的微笑就被狼狽替代,馬上低下頭去,并且再也沒有擡過頭。
夏辛春全身仿佛被施了定身術,動彈不了,她倚靠在扶手上,眼睜睜看着他們從自己身邊走過,卻什麽也做不了。
“小姐,你還好吧?”
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如夢初醒,側頭看去,一個陌生人面露擔憂地看着她,她往後退兩步,讓開位置,扯起嘴角抱歉一笑:“我沒事。”
她轉身,剛才過去的那一男一女正停在前方的十字路口上等紅燈,她狂奔過去,在他們邁步之前一把扯住那男人的手臂,男人錯愕回頭,他身邊的女人驚訝地瞪圓了眼睛,警惕地盯着她。
“你幹什麽呀?”那女人先回了神,怒氣沖沖地拍掉夏辛春的手,沒好氣地嚷道。
夏辛春不看她,只一味地冷笑:“王樂,別來無恙啊。”
王樂閉緊嘴巴,一個字不說,但眼神分明是躲閃的,原本挽住他胳膊的女人看見他這副狼狽像,倏地放開他,揚聲質問:“王樂,你跟這個女人是什麽關系?!”
王樂尴尬地動了動嘴角,對夏辛春笑:“辛春,好久不見了。”
“是啊,好久不見了,不過你應該巴不得一輩子見不到我吧。”
那女人狐疑的目光在他們之間來回轉,夏辛春視若無睹:“你跟你身邊這位小姐說過嗎?”
王樂一言不發,夏辛春再度冷笑,對早已氣急敗壞的女人說:“這位小姐,王樂是不是從來沒跟你提過,他會在哪一天把你賣掉?”
那女人一愣,旋即皺緊了眉頭,不耐煩地說:“你有病吧?”
夏辛春并不介意她的态度:“我只是好心勸你,你身邊這位男士,可是一個為了還賭債會把自己的表妹賣掉的人,你千萬得當心,指不定哪一天,他又為了還債,把你也賣掉。”
王樂的表情幾番轉換,最後惱羞成怒了:“你不要胡說八道。”
“我有沒有胡說八道,你自己心裏清楚,哦,對了,”夏辛春想起什麽,漫不經心地說,“我忘了,你不僅是人販子,還是個跟蹤狂。”
她不等他再開口,輕描淡寫地對呆站在一邊的女人笑道:“如果你不是跟他同流合污,那麽我勸你早點離開,跟這樣一個變态的男人在一起,就算不被賣掉,早晚有一天你也會被吓死。”
也許是她的眼神兇狠,他們兩個都被吓住了,一時竟然都忘了反駁。就在他們各自想着心事的時候,夏辛春咬緊牙,一拳頭狠狠掼向王樂的臉,他沒料到她突然出手,捂着鼻子往後踉跄了好幾步。
夏辛春看也不看他指縫間的紅色血液,冷冷地說:“你欠我的,可不止一拳頭這麽簡單。”
說完這句,她誰也不看,轉身拔腿就走。
她一直往前走,不去看擦肩而過的路人,不去管自己身在何處,直到腳趾傳來一陣陣刺痛,才喘着氣停下,定睛一看,眼前是一個小而不起眼的公園,正值中午,陽光殘留着幾分夏日的炙熱,公園裏幾乎沒有人游玩。
她沿石階往上走,找到一處樹蔭下的木凳坐着。
又過了幾分鐘,她才意識到她的手還緊緊地攥着,掌心隐隐作痛。她長吐一口氣,慢慢張開五指,掌心處赫然躺着三道深深的指印,因為過分有力,指甲嵌入手心,已經有細小的血珠溢出。
她用受傷的手摸一下臉,刺痛感尖銳地襲來,有水浸入了傷口,她早已經淚流滿面。
她呆呆地坐着,任憑淚水肆意流淌,許久過後,她從皮夾裏拿出一張紙,撥通了上面的電話。
“劉警官,你好,我是夏辛春,關于你上次問我的那個案子,我想起了更多細節,”她停了一下,語氣平平地說,“我想起來拐賣我的那個男人是誰了。”
☆、7-4
接到夏辛春打來的電話,劉仁并不意外。他做刑警多年,察言觀色的本事是一流的,那天去見夏辛春,他就感覺到在被人拐賣這件事情上,她隐瞞了一些事情,只是她宣稱不記得那人的樣子,簡單幾句話就将那段經歷一筆帶過,在這個話題上帶有明顯的抵觸心理,顯然不願意多談,他也沒辦法逼問更多細節,只能先作罷。
夏辛春被拐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沒有具體的時間地點和目擊證人,當事人又不能提供更準确的信息,他就算想查,也無從下手。
之前他一直關注着W市這個非法販賣人體器官的組織,雖然已經掌握了一些證據可以對某些涉案人員實施逮捕,但是對于團夥頭目羅任輝犯下的罪行,他始終沒能搜集到有力的證據能将他緝拿歸案,正準備深入虎穴、想辦法徹底端了他們的窩,沒想到伍傑凱突然現身,提供了所有參與器官販賣的涉事人員名單,而更讓他震驚的是,伍傑凱冷漠地告訴他:“主犯我都一一替你們解決了,不用你們再費心抓捕,其他的人,有我提供給你們的證據,鐵證如山,想必也是跑不掉的。”
沒錯,伍傑凱提供的證據詳細完整,足夠整個作案團夥被警方一網打盡,但這起案件同時也牽涉到人口拐賣,而負責跟人口拐賣團夥接洽的那個主犯也同時被他殺害了。伍傑凱在所有的事情上都十分配合警方的詢問和調查,唯獨表示不清楚他們是怎麽跟拐賣團夥那一行人聯絡上并完成人口販賣交易。
被問到為什麽要殺掉同夥,他依舊面無表情,口氣頗為雲淡風輕:“每個人最開始都是善良的,有的人一旦沾染上了惡,就會慢慢被惡侵蝕掉,最後會完全泯滅人性,無惡不作。但是偶爾也有那麽幾個人,因為不堪忍受罪惡腐蝕人心,會留下一點良知。我剛好就是這樣的例外,我當時如果不殺掉他們,那麽那些躺在手術室裏的女孩子很可能一個都活不了。”
停頓一下,他的嘴角挂上嘲諷的笑:“你們別忘了,我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全是拜羅任輝所賜,新仇舊恨加在一起,我只是砸死他,算很便宜他了。”
劉仁不得不承認伍傑凱說得有一定道理。幾乎每年都有妙齡女子因為五花八門的騙局被人販子拐走,警方接到報案,總是全力追捕,當然成功解救出了不少,但總有一些女孩子自此杳無音訊,生死未蔔。而類似的案件屢見不鮮,層出不窮,找不到一個未雨綢缪的好辦法可以預知犯罪行為的發生,大家的對策也只能是出現一個對付一個,同時呼籲人們加強自身防範意識。
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