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都不會有周出現

順着手中掌握的證據,也抓到幾個跟此案相關的拐賣婦女兒童的嫌疑犯,但揭露出來的醜惡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看不見的人還在逍遙法外,繼續犯罪,而他們卻束手無策,劉仁對此很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

很長一段時間內,劉仁都覺得這起案件還存有疑點。伍傑凱對自己的殺人行為供認不諱,可是他為什麽一夜之間要殺掉所有主謀?他有足夠的理由殺掉羅任輝,但是其他人呢?哪怕他用他的良知來解釋他的殺人動機,也并不足以讓劉仁信服,直到有人寄給他一封手打的信和一張夏辛春的簡歷,他才隐約意識到,伍傑凱的殺人動機是什麽,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思議。

然而,夏辛春說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想,那一天從她家裏出來,開車回W市的路上,他的心情始終無法平靜。

據伍傑凱的父母回憶,伍傑凱15歲時跟哥哥走失,跌入山下,然後便人間蒸發了,走失以前,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也許是他的運氣不夠好,竟然被羅任輝救下,為了報恩,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參與了販賣器官的交易,之後便墜入深淵萬劫不複了。

伍傑凱被判刑以前,劉仁曾多次直接面對他那張年輕的面孔,對他的經歷也只是暗自唏噓,畢竟他後來主動參與交易、又犯下殺人罪行,每一樁都是不可饒恕的,但是猜到他真實的殺人動機,劉仁第一次有痛心疾首的感覺。

回到W市,在監獄見到伍傑凱,他開門見山,直接發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夏辛春的女人?”

伍傑凱沉默了幾秒鐘,然後緩緩搖頭:“我對這個名字沒印象。”

劉仁眼神鋒利地審視他,可伍傑凱十分平靜,坦然迎接他的注視,沒一絲一毫的躲避。

“但是有人跟我說,曾看到你們之中有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經調查,正是夏辛春,我已經跟她見過面,她承認認識你。”

他漫不經心地說:“是嗎?那我倒是不太清楚,畢竟被推進手術室的女孩子很多。”

“你救了她,不是嗎?”

伍傑凱眼皮一跳,動了動嘴唇,道:“我救的女孩子有好幾個,不過不清楚他們叫什麽。”

劉仁盯着他:“那我來幫你回憶一下,那天晚上,夏辛春被羅任輝侵犯,被你撞見了,你為了救她,砸暈了羅任輝,還幫助夏辛春逃跑。”

“哦,”伍傑凱不鹹不淡地應道,“你說的這些事,我是沒什麽印象的,不過我殺死羅任輝他們是事實,也願意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

講到這裏,他忽而露出慘淡的笑:“一個人要是真犯了法,總有一天會被繩之以法,反正我已經告訴你們所有事情了,至于別人有沒有犯罪,那就要靠你們警方自己去調查去證實了。”

關于他的殺人動機,劉仁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了出來:“你是不是因為夏辛春,才會殺死那麽多人?”

伍傑凱看起來很是驚訝,随即哈哈大笑起來:“劉警官,你不會愛看言情小說吧?為一個女人殺人?虧你想地出來,我們這樣心狠手辣的罪犯,怎麽可能會愛上別人女孩兒,再說了,我們根本不配擁有愛情。”

“我沒有說你愛這個女人。”

“你指地就是這個意思。”

劉仁不置可否:“也許我現在沒有證據證明她犯罪,但是不一定将來沒有,你真地要繼續幫她隐瞞下去嗎?”

伍傑凱呵呵笑了:“我沒什麽可隐瞞的,你們警察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其實我也相信這句話。”

劉仁不再多問,想起夏辛春,心情更加沉重。

他知道這個女孩子會來找自己,但是沒想到會這麽快。

在她打了那通電話的第二天上午,她就出現在他辦公室了。

他請她坐下,她卻朝他鞠了一躬:“對不起。”

他有點兒措手不及,好在她很快站直了身體,但并沒坐下:“劉警官,那天在我家裏,有一件事,我沒有對你說實話。”

他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她咬一下嘴唇,說道:“欺騙我把我賣掉的人是我的表哥王樂,他是我姑媽的兒子。”

劉仁見慣各種場面,聽過更加離奇的案件,但此刻仍不免詫異。

夏辛春的敘述清晰完整,沒一點拖沓和矛盾之處,到了最後,她說:“那天沒有跟你說實話,是不想讓我的家人擔心,我後來認真想過了,他犯了法,理應受到法律制裁,我不能因為他是我的表哥,擔心父母知道以後受到刺激,就假裝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劉仁點頭表示理解:“你放心,你提供的這些情況,我們會調查清楚的。”

“謝謝。”

“另外,關于伍傑凱的案子,我們需要你的證詞,待會兒小楊會帶你做個正式的筆錄,你不用緊張,把事實如實講出來就可以了。”

錄完筆錄,夏辛春出了公安局,打車直奔關押伍傑凱的監獄,下了車以後,她在監獄對面久久駐足,凝望着不遠處戒備森嚴的監獄大門,卻不敢再上前一步。

灰黑色的高牆威嚴矗立着,隔斷牆外人的視線,善與惡的界限在這裏如此分明,在世人的眼中,那裏面囚禁的是社會毒瘤,但是在另外一些人眼中,那些“毒瘤”之中或許有他們的兄弟姐妹、父母妻兒、朋友和心愛之人。

站在這堵牆之外,昨天偶遇王樂而起的憤怒終于平息了,三年以來,她頭一次想擡起頭,張開雙手擁抱天空,抛棄命運帶給她的那些傷害,選擇原諒自己,不再苛責自己的懦弱。

她不想見伍傑凱,她知道,伍傑凱也不想見到她。

“我告訴他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還特意強調了你的名字,可他無動于衷,似乎根本不認識你。”齊昀昨天晚上在電話裏這樣告訴她,她一點兒也不意外,只是愧疚,還有松了口氣的感覺。

當然,主動告訴齊昀,自己和他弟弟之間發生的事,需要莫大的勇氣,夏辛春在家裏接受劉仁問話的那一天下午,就打電話約齊昀見面,而他開口的第一句話,仍然是“對不起”。

“昨天我喝多了發酒瘋,才會打電話給你,說些有的沒的,如果我說了什麽惹你生氣了,你不要放在心上,”他滿臉歉疚地解釋自己不接電話的原因,“我給你打了電話以後,好像就醉過去了,一直到今天中午才醒過來,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夏辛春再也聽不下去他的道歉:“齊昀,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該說對不起的那個人是我。伍傑凱是因為救我才會殺人。”

他自然清楚伍傑凱是誰,不禁愕然地張開了嘴。

然後,她把自己三年前失蹤、被販賣、被拿掉腎,接着僥幸撿回一條命,混跡在罪犯身邊,直到被伍傑凱救下的全部細枝末節一五一十全告訴了他。

他完全驚呆了,眼睛睜地大大的,都忘了眨眼。

她苦澀地笑:“我知道,我說的事很匪夷所思,離普通人的生活太遙遠,你可能一下子無法接受。別說是你了,那天晚上你跟我說齊陽犯罪被判刑,雖然我早就預感到伍傑凱就是你失散多年的弟弟齊陽,但真地确認了,還是不敢面對,所以才會一聲不響地跑掉。”

他一句話沒有說,也沒有多問她什麽,呆坐了一會兒,站起來,失魂落魄地走了。

隔了幾天,他忽然打來電話,她接聽,兩個人一時都無話可說。

“辛春……”還是他先開的口,聲音聽上去跟從前一樣輕快,她想,他必定花了很大力氣才維持着對她的禮貌,“其實你不用自責,不用覺得對不起我弟弟。”

她只覺得胸口悶痛,有呼吸不暢的感覺:“你們為什麽都原諒我?我明明是個膽小鬼,他救了我,我卻扔下他逃走了,明知道跟警察說出真相,能幫到他,卻選擇了閉口不言。”

“不,真相已經昭然若揭了。他的确救了你,但是那個人是在你逃走以後被他殺死的,我跟爸爸媽媽确認過,警察給出的結論是:那天晚上10:00左右,那個人被齊陽用椅子砸中後腦勺,當時只是暈過去了,并沒有死掉,到了第二天淩晨1:30分左右,那個人醒了過來,齊陽再次拿起椅子砸他的頭,他才會失血過多死亡。”

夏辛春不知道他經歷了怎樣的心理路程才能心平氣和地跟她說這番話,來開解她,可她并不能因此釋懷:“可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跟你無關,你才是受傷害最大的那個人,”齊昀繼續道,“齊陽他......他對那些人也是恨之入骨的,所以才會采取這麽暴烈的方式去報仇。”

她黯然,他的聲音也低了下去:“我今天去W市見過齊陽了,知道他被判刑以來,我一直過得很煎熬。如果當年我能好好照顧他,他就不會落入壞人手中,後來的事情都不會發生,我很愧疚,但是想到他犯下的罪,我又無法原諒他,一想起他就渾身難受。但是見了他以後,我突然明白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他是我的弟弟,是我爸媽的兒子,還曾經救了你,殺了人主動自首,幫助警方破案,即使在別人眼中他十惡不赦,我也不能放棄他,因為……他是我血濃于水的兄弟,也是我的驕傲。”

她的眼前驀地出現了一張微笑的面孔,那張臉上有着淺淺的酒窩和深沉如海的雙眸,劉海要麽雜亂無章地翹着,要麽不聽話地遮住眼睛,鮮少有服帖的時候。

這是自那一晚逃離魔爪之後,她第一次清楚地記起了伍傑凱的臉。

寂靜無聲的夜晚,月亮被厚厚的烏雲掩蓋,荒無人煙的小路上,他牽着她的手一直往前跑,她體力不支,雙腿癱軟,他回頭催促她:“如果你想活下來,就得拼盡全力地跑。”

于是她跟在他身後拼命奔跑,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相信他,但在內心深處,她就是願意相信他。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停了下來:“我只能送你到這裏,接下來的路你要一個人了。”

“你不跟我一起跑嗎?”她喘氣問。

他搖頭笑了:“我已經洗不幹淨自己了,但你不同。記住我的話,一直往前跑,不要停下,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要回頭。”

她的眼淚一下湧了出來,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孤獨。

他驚慌失措地用粗糙的手掌給她擦眼淚,一邊哄她:“沒事的,辛春,你只要一直往前跑,就能徹底擺脫這些,你的人生将會重回正軌,答應我,這兩年的生活,永遠不要對別人提起,尤其今晚。”

他不再給她猶豫的時間,把她往前一推:“快跑。”

畫面變得模糊,她逆風跑着,幾次想回頭看看他,都硬生生地忍住,幹脆閉緊雙眼,想象自己正在參加一場和時間較量的賽跑……

有人不停喊她的名字,她下意識應聲,過了足有半分鐘,才想起自己正坐在幹淨溫暖的房間裏,那條仿佛沒有盡頭的小路早已離她而去。

她的淚水控制不了地簌簌落下,怎麽擦也擦不幹淨,她索性不管了,半啞着嗓子說:“不好意思,齊昀,我剛才走神了。”

“你吓死我了。”

“于情于理,我其實都應該去看看他的。”

齊昀沉默片刻,嘆了口氣:“我告訴他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還特意強調了你的名字,可他無動于衷,似乎根本不認識你。”

她耳邊重新響起伍傑凱那一晚說出她名字的聲音,那是他第一次當她的面喊她,也是最後一次。

“所以,你不必再自責了,更沒必要去跟他見面。我想,換作其他人遇到那樣的危險,他也會救人的。”

此時此刻,夏辛春注視着眼前這座灰撲撲、了無生氣的冰冷建築,到底還是能做到淡然了。

她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同時在心底對自己說:你已經做了該做的事,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不辜負真正愛你的人對你的付出。

☆、8-1

“你跟周遠行......後來再也沒有聯系過了嗎?”

吃晚飯的時候,鄭辛遠在無數次悄悄打量坐在對面的妹妹以後,終于還是沒忍住問出了這句話。

夏辛春夾菜的動作頓住,擡頭看了看他,然後把菜送進嘴裏,一邊含糊不清地回答:“沒有。”

他将信将疑:“可是你現在這個樣子我很不放心。”

她笑:“我表現地很正常啊,分手又不是世界末日,你不會是想看到我一哭二鬧三上吊吧?”

他放下筷子,用一種更加懷疑的目光看着她:“對,你在我面前,表現地看起來是沒什麽不正常,最多也就是走個神而已,可是你越是努力表現地沒事,我反而越擔心你。”

她繼續不緊不慢地吃着碗裏的飯,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鄭辛遠沒打算因為她的不配合就這麽結束這個話題:“那天晚上你告訴我,周遠行就是你存放在心裏很多年的那個人,回來以後,我仔細回憶了一下,你第一次跟我提到他應該是在初三那年,算一算,距離現在也十多年了,一個在你心裏這麽多年的人,想必對你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你是我妹妹,我了解你,你不是一個在感情上能夠收放自如的人。”

她吃完最後一口飯,才說:“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也說過,他是我曾經的一個夢,夢都是虛幻的、不真實的,人總該回到現實中來,否則在別人眼裏,該有多可笑......”

“辛春,”他起身走到她身邊坐下,用哥哥對妹妹那種特有的寵愛語氣說,“其實,你可以哭出來的。”

或許是因為沒料到他會這樣說,她不禁愣住了。

他輕輕拍她的頭頂:“傻妹妹,在我面前不要這麽逞強,我知道你心裏有多難過。”

夏辛春擡頭看向散發着橘色光芒的吊燈,有好一會兒沒吭聲,她不知道自己在周遠行的事情上到底是什麽想法,事實上,自從離開酒吧,周遠行三個字真地很少在她的腦海裏出現,即使有那麽幾次不經意地冒出來,好像也沒能讓她感到難過或者悲傷。

她不知道失戀的的人具體會有怎樣的感受,可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流出過眼淚,她不認為周遠行傷害了她,也不覺得周遠行虧欠了她,她只是在看到那封郵件的那一剎那,忽然從夢中醒了過來,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那個平凡普通、沒有一點過人之處、做任何事情都無法成功的女孩兒。

她想,或許就是因為她明白了分手不是周遠行的錯,所以她才會一點也不怨恨他吧。沒有怨恨,悲傷也就微不足道了。

然而,在聽到哥哥說,知道她很難過的時候,她竟然有了想哭的感覺,就好像一個剛剛經歷過手術的人從麻藥的昏迷中醒來,關于傷口的記憶慢慢蘇醒,到了夜深之時,那種切膚之痛彌漫全身,唯一能做的事只有哭泣。

夏辛春不知道自己當着哥哥的面流了多少眼淚,他靜靜地坐在她身邊,沒有像小時候那樣拍她的背,沒有擁抱她勸她不要再哭,只是在很久以後,她終于哭不動了的時候,他才像變戲法一樣,拿出一條熱毛巾,動作輕柔地給她擦臉。

“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她用濃濃的鼻音“嗯”了一聲。

“這一個多星期,其實周遠行每天都給我打電話……”

她下意識地想要瞪大眼睛,可是眼眶的酸痛卻讓她的這一動作變得艱難,于是她只好放棄,改為眯起眼睛。

鄭辛遠挑了挑眉,再嘆口氣:“他說,他打不通你的手機,給你發短信你也不回,他只能從我這兒打聽你過地好不好。”

夏辛春低下頭,她當然知道周遠行聯系不上她。那天淩晨,當她徹夜無眠,經過激烈的內心鬥争以後選擇離開時,就下定決心要徹底幹淨地了斷那段關系,而最直接的也是唯一的方法就是拉黑他的聯系方式。

鄭辛遠重新坐下:“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具體發什麽了什麽事,但是我能感覺到,他還是很在乎你的,甚至不比你在乎他在乎地少。”

她頭疼地晃晃腦袋:“你講話能別這麽繞嗎?”

“好吧,那麽你告訴我,現在的結果真地是你想要的嗎?”

“……”她沒法兒回答,因為她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也不敢想,她只是不斷地告誡自己,不要停下,不要回頭,就像她每一次面對恐懼時常做的那樣。

“還不夠直接?”鄭辛遠郁悶地抓了抓耳朵,“你能把他的名字從黑名單裏删掉嗎?”

她還是不知道說什麽好,難道她的失戀在別人眼裏只是一場她自導自演的鬧劇嗎?

他用頗有一點兒哀怨的眼神看着她:“老實說,我實在是不想在每一天夜深人靜、別人都在享受睡眠的時候,捂着話筒聽一個男人沒完沒了地碎碎念了。如果你繼續不理他,我簡直不敢想象将來睡在我枕邊的女人半夜聽到我和一個男人躲在被子裏竊竊私語時會拿什麽顏色的眼光看我……”

夏辛春哭笑不得,她很想說,你明明可以關了機再睡覺啊?可是看到哥哥一臉委屈的模樣,她只能假裝沒發現他也會有智商為負的時候。

第二天是周二,天氣非常地好,大概是頭一天晚上哭累了的緣故,夏辛春一夜無夢,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下了床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機,看看有沒有未接來電。

來來回回檢查了好幾遍,除了一兩條垃圾短信以外,什麽都沒有,她不得不洩氣地把手機扔回床上,盡管她早已料到不會有結果,但還是不能接受精心準備了好多天的面試就這麽無疾而終了。最關鍵的是,那些她幾乎能倒背如流的用來回答面試者問題的答案,連說出口的機會都沒有。

她随便下了點面條對付了午餐,正想着是不是該繼續在網站上投簡歷,手機響了起來,她飛奔到卧室拿起手機,屏幕上閃動着一串陌生數字。

她按耐着有點兒激動的心情接起電話:“喂,你好。”

“你好,”打電話過來的是一個女人,“是夏辛春嗎?”

她微笑:“我是。”

“嗯,我是周遠行的編輯,柳予晨,”停了一會兒,她說,“就是那天在酒吧跟周遠行吵架,被你撞見的那個人。”

直到坐進濃香四溢的咖啡館裏,夏辛春還是沒想明白柳予晨為什麽要見她,她當然知道跟周遠行有關,因為他們兩個人唯一的交集只發生在他身上,但是她跟她,兩個幾乎毫不相幹的陌生人坐到一起,又能談論周遠行什麽呢?

“不好意思,路上有點堵車。”

夏辛春擡起頭,若有所思地看着取下絲巾,落座對面的女人:“沒事。”

柳予晨莞爾一笑,跟上一次在酒吧看到時渾身散發着高傲氣息的模樣不同,這一次,她的笑容和煦溫暖,仿佛夏辛春在她眼裏,是一個熟知多年的老友。

兩個人點好的咖啡端上來了,柳予晨一邊攪拌着咖啡,一邊說:“我冒昧地把你叫出來,是想告訴你一些有關周遠行的事情。”

夏辛春背脊一僵,柳予晨笑道:“你別緊張,我不是來跟你談判的,事實上我已經結婚了,我跟我丈夫的感情很好,所以,只要他不背叛我,我想我不會做出婚內出軌的事情。”

夏辛春不覺有點兒尴尬,語氣蒼白地解釋:“我跟周遠行已經沒在一起了。”

柳予晨沒一點驚訝,只是說:“周遠行跟我說過了,但是他不認為你們之間這樣算分手。”

“……是嗎?”夏辛春沒有想到,周遠行跟他的編輯之間關系竟然親密至此,連分手了都讓她知道。念及至此,夏辛春的心裏突然很不是滋味。

“周遠行是我接觸過的對自己的作品最負責的一個作家,他整個人看起來雖然有點散漫,但是一旦開始寫作,他就像一匹惡狼,額,這個比喻可能有點誇張,但是他的文字給人的感覺的确是這樣,他筆下的故事呢,就像一把利劍,能劈開所有的僞裝,讓人們看到真實。”

“這跟我們今天要說的事情有關聯嗎?”夏辛春楞楞地問。

“當然有關聯,我想表達的意思其實很簡單,寫作對他來說,非常重要,因為寫作基本上是他另一個自我,和你平時看到的那個他組合在一起,才能組成真正完整的他。”

“可我沒有讓他放棄寫作,”夏辛春大概抓住了她的重點,“事實上,我說過,我的故事,他可以寫進小說裏。”

“不,”柳予晨頗為自信地搖了搖頭,“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從你看我時那種警惕又悲哀的眼神中,知道了你愛他,而且很愛很愛他。”

夏辛春覺得自己的腦細胞不夠用了,好在柳予晨似乎終于進入了主題:“辛春,你真正在意的不是他曾動過寫一個跟你有關的故事的念頭,而是他竟然會把你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事情告訴我這個閑雜人等,而這個閑雜人等還是個女人。”

她的尾音拖地有點兒長,說完以後,用篤定的眼神笑眯眯地看着夏辛春。

夏辛春不禁在心裏苦笑。是的,她非常理解周遠行對寫作的熱愛和執着,她還曾經從他的文字當中看到過希望,他和他的書是她以前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最開始知道他有過寫一部跟她有關的小說的想法,她一點也沒有憤怒,她只是覺得心裏酸酸的,那些她藏在心裏用盡所有力氣才敢對他坦白的話,他竟然轉個身就告訴了另一個女人。那麽,這是不是說明她在他心裏根本沒那麽重要?

柳予晨語重心長地說:“每個人在他的職業生涯中總會遇到一些困難,就是所謂的瓶頸。周遠行有一段時間寫作的狀态非常差,要交的稿子十天半個月都沒有進展,我整天催稿,自然給他帶來了不少壓力,可更大的壓力來源于他自己。我催地緊了,他就幹脆地跟我說,他一個字也寫不出來,而且……他想放棄寫作。”

夏辛春目瞪口呆,她努力回想,記憶中,周遠行帶給她的一直都是正能量的東西,好像沒有什麽事情是他解決不了的,她從沒看到過他非常難過的樣子。

一瞬間,她感到非常羞愧,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在他和她的關系當中,她一直是被理解被保護的那一個,而她卻從來沒有站在他的立場為他考慮過什麽。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她聲音澀澀地問。

“八月底的時候吧,”柳予晨嘆氣,“我問他為什麽會突然想要放棄寫作,他跟我說,他最初愛上寫作,是因為他相信,他的文字能帶給那些身處黑暗的人一點光明,他希望他寫出來的東西不是無病呻吟,而是一根又一根能夠驅走黑暗的蠟燭,這也是他為什麽那麽喜歡寫一些黑暗的東西的原因,撥開黑暗的迷霧,才能還原真實。可是讓他挫敗的是,他沒能實現這一點,因為現實讓他明白,他的文字并不能改變這個世界醜陋的一面,真實,也并不是每個人都需要的。”

夏辛春的心髒狂跳起來,只聽柳予晨繼續說着:“我追問他為什麽,倒不只是因為害怕他交不了稿,而是因為除了工作夥伴,我更把他當作一個值得尊敬的朋友。可他搖搖頭,什麽也沒說,只說他厭倦了。又過了一段時間,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說他想寫一個新的故事。”

“跟我有關,對吧?”

柳予晨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他想寫的,是一個女孩兒從罪惡中掙脫出來重新找尋自我的故事。”

夏辛春沉默地聽着。

柳予晨動作優雅地抿一小口咖啡,繼續道:“我當時很開心他沒有放棄自己的夢想,從出版公司的角度來說,他的構思是一個很不錯的題材,我一直等着他的好消息,再找他,他卻告訴我,他不能寫這個故事,我問他理由,他什麽也不願意說,後來索性不理我了。”

“所以你才會跑到酒吧來找他?”

“對,他的态度異常堅決,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看到你,我才明白過來,他是想保護你。”

夏辛春愕然,柳予晨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別問我為什麽知道,反正我就是知道,女人的直覺可是很準的,尤其是像我這樣眼光毒辣的女人。”

夏辛春被她的犀利弄得更加說不出話來,柳予晨自顧自地往下說:“所以嚴格說來,你的事,不是他告訴我的,是我憑借自己的敏銳猜出來的。不過你放心,故事的真真假假我不在乎,實際上,也沒有人在乎。你們有沒有分手,更是跟我一毛錢關系都沒有,我在乎的是他什麽時候能把稿子交給我。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講講道理,希望你不要因為這件事跟周遠行鬧翻,那樣他就更不可能按時交稿了。”

夏辛春有點犯暈:“你要跟我說的就是這個?”

柳予晨咳嗽一聲:“當然了,我順便也澄清一下,免得你誤會周遠行對我精神出軌,然後把錯怪到我頭上潑我硫酸。女人的嫉妒心可是很恐怖的。”

“……好吧,我現在充分了解了你的立場,”夏辛春扯出一個笑容,聳了聳肩膀,“你放心吧,我不介意他寫什麽。就像你說地,真真假假,其實沒那麽重要,我經歷過的那些也并不是獨一無二的,每天都有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只要能活着,就是幸福的。”

“我很欣賞你的生活态度,”柳予晨挑了挑眉,“但是關于我的立場,我還要再補充一點:雖然周遠行那家夥現在正綁着紗布跟具木乃伊一樣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雖然他還是不同意寫出那個故事,但是……除非他真地死了,否則我一定不會放棄!”

夏辛春吓了一大跳:“周遠行怎麽了?”

柳予晨瞪大眼睛,然後想起什麽似地擺擺手:“哦,沒什麽,差點兒忘了跟你說了,他被一夥流氓打到住進ICU病房,不過你不用擔心,反正你們已經分手了,不是嗎?那麽他是死是活,應該不會影響到你……”

夏辛春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咖啡館、坐上車,然後到的醫院,當她終于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正屏着呼吸站在一間單人病房的門口。

一個端着輸液瓶的護士從她身邊走過,又折回來,來來回回觀察了她好幾秒鐘以後,十分警惕地問:“你找誰?”

夏辛春略微一驚:“我來看我的……朋友,他住院了。”

護士顯然不相信她的說辭,繼續狐疑地盯着她,她沒辦法,無奈之下,只能硬着頭皮去推門。

☆、8-2

門在眼前敞開的一瞬間,夏辛春就後悔了。

病房很安靜,安靜到即使站在離病床四五米之外的門口,她也能清晰地聽到病床上那人一下一下的呼吸聲。

窗簾半拉着,但是病房裏依然很明亮,她小心地在那位護士的打量下故作鎮定地關上門,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到病床邊。

她發覺自己處于一種非常奇怪的狀态,她的身體是僵硬的,就像一具沒有生命的提線木偶,但她的心髒卻跳地非常快,快到仿佛随時會從胸腔裏蹦出來。

她低頭用眼睛細細描摹床上的男人。

周遠行穿着大大的藍色病號服躺在床上,他閉着眼睛,頭上纏着一圈厚厚的紗布,好在紗布上沒有血跡滲出,但是完全遮住了他飽滿的額頭。

她仔細看着他的臉,發現他的臉頰變得瘦削了,面色也比從前蒼白,本就比常人更加凹陷的眼眶越發地往下沉了,更讓她難受的是,他的一側眼角有一塊好大的淤青。

她忍不住用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她害怕會吵醒他,更害怕自己會哭出來。

周遠行似乎睡得很沉,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變過,顯然一點兒也沒察覺到房間裏多了一個人。

夏辛春再走近一點兒,手掌輕輕撫上他的臉,他的臉是溫熱的,和從前一樣,這個認知讓她腦袋裏繃緊的那根弦稍微放松了一點兒。

有風從窗外吹進來,卷起一絲涼意。夏辛春走到窗邊,把玻璃窗再關上一些,窗簾再拉上一點兒,病房內的光線随之暗了下來,顯得更加靜谧。

她不易察覺地籲了口氣,轉個身想回到床邊,卻一下定住了。

周遠行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了,此時正目不轉睛地看着她,清瘦的臉孔上,一雙眼睛深邃如海洋。

夏辛春經受不住這樣的對視,先移開視線,吶吶地問:“吵醒你啦?”

周遠行沒有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盯着她,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她的心裏沒來由地一陣酸澀:“可能我這樣突然跑來,打擾到你了,那……我先走了,你好好照顧身體。”

她低着頭腳步倉皇地往外走。

“呵,你這是做什麽,又要對我使欲擒故縱的招數?”

一道戲谑的聲音響起,她猛地站住,驚訝地看向他,他坐了起來,嘴角一勾,露出有些蒼白的笑容:“還記得我們倆第一次争吵的情形嗎?”

夏辛春當然記得,那天晚上她剛洗完澡出來,就看到他駐足在她房門外,偷偷摸摸朝裏張望。

周遠行的嗓音低低啞啞的:“你當時一身水汽,穿着難看到要命,而且毫無女人味的睡衣出現在我面前,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你都不具備能讓一個正常的男人起遐想的條件。”

回想那一刻,她不免懊喪地想,自己的确沒有魅力,畢竟比起他所認識的那些女人,她姿色平平,整個人一天到晚死氣沉沉、扳着一張臉,能有人被她吸引才怪。

“可是……我就是跟中了邪一樣,對那樣普通的你該死地動心了。”

夏辛春錯愕得瞪大了眼睛,周遠行目光溫柔地注視着她:“否則我不會故意激怒你,更不會在你因為憤怒推了我一把後,還會主動找你說話。”

她悵然,那一晚差不多是她自落入魔窟之後第一次當着別人的面暴露自己真實的情緒,奮力推開他回到房間以後,她就把自己捂在被子裏不可抑制地大哭起來。然而今天,他再一次說她要對他欲擒故縱時,她卻一點也不難過了。

周遠行神情溫柔,嘴上卻說道:“你很笨。”

“……”

“但是你能把酒吧裏裏外外收拾地幹幹淨淨,根本挑不出一點毛病。很多次我都想找你的茬兒,可是這裏看看,那裏摸摸,找到最後只能感嘆:大概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把清掃這件事完成地跟你一樣完美。”

夏辛春郁悶地想,這到底是要表白還是要打擊她?

大概是見她沒有反駁,他越發來勁:“你看起來冷冰冰的,一點也不可愛。”

她擡眼看向他身後雪白的牆壁,想着,也許到了奪門而出的時候了。

“但是你能做出很好吃的飯菜,甚至比我媽做出來的還要合我的胃口。”

“嗯。”她不溫不火地附和他。

“但是,我會愛上你,不是因為我剛才說的那些膚淺的優點。”

夏辛春再度石化了,周遠行嘴角一揚:“千萬別問我是因為什麽原因愛上你的,因為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她在原地呆了幾秒,不由自主地走近他,一只手搭在床尾的欄杆上,不太相信地問:“你剛剛,說你愛我?”

他疑惑地問:“我有說過嗎?”

她抿緊嘴唇,竭力控制着不讓自己抓狂。

“過來,”兩個人靜靜對望了一會兒,他又用那種老板使喚員工的語氣跟她說話,“你給我過來,站那麽遠做什麽?”

她還是不說話,不知道是因為他的逗弄而生氣,還是因為她壓根就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良久,他無奈地嘆一口氣,像是被她的執拗打敗了,示弱道:“好了,我承認我剛剛說過,這下總能過來了吧。”

說這話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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