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想念一個人,是什麽味道的呢。
風從窗口向屋內湧來,君洋一揮手,把整片窗簾拉開——萬裏無雲,今天适宜起飛。
奉天軍區是全國最大的軍區,這裏面有歷史、戰略布局、工業、科技等等原因,不提也罷。
但說起“鐵翼”,所有人第一個想到的不是空軍,而是“奉天空軍”。
全國上下幾百萬個當兵的,在這幾百萬人中唯獨那幾千個人能用這個诨名,又是他們,頭一個将诨名打磨成了招牌。
但凡能上天的家夥什兒,哪個不是“鐵”做的“翼”?被占了先,這兩個字該讓多少航空人心有不甘啊。
同樣是軍區,他們奉天就高人一等,無論是內部部署還是外面的新聞報道,連排名都被安放在前面。
聽說奉天軍校也是老大得一脈相承,不但錄取嚴格,還要過拿放大鏡審查檔案的一關,恨不得把人祖宗八輩都查一遍,以确保“組織性”、“紀律性”。
迂腐,陳舊,老派……光是聽聽都覺得很煩,他能想到那些戴着老花鏡的雙下巴國字臉在昏黃的燈下挑三揀四的模樣。
噓,不能說。
不能提出質疑,否則就是政治不正确。
即便不說,對于這些條條框框,君洋向來不吝展現他嗤之以鼻的态度。
他只會做得更快、更強,用成績讓那些人知道,什麽叫望、塵、莫、及。
人都是先入為主的思維模式,他對奉天軍區的印象,可能一輩子都只能這樣了。
接到代表部隊去醫院探視的任務,想着反正都昏迷了,人事不省還有什麽人權,他便随手在門口買了一籃尚且看得過去的花,打算坐坐就走。家屬不能來照顧的情況下,部隊通常會安排個懂事的小兵,在病房裏替病人迎來送往,代為感謝,誰知這裏的那位卻十分精明,不但寒暄之後沒有送他走的意思,反而當着他的面長籲短嘆,對他的視若無睹表示視若無睹,不顧他擡眼看天花板,硬是拉着他的手說“幸虧有你在”,不由分說地就把一個大活人丢給了他。
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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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批的K-2020入列時備選機號都是任他挑的——在山海關軍區的院門以內,除了幾位首長,誰會使喚他?誰又敢使喚他!
看着床上靜靜躺着的人,君洋站得遠遠的,心想:他應當不喜歡這個叫嚴明信的。
罪狀一,他不喜歡“鐵翼”開頭的人;
罪狀二,他不喜歡同一列上臺授勳的人中,他被排在在別人的後面。他不喜歡有人比他得意,尤其不喜歡有人比他還傲慢——凡是不主動來和他友好攀談的,都是傲慢;
罪狀三,他怎麽可能伺候別人?
最重要的是,他有一點兒先天的……無論是什麽,總之,他絕不能在醫院這種沒完沒了地生老病死的地方久留,他的精神會受到影響。
那個精明人叮囑他“說說話”這種請求,他也就更不可能做了。
他和一個閉着眼的陌生人無話可聊。
雖然他無話可聊,但多得是人有話可聊。很快,他就被迫知道躺着的這位是如何成長、幹過哪些好人好事、怎麽個樂于助人、怎麽和滿屋子的人情同手足。
相當無趣。
只是,當那些人哭累了,走了。
他擡手一摸,不知自己何時也已淚流滿面——就坐在門口的走廊上。
控制不了情緒,容易被消極氣氛感染,這是他最忍受不了的,他勢必要為之花費巨大的代價才能把心情平複回來。
他再也管不了有沒有人接班,必須立刻告辭,一分一秒都不能多待……如果不是那天,醫護移走了呼吸機。
沒有識趣地主動上來攀談的人,君洋必定不願看上一眼,此時他才發現嚴明信的皮膚格外白皙。
醫用紗布和膠帶一直掩蓋着的劍眉重見天日,眼睫在其下劃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又在眼尾留了一道淡淡的褶痕,睜開時應當能蓄千言萬語吧,可高挺的鼻梁和略顯蒼白的唇色又正在說“生人勿近”,口鼻周圍殘留着一點兒面罩勒出的淡紅色壓痕尚未恢複,鮮明的對比讓人不得不替他揪心——這個人忽然五官俱全起來,好像值得恢複一點兒人權,令君洋正眼相看了。
有一股微妙卻強大的吸引力讓他蠢蠢欲動,他順應着那股力量大大方方伸出了手,用指甲輕輕碰了碰冰涼的臉龐,幾乎與此同時,一股難以名狀的電流剎那間從脊柱一路上竄,直抵頂峰,他多年吝啬調節一丁點兒情緒的大腦忽然一聲不吭地複工了,無數愉悅的因子一瞬之間噴薄而出,在全身過量地瘋狂游走,陌生的體驗讓他不受控制地渾身酥麻,一直酥到了腳心。
他驚魂未定,撤回了手,忍不住回頭看,懷疑自己真的遭人電擊。
背後空空如也,只有窗口飄來了一陣淡淡花香。
他的想念裏,有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