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并非是他無緣無故就目中無人,是他過去實在讨厭奉天一群人的優越感,所以連帶着一起讨厭了吧。

當然,被他讨厭也不冤。開着J-100這種型號的戰機,攜帶着載重量數倍于他的油箱,糧草無憂,自然可以任意做出機動動作,完全不用考慮後果。而他,大隊接到命令後必須在十分鐘內完成所有戰機的升空,他首位出征責無旁貸。滑跑距離短,不足以滿載,又要跟上這位大爺的突發奇想,還要掂量着自己回程的油料,本該翺翔藍天一展身手,不得不活活開出了精打細算的效果。

他能說什麽呢?

讓他回來說,對不起你們換個人吧?對不起可以麻煩你開穩一點嗎?對不起我雖然看不上你炫技但是我跟不上?

不可能的。

他就是把牙咬碎了,自己和着血咽下去了,他就是把飛機吃了,也絕對說不出來這裏面的一個字。

只不過,這樣的人他會想多看一眼才怪。

可現在不一樣。

大多時候只要遠遠看着就夠了。

搬一個沒有靠背的硬板凳坐在床腳,看不懂陽光根本沒有照到病床上,為什麽睫毛卻還是會閃閃發亮,只能像等待解謎一樣繼續目不轉睛地看。

沒有人來解答也沒關系,反正如果不是還有細微的呼吸,簡直是一副畫。

心馳神往。

而少部分時候……一個人當然不可能在沒有得到許可的情況下徑自觸碰另一個人,那樣太唐突了,太冒昧了,是人類文明的倒退,是對道德的輕蔑,是既不尊重他人,也不尊重自己。

但是在這裏不一樣。

山海關就是他的家,沒聽說過人在自己家裏還有什麽不能碰的。

像久旱逢甘露,也只有久旱的人才知道從無到有的珍貴,每一滴都值得細細品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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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樣的感覺裏只有信馬由缰,想回憶起身在何方,想找回自己,實在是太困難了。

“哎,你還在呢!”精明的人偶爾會在精明的時間段出現。

晚上有值班的護士巡回,不需要陪護的病人房間裏是不能留人的,會在某一個君洋認為還太早的時間就開始逐間驅逐。

如果卡着這個時間來探望,正好可以身不由己地點個卯就走。

“嗯。”也不是惜字如金,是真的想不出來話來對應廢話。

“辛苦辛苦,多虧有你!”

他确實是發自內心地說:“不辛苦。”

雖然是一成不變的客套和口水話,但他也是真喜歡這個姓梁的小子的德行,尤其喜歡看他那種被人呼來喝去、明明忙得腳不沾地又不敢違逆的樣子,甚至有時在打到護士站的電話裏聽出他的囑托帶着不想多跑一趟醫院的偷懶意思也絕對不會揭穿。

他希望這人就此加官進爵,貴人忘事,永遠不要再來。

這樣,除了例行檢查的醫生、護士,這間屋就是獨屬于他的時空了。

“明信?明信啊!”

每次來只會千篇一律地瞎嚷嚷,搞得整間屋裏都充斥着愚蠢的味道。

“嘿!嚴明信!睡醒了嗎?起床了!”那人自己拍着巴掌,制造出刺耳的聲音,“明信,我是梁棟材啊,記得嗎?明信!”

看不下去了。

君洋起身,抄起櫃子上的暖壺,找出醫院配發的不鏽鋼水杯,百無聊賴地倒了一杯。

早晨接的開水,到現在拔開蓋來還是熱氣騰騰的,應該和根本沒人動過有關。

說起來,這一整天他粒米未進,滴水未沾,更沒離開過這間屋,時間似乎出了點問題,他好像什麽事都還沒做,一天竟然就這麽過完了。

而身體,怎麽一點饑餓的感覺都沒有。

“大夫!大夫!”姓梁的小子屁股都沒坐熱,一看到大夫從門前路過,就跟着跑了出去。

接個電話有去無回、找醫生護士問點莫須有的東西從此消失,都是那人慣用的伎倆。

他一直一言不發地看着這一切,早已洞悉,懶得評論好與壞,大概久病床前無孝子,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

不過一想到這是個前奏,也許那人很快就要走了,他的臉上不自覺地暖了幾分,愉快地吹了一口杯上的熱氣。

“王大夫,您好!您忙完了嗎?”背對着門也能聽出那個多餘的人正滿臉堆笑,“我們領導托我問問您,什麽時候方便通個電話?他想把人轉回奉天療養……”

……他眼中霎時寒氣逼人,一把将裝滿熱水的杯子生生捏變形——這個傻逼說的是人話嗎!

說的那是什麽鬼東西?!

他們那領導,腦子有病就多吃點藥!

轉什麽轉?!

是沒看到這個人還在昏迷嗎!

“……奉天那邊有一家條件很好的療養院,他想問問您,如果派專機來接明信,以他現在的情況可以轉院嗎?去到那邊之後戰友們也方便去看望,說不定對明信恢複比較好……”

可真是個廢物啊,君洋看着床上的人,心裏狠狠地想。

才多大年紀就要去住療養院了,還有什麽用處!

要說有用,現在這個人類最大的用處也該是乖乖躺在這裏就這樣讓他看而已!

床上的人自然什麽都不知道。

白皙的面龐在冷色調的燈光下只會變得更俊美,沉靜得像冰封在海底水晶裏的傳說,岸上的人類應該在月光灑滿海面的夜裏為他向神祈禱。

“好好,我在撥號了,您稍等——哎,好像有點晚了……”

祈禱暫時沒有,狗腿倒是有一個!

一聽到那種上報天庭只等一個拍板兒就立馬執行的語氣,讓他又生一股無名之火!

他真想打開門把噪音一腳踹飛,再揪着床上這個人的衣襟,把他拖起來一巴掌抽過去,問問他,這麽大的單人病房、這麽多的醫護,山海關到底哪裏對不起他了!

不想待在這裏就滾!

讓廢物和那幫蠢貨一起滾!

他殺氣騰騰地一擡手,才發現滾燙的熱水幾乎全部灑在手上了。

手指皮膚細嫩的地方可沒他這麽鐵石心腸,早就哭泣着鼓起了幾個大大小小的水泡。

稍一用力,整只手顧不得未經大腦同意也要疼得止不住地顫抖。

就算生氣,倒也不是全無理智,還沒忘了這雙手對他來說很重要。

嫌病房洗手池的水流太小,他去走廊盡頭的盥洗室将水龍頭擰到最大,無限用冷水狂沖燙傷的地方。

水泡當然不會這麽輕易消失,只能暫時按捺少許的疼痛,得沖很久才能徹底安撫得下尖叫的神經。

和疼痛一起被大量冷水沖走的,還有他的心高氣傲。

再回到病房,他已經能聽到護士挨個屋檢查關燈的聲音了。

“你……”

他沒精打采地在床邊站了許久,終于在難以割舍的不甘和對忘恩負義的氣憤之中,和自己暫時達成了表面有一定限度但這個限度并非不能再議的和解。

“你想聽什麽……”

一開口,是連自己也奇怪的陌生語氣。

夜裏,空曠的病房異常安靜,軟底護士鞋踩出的輕微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我說……”

有可能無論說什麽都沒有回應,必須拿出大量耐心,把理智放在一邊。

在愈來愈暗的光線下,他一邊對自己的行為有些詫異,一邊又奇異地感到理所應當。

怕聽不見,他俯身在那人耳邊,心平氣和地問:“聽到了嗎?”

當然沒有回答。

他下意識地握住了那只他趴着看過許久的手,每一個關節都和他想象的一樣标致。那些詫異、那些腦海深處經年不可一世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說什麽,你才能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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