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突如其來的觸碰,君洋手一抖,指間的半截香煙從窗口直直墜了下去。

業務蕭條的興奮神經在這個臂彎裏被一一激活,他一口答道:“好。”

爆破山體的工隊這天沒再作業,迎面吹來的海風難得清新本色出場。望着碧水青山,君洋發覺和這片土地達成和解,也沒那麽難。他在心裏把前仇舊怨和愁腸百結一筆勾銷——大赦天下。

不過自從來到學院,他躲在自己的世界裏畫地為牢,許是關得太緊、關了太久,浸在悲春憫秋的罐子裏浸壞了腦子,乍一出門,他百般的不适應。他像是落架的鳳凰,無法不想到從前,要知道在山海關時除了坦克不方便外,他勾勾手指,可以随意提用交通工具,辦起事也無不一路綠燈大開,好些年沒經歷過阻攔。

和嚴明信并肩走了短短幾步路,他想明白了許多事,他發現他的安全感并不來自一視同仁的絕對優待,他需要一點“異于常人”的特殊來确定自己的地位,才能感到安心。然而部隊中最不可提及的便是特權,因為一旦一個人有了特權,便有一群人緊盯着不放。

唯有獨特到了一定的程度,坐在無可取代的位置上,尋常人才能因無法觸及而不了了之,善罷甘休。

他是親眼見證過默默無聞之悲慘的人,他無法安于泯然衆人的狀态。

要麽不做,要做,他就要做那個最特別的人。

至少讓嚴明信出門不用攔順風車。

看着嚴明信向別人招手,君洋微微有些不忿。

嚴明信說穿着軍裝去外面不太好,要不去家裏吃吧,他深以為然,立時應允。因為這個人身着标準制式的軍裝,有些過于英俊挺拔了,顯然不方便出入有任何人類存在的公衆場所,更別提飯店。他要是一進門,君洋都扪心替食客為難,普通人類實在很難分辨自己到底該先吃人還是先吃菜。

但身穿這套制服也有方便之處,學院門口駛出一輛空載的陸軍裝備車,嚴明信一招手,對方立即就停下了。二人以家鄉話一溝通,得知他們要去老軍區的大院,司機表示不但順路,還可以多送一段,直接把他們撂在了家門口。

嚴定波這天和老友有約,出門聚會。上了點兒年紀的人無論身份高低,見到舊友聊起來總是沒完沒了,再加他又難得上岸一趟,一時半會兒肯定回不來。

嚴明信自然也沒有做飯的本事,在小區門口的飯店點了幾個菜,交代送到家裏。

學院方面,君洋雖心裏邁不過那道坎兒,一直沒有在教研會中表态,顯得玩世不恭,扶不上牆,但他終究不是一個閉目塞聽麻木不仁的人,關于學院的情況和其他人的表現,有時冷眼旁觀他反而看得更清晰。

嚴明信喜歡踏實、确定的答案,一見面時君洋嫌惡的态度和模棱兩可的許諾讓他心感不安。他連連追問競争對手的情況,問得君洋不得不草草吃了幾口,在沙發上坐下,跟他從頭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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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軍區都有自己的歷史傳統和風格,如果說奉天軍區像一位說一不二的大家長,那山海關就是正直華年厲兵秣馬的急先鋒,白馬關是悶頭做學問沉得住氣的老學究,鎮南關是更年期的婦女,巨細無遺,喋喋不休。

幾位軍官圍坐在同一張桌上,師出何方一覽無餘。各有所長,各有所能。

君洋随口一提,說:“不論機型,單說這幾個人累計飛行時長,最少的都有2000個小時。”

對艦載戰鬥機而言,滿載油量的戰鬥機巡航時間一般在一個小時左右,而戰鬥機一天之內升空兩次就已是強度相當高的飛行任務了。能累計飛行2000小時,要麽是服役多年的老兵,要麽是自身條件非常優秀的年輕飛行員,否則不可能有如此多的升空機會。

前者的經驗豐富,後者是天縱英才,都不可小觑。

聽完,嚴明信注視了他良久。

君洋被看得幾乎就要心猿意馬了,嚴明信才開口,說:“我送你回去吧。你趕緊回去寫教學計劃。”

當教官,天職不就是寫教學目标、教學計劃這些東西?君洋到現在還沒動筆,豈不是把機會拱手讓人?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等人家學院領導拍板定案了,到時一切都是妄談。

他不能掩耳盜鈴,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古人說千裏之行始于足下,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君洋和他并坐在沙發裏,很是惬意,還不想走:“也沒那麽急。”

“怎麽不急?正好,你回去寫教案,我也寫我的檢讨。”嚴明信三言兩語說了寫檢讨還要回爐的事,一攤手,訴苦道,“手都寫抽筋了,真的。你知道我多少年沒寫過這麽多字了嗎?”

那無疑是一只好看的手。君洋早就見過,也悄悄握住不止一次,不足為外人道罷了。今天它的掌紋和部分靜脈血管也同樣清晰可見,每一個指腹各自隆起了一個可人的弧度,每一個關節又輕而易舉地勾勒出一道優雅流暢的曲線。

這只手就這麽在君洋眼前毫無保留地攤開,這個看似随意的動作,卻像極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那麽誘人,無人能拒。

光是看着那只手,一座沉寂的火山就逐漸開始狂熱不安,讓他心底竄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沖動。肖想的星星之火看似不起眼,卻精準地撒在了經年堆積的幹柴上——一瞬之間,全世界毫無預兆地噼啪作響,火光沖天。

在這熊熊火焰中,方才吃的家常小菜無一幸免,盡數如水汽般蒸發殆盡。

他重新變得饑餓難耐,渴望用盡全身的力量,兇狠地吮吸,撕咬,侵占。

嚴明信虛弱地“哎”了一聲,君洋立時感覺有人在他身上插了一把刀。

他艱難地把眼移開,他怕再多看一眼,他心底的惡魔就要獰笑着沖破桎梏附身于他,他又不敢妄動,他怕眼下自己一旦動作就要良心昧盡地不問後事,至死方休,絕無可能停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會對嚴明信做到哪一步,但一定是常人無法接受的事。

恣意而為的放縱是動物的本能,抑制沖動則是和人的本性做艱苦卓絕的鬥争。然而人性紮根于骨血,根深蒂固源遠流長,進化疊代适者生存,沒那麽容易就被傾軋消滅。

構建才區區二十幾年的理智想要與之一戰,無異于以命相争。

全靠分散注意力,加上嚴明信适時的沉默,他才能漸漸冷靜下來。

面上平靜無波,心髒卻如同劫後餘生,狂跳不止。

他安慰自己,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而人之所以能區別于動物,被稱之為“人”,不在于穿衣服遮羞,也不在于說高級的語言,在就在乎于能否以一己之力克制獸的本性。

理智和沖動鮮血淋漓地大戰了一場,撕扯得兩敗俱傷,精疲力竭癱倒在地。

君洋反而解脫了,剩下人畜無害的微笑。

他露了幾顆牙齒,極其溫柔地說:“一萬字?這麽過分。”

嚴明信聽完眼眶都要濕了——隊長和隊友是最早知道他被罰寫檢讨的,第一時間表示愛莫能助,畢竟字跡在那放着,誰也不敢分憂;旅長和他爹是老戰友,也是一丘之貉,一個說他字寫得不夠工整,一個得知他被勒令重寫不但不安慰他,反而不留情面地嘲笑,笑完直道罰得輕,又對他加強教育了一遍。

其實,那些大是大非的道理嚴明信并非不懂。他又不傻!他早就知道自己行為不妥了!只不過,他又不是什麽怙惡不悛的壞人,真用不着這麽多聲音迫不及待地向他灌輸是非對錯和價值觀。

有時他也想聽聽這些聲音之外的聲音,想有一個人是一心向着他,站在他這邊的。

他不需要有人幫他和全世界據理力争,只要在無人處輕輕替他說一句:他們好過分啊。

就夠了。

嚴明信感動不已:“怎麽個過分呢?”

君洋:“……”

令嚴明信不滿,這件事本身已經足夠過分了,怎麽還要說出個所以然?

作者有話要說:too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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