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如果我是敵軍,截獲了這段無線電通話,我會先分析戰術。”君洋思忖道,“海空對話裏,我和轟一轟二大隊一直在溝通突防節奏,要是按你們領導的說法,我們遭到監聽,那整個戰術不早被扒幹淨了?以後正面交戰,對方直接飽和火力先把僚機打掉,這還用研究誰和誰的關系?”

海盜和正規部隊大不相同,君洋相信正因他們遇上的是能力有限的海盜,嚴明信才有此動作,假如真到戰時,他絕不會不知輕重。

“幾百年前打場仗,電報要來來回回發幾輪,交戰雙方截下電碼來互相猜謎語。”他道,“現在只要指揮中心一個按鈕,各部隊各自領命,哪有機會讓人家埋伏釣魚。”

老屋經歷了時光的流淌沖刷,有一種獨特的質樸,溫暖又明亮。嚴明信聽完開懷一笑,小星星便從他眼裏溢出來,跑得到處都是。

君洋審度着他的眼睛,感覺和他同仇敵忾就夠了,什麽是非對錯大可押後再議:“我記得歷史上有一段,說A區戰略轟炸機執行完投放任務,要逃離沖擊波範圍,隊長确認所有隊員完全逃出後就在無線電裏唱歌,我也沒聽說人家回來要寫檢讨。”

“真寫一萬字耽誤多少事。”他輕聲批判,“你們領導這是形式主義。”

事情早已過去好些日子,嚴明信一直被檢讨逼着和這件事較勁個沒完,搞得天灰地暗。終于有人跟他說幾句貼心的話,他通體舒暢,寬宏大量:“算了算了,他年紀大了,給他留點面子。”

“不過那天你吓着我了。”君洋回想起來,說,“有事至少要先跟身邊的人說一聲。”

嚴明信自知欠妥:“哎,好嘞。”

他順手一拍君洋大腿,示意這個話題到此為止。誰知這一掌拍下去,拍得君洋再沒說話。

安靜得像不存在。

嚴明信當然知道自己手放在了哪兒,轉臉一看,人家低頭盯着他的手,一臉介意。

他被人贓并獲,指尖原地彈了兩下,把手收了回來。

君子端方和荒淫無道只有一念之隔,懷瑾握瑜和傷風敗俗恐怕也比鄰而居。這是君洋從前不明白,現在剛領悟的道理。

可顯然,這間屋裏仍有人對此一無所知。

這是他今晚第二次自插一刀放血冷靜了。

下次再頭腦發熱,他不敢保證會推開哪一扇門。

嚴明信輕咳了一聲,打破了靜默,顧左右而言他:“在學院工作多好啊。”

他沒出過海,但通過嚴定波,他對艦上生活略知一二。

軍艦的各項制造指标都以軍事目的為主,哪怕像他爹早已位及艦長,休息艙裏除了一張固定在地面的床外也不過堪堪能轉身而已。大部分官兵的休息區域只有行軍床那麽寬窄,私人物品放在床板下的收納箱裏,拿取還要先把床板掀起來。公共活動空間也相當有限,和學院分配的宿舍遠不能比。

相比之下,擔任教官的好處顯而易見,待遇優厚還不用天天玩命。教官勢必要配備教練機,以後想怎麽飛就怎麽飛。

枯桃艦航行再穩,也不如雙腳踩在地面上踏實。

如果不是有嚴定波這樣的父親在上,嚴明信怎麽想都覺得自己今天言之有據,情真意切超常發揮,但凡是有一點生活經驗的人就該知道孰優孰劣,還不上岸的是傻子。

可一想到他爹,他又無語沉默了:有的人就是對驚險的生活和責任的重壓上瘾,年過半百仍一腔熱血,功名利祿視如塵土,誰也別想攔得住。

再看君洋,這個男人和他所駕駛的K-2020簡直一脈相承,性能太好太好,機動性太強太強,年齡和能力都如日中天,怎麽會喜歡一眼望得到盡頭的生活。

君洋:“怎麽不說了?”

來到奉天,誰跟他說話他都渾身是刺,一個字聽不進去,只有嚴明信,他連标點符號聽來都覺得順耳。

嚴明信說着說着啞火了,他還忍不住想催一催。

這個幹淨又純粹的人,得天獨厚長成這副樣子,注定一輩子活在千萬人的夢裏,眼下卻在絞盡腦汁高談闊論,搞得自己和人間煙火很熟似的,非要扯上點兒關系。

嚴明信瞪回他:“給個準話,到底怎麽樣啊。”

他心裏明白,一個人的去留自己說了不算。

但他着了魔,今天鬼使神差地只想聽這張嘴說出一句承諾來。

君洋是不喜歡廢話的人,因為從前沒什麽人值得他浪費時間一來二去,有些人話說一半他都嫌多。

最近他發現明知故問別有一番趣味,把問題丢了回去:“你想讓我留下來?”

嚴明信口幹舌燥,喝着水,心說若不是想,那他何必在這兒說這麽些。

“嗯……”他不能太自私,中肯地說,“還是看你自己,我只是幫你分析分析。我這不是覺得對你好嗎?”

“不用你為我好。”君洋饒有興致地摳字眼,像耐心的漁夫,一遍遍撒網,也不嫌累,就想撈一條喜歡的魚,“別管我怎麽想,你就說你嚴明信——你本人,想不想讓我留在奉天?”

嚴明信心道這不是廢話嗎,這個君洋是不是有病啊。

他說:“想。”

君洋側目,斂了笑意,一聲不吭地看向他。

嚴明信被人直盯着看是常有的事。有人羨慕他的身材,有人欣賞他的身手,他一向大方磊落,只要不是特別不懷好意,他通常不怎麽介懷。

但君洋這一眼,未免盯得太久。

那視線放肆地落在他的臉上,一雙黝黑的眸子分明來者不善,要把他的眉眼鼻唇一一亵玩。

嚴明信:“……”

換做別人盯他盯得不舒服,他大可拂衣而去,可微妙之處就在于他剛剛才說了,想請這位長官賞臉,留在奉天。

這就好比許下了一個願望,現在正是他有求于人的時候,哪怕僅僅為了展示誠意,他也不便叫君洋把剮人的眼神放輕一點。

那目光似乎知道自己正得勢,很不肯善了,把什麽同宗共祖的血脈之情、同軍共戰的兄弟之誼、患難與共的友人界限一層層逾越,又将“非禮勿視”的警告牌一把推翻,充滿了侵犯乃至欺侮的意味。目光一路向下走,仿佛控制着一只無形的手,輕薄地揉捏他的脖頸和喉結,從他的松開兩粒紐扣的領口伸了進去,嚣張地在他鎖骨一帶玩弄般地摩挲。

嚴明信被看得發麻。

讓人這樣注視,和真的對他割開衣物、剝露皮膚,魚肉了一番沒什麽區別。

兩人隔着一小段距離,卻有不明的熱源饒似近在咫尺,蒸得人難耐。嚴明信第一次被人打量得感覺像是遭人欺辱,他無所适從,腦海中有一念閃過,試圖考慮該不該伸手捂在身前,又覺那才是欲蓋彌彰。

而更加令人痛心疾首的是,他發現竟然還能聽到自己不太正常的呼吸聲,不堪入耳。

他被君洋的目光一刀一刀剮得心底燙熱,耳根赤紅,無處散發的熱量大喊救命,眼看要朝柔軟處奔去。

等等……嚴明信腦中警鈴大作,心說這不成,這真的得擋擋。

然而君洋一擡眼,沖他笑了一笑。

他又疑心一切都是錯覺。

春夢無痕,只是他心裏有鬼。

君洋嘴唇微動,惜字如金道:“哦。”

——命運如斯。

他蒙冤受難,他有口難辯,他與故鄉被迫告別,在水土不服的地方他自我折磨得灰頭土臉。

而作為苦難換得的報償,也許他來這一趟,就是為了聽這一個“想”字。

苦未盡,甘也還未來,但有一點點甜了。

嚴明信驚魂初定,花了幾秒鐘時間反應,愕然問:“你就‘哦’一下?”

他難以置信,這個人用那、那什麽……一樣的眼神看了他半天,在他身上撥雲撩雨,看似衷心的話兒就在嘴邊了,最終卻沒有出口?

沒有斬釘截鐵地痛快答應,沒有說幹就幹拔腿就走,沒有歃血為盟立下軍令狀。

就“哦”了一聲而已?

可話說回來,人家确實也沒做什麽。

君洋的那種看法,雖然傷害了他作為身體主人的廉恥和主權,重創了他的尊嚴,扯低了他的底線,卻偏偏侵犯得不留痕跡,沒有真的碰到他一指頭。他就是告官也無門,索賠也無路。

這是什麽人間慘案!

嚴明信從來沒有縱容別人在他身上這樣方便地榨取,也從來沒吃過這樣的啞巴虧。他悲憤交加,朝中間拉緊了領子——即便熱得出汗也不能教人占了便宜。

他恨自己麻痹大意,更恨君洋拿喬拿得人神共憤。

他惡聲逼問:“你沒別的要說的了?”

嚴明信臉紅得能把冰雪消融,亡羊補牢整理衣領的動作君洋盡收眼底。

朦胧中,他能感覺到他們的心思在某些微小細碎的時間裏是共通的,那是一種和本能欲望截然不同的快樂。

格外罕見,格外奢侈,世間僅此一份,別處不配再有。

意外的體驗讓他重溫了孩童時的新奇,然而再一想,他目光又暗了下去。

“暫時沒有。”他只能這麽說。

不是他不想答應,是他不敢答應。

他差點忘了他是前面無路可走,身後無路可退的人。他不怕頭破血流,願意全力以赴,但沒有十足的把握前他不敢把話說滿。

要知道,這個人名為“明信”,每每看見他,君洋就被按着頭溫習了一遍“信義值千金”,令他在開口之前務必更加字斟句酌。

萬一結果不盡人意,至少在嚴明信心裏,他不是一個信口開河的人。

嚴明信聽了七竅生煙:“你耍我呢?”

作者有話要說:每天都以為自己買了水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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