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隊長看了一眼手表,拍拍手,示意安靜,下令道:“第二班時間到!各崗位都有,開始換崗!”

按照預先排好的值班表,嚴明信一隊人在防空洞內嚴格執行8小時工作、8小時睡眠的作息制度,每日執勤放哨,認真檢查設備設施,并填寫事務登記表。

隊友一步向前:“換班時間到,我來接崗!”

嚴明信敬禮,道:“本崗執勤期間無不明人員進入我方掩蔽所;超壓排氣活門工作正常,室內空氣良好;壓水井設備正常,可以壓水。請你接崗!”

林屆思沒有看錯密碼,給養庫的大門和任務信息确實對不上,他們的食物和飲用水被鎖在了與他們僅一牆之隔的地方。

這一堵牆不是普通的水泥牆面,內部隔着厚實的鋼鐵內壁,普通的工具不可能挖穿。給養庫位于地下,更不能使用爆破手段,否則引起坍塌,後果嚴重。

所謂“全隊掩蔽,保持靜默”指的就是字面的意思,無線電發回求援信號或是擅自離開防空洞和機庫外出覓食都有違指令。

荒島之所以能成為鳥不拉屎的荒島,足以說明即便出去也找不到什麽可吃的東西,況且他們不是普通的兵種,不能胡亂果腹撐過一時。有些說不出名字的野生植物含有微小的毒性,或許對普通成年人來說不足為懼,經過一兩天的消化和代謝就化為烏有,但他們還肩負着重要使命,随時有可能出戰,駕駛戰機時過載動作會使飛行員身體的耗氧量成倍增加,片刻的缺氧會帶來毀滅性的災難。

好在洞裏有一口壓水井。盡管泵上來的井水又鹹又苦,但他們制作了簡易的電加熱蒸餾設備,節約其他方面的用電,倒是能制取足夠的飲用水,确保幾人生命所需。

隊友晃了晃排氣閥門,又壓了兩下手柄,小水井不情不願地出了幾股細小的水柱。

隊友敬禮:“檢查完畢,一切設施工作正常,請你休息!”

發現給養庫開門無望後,各人将機艙裏随機攜帶的航空補給食品都掏了出來,拼拼湊湊,大約夠六、七天左右的份量。一次部署周期通常在20天左右,假如20天之內沒有發生戰事,他們就會接到召回指令。

為了節約能源、方便交流,他們選擇的活動和休息範圍盡量集中,取水制水和休息室中間僅隔了一截空曠的隧道,這崗哨說句話,那崗哨也能聽得到,不至于太寂寞。

“報告隊長!”另一個崗哨的隊友交接完畢,回來彙報,“油料、彈藥庫一切正常,無不明人員進入!”

隊長回敬一禮:“好的,請你休息!”

七天的食物要拆成二十天吃,飯都吃不飽了,每日例行的體能和隊列訓練當然也随之取消。隊長每天輪流檢查隊員對電碼和航圖的掌握情況,檢查完畢後,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

有隊友提議:“咱們唱個歌吧?”

“好。”隊長起了個頭,“當你想起我的時候,你就看天邊的朝霞,我在純白的雲朵之上翺翔;當你想起我的時候,你就看山邊的夕陽,我跨越了山川與河流,迎着晚霞返航;”

“而當我想起你,”隊友接着唱,“我就握緊手裏的槍,在離你很遠的地方,也像親自守護在你身邊一樣,寸步不讓……”

明明是走到哪裏都非常受歡迎的類型,但嚴明信的交際圈其實小得天地可鑒,小到現在讓他使勁想也想不起幾個人來。他想到他爸,他不知道他爸酒醒之後是不是又去喝酒了,還有軍區的戰友,他們此刻是否枕戈寝甲?

他還想到了君洋——D區與山海關隔海相望,枯桃戰鬥群位列一線,倘若真的開戰,1151必定是一把最鋒利的刺刀!君洋至少能一個打五……不,打十個!

也許他朝控制臺上一拍,扳機一勾,對面就全被擊落了!

可惜可嘆,君洋此刻不在枯桃艦!

靠在防空洞冰冷的牆上,嚴明信想起那天那人毅然決然的眼神,用不屑一顧、懶得重複的語氣對他說,我不會比敵機先落地。

我也不會的,嚴明信心說,衛家國,赴疆場,一往無前,男兒當如是!

可他又想不通,身在空軍部隊,周圍會說、說過類似雄心壯志的話的人太多了,為什麽偏偏這話君洋說來時就吊着一股特別的勁兒呢?

他一口吃掉了作為今天午飯的一小塊壓縮餅幹和一粒巧克力豆——隊長認真負責,他們仍然嚴格執行着一日三餐的餐制。

院長辦公室裏,大丈夫能屈能伸,君洋咬了牙,正經歷他有生以來最溫良恭謙的一天。

“對,院長。”他坐在沙發裏,身體微微前傾,表現得十分積極,微笑着應答,道,“還好吧,第一。”

院方查閱了君洋在指揮學院的成績,發現他的優秀竟然如此具體——文化理論課和體能門門第一,在校兩年中包攬了幾乎所有獎項,進入山海關訓練營後也是第一個放單飛的學員,實戰經驗豐富,從來都是标兵和榜樣。

膽魄謀略自不必說,從教研會上足見一斑,令人無暇可挑。

要知道,師父的水平,尤其是第一任專業師父的水平,能夠很大程度上決定學員一生的高度。捧着金光燦燦的履歷,院長想太想把他留下了,又忍不住多問了一嘴:“你明白什麽叫‘有教無類’嗎?”

“不明白。”君洋也不藏掖,坦坦蕩蕩地問,“什麽意思?”

“不要緊,那你對‘因材施教’有什麽看法?”院長補充道,“或者說,你能不能平和地對待教學中出現的不那麽完美的學生,以及各種各樣的突發情況?”

驕傲是一層保護殼,君洋在其下向來随心所欲,乍一脫殼而出,他佯裝恭順的業務其實并不熟練。

被問及盲點,他笑容有些僵硬,抿了抿唇。

院長愁眉凝望他——自我素質高并不一定就能教書育人,這才是學院真正要考慮的問題。

沒有經歷過挫折的人,甚至有可能聽不懂學員的困惑,因為像君洋這種成績,他的世界中很可能從來沒有出現過低級的錯誤,在教學實踐中無法跟學員将心比心。

而那些起點不是太高的教官,經歷了現實的毒打,一路摸爬滾打爬上山來,對世界反而更有一顆包容的心,他們能夠體諒、允許不完美的發生,推己及人,引導學員。

海空力量日趨完善,将來會有一大批新的機型入列,這裏是飛行學院,不是比武演習現場,他們的首要目标是先培養出一批合格的飛行員,不能因一點瑕疵就打擊抹殺學員的成績,到最後只保留一兩個尖子。

“說實話,我可能不太平和。”君洋慢慢坐直了身子,直言不諱,“教育心理學的書籍我正在學習,要達到學院要求的水平,還有一定距離,不過我可以試着先理解‘突發情況’——如果,別的方面能有一點兒‘補償’的話。”

教育固然神聖,但神聖和提出合理的需求并不沖突,即便為軍區工作,他首先也仍然是個人類。

此時不提待遇,更待何時?

“我想要輛車。”君洋面不改色,“不用單獨配給我,只要我需要的時候能調用就可以了。”

直接向院長提條件,這種行為在別人看來必定膽大包天、不可饒恕,但要開口求人,已十分折損他的自尊了。

他手臂和小腿的肌肉在制服內無意識地一張一弛,向這一行為表達抗議——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被他慣得無比驕縱,它們壓根不能理解他為什麽低聲下氣!

這麽點小事,竟然要他親自開口說?而不是別人捧到他眼前來,求他看一眼?

君洋自己也靈肉分離,非常矛盾。

他寧願提槍上陣也不願笑臉迎人,遑論在細枝末節上讨價還價?請求的姿态令他自我厭惡,恨不能立刻離開這個房間,但神奇之處又在于:只要一想到周末出學院不用和某人一道站在黃土漫天的路邊等順風車,不讓那個人身上為他而蒙一絲塵埃、經歷一丁點兒額外的風吹日曬,這一切又成為了值得他付出努力并且分外有價值的事。

院長提醒他:“每個星期六個工作日,沒課的時候也要打卡備課,你只有一天休息時間,你要去哪?”

“我怕萬一我遇到了‘不那麽完美’的學員,需要出去散散心。”君洋說,“您也可以當我出去實地考察了。”

“……”院長沉吟,“車啊……”

這樣的公車私用……好像,還算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從經濟水平和城市建設來說,奉天與山海關軍區附近的幾個大城市差不了多少。小夥子剛到一個地方可能覺得新鮮,但他一個大老爺們,在奉天沒家、沒室、沒女朋友,出去幾趟,新鮮勁兒過了也就過了,再出去還能幹嘛?

就算讓他敞開了用車,他自己能提起勁兒出去幾次?

“可以,”院長一口答應,“就用院辦的車吧,但是要寫用車申請,送到院辦的主任那兒,我叫他給你批就是了。”

用車申請無外乎是寫寫目的地,取、還車的時間和公裏數,主要用于計算油量成本,沒誰真的盯着你是不是去了某個地方,填報申請是最正常的流程。

君洋起身敬禮:“明白!”

當周五,接到通知,他領了新的作訓服,也換上了新配的腰帶扣。枯桃艦的标志他當然喜歡,但這個鑄有學院校徽的也不錯,質感是相當的。

更令他亢奮的是,不是有那麽一個人看起來比他本人還希望他留在這裏嗎?

上周臨分別時,他在一張紙條上寫下了自己的號碼,他确信他寫的完全正确,而且字跡清晰。退一萬步說,就算嚴明信弄丢了紙條,至少他也知道學院的機號,從軍區打來的電話要求接進校舍,這天經地義,總機一定會幫他轉接。

将新的作訓服穿戴得一絲不茍,君洋想,也許過一會兒嚴明信就來了呢?

就算今天不來,明天就來了吧——

星期一的早晨,他睜開眼,想:這個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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