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教研會上,一位軍官收起講桌上的資料走下臺,院長端起茶杯來抿了一口,向院辦主任使了個眼色——六位軍官已有五位完成彙報,還剩一個會說話的大啞巴。

主任在奉天海軍學院的分院供職,這輩子打過交道的人算算足有小幾萬,親歷過幾次重大歷史事件,屬于首長合影時他站在相框邊緣的那種,這已經足夠見過世面了。他不太想把自己置于可以預見的尴尬之中,但院長杯蓋都蓋回去了,他不開口不行。

院辦主任問:“君洋,有要說的嗎?”

他用的音量不大,控制在方圓三五個人能聽到的範圍,否則他擲地有聲地問了,這人再聲如洪鐘地拒了,他面子沒地方擱。

就在他不抱希望地準備主持下一項會議內容時,對面凳子輕巧地一動。

“有。”君洋起身,字字铿锵有力,“山海關軍區枯桃艦77499部隊,K-2020大隊君洋,現在向各位領導彙報。”

他起身的剎那,屋裏低聲的細語和瑣碎的紙張翻動聲一律戛然而止——經歷了近一周的相互交流學習,來自五湖四海的各位軍官和院方早已熟絡得七七八八,許久不曾聽過這樣正式的自我介紹,加之這人的聲線除軍人特有的渾厚堅實外還自帶了一股金石之音,乍一聽,令人頗感汗毛倒豎,脊背發麻。

堪比發現身邊一座溫潤的小綠山丘其實是座活火山。

它要噴發。

前面幾位軍官有的已在原軍區下屬院校任職,大綱、投影等教學手段準備充分,把會議現場弄得像講座似的,帶着耳朵來就行了,聽上去舒舒服服,而君洋一上臺,則是兩手空空。

他衣冠齊楚,神情矜傲地往那一杵,夾着冰碴的目光挨個掃過臺下。

“在加入枯桃艦之前,我駕駛的是中央指揮學院的教空7和山海關飛行營的教空8,不難看出我熟悉的機型都是輕型戰鬥機。”

教空7和教空8由我軍戰鬥機經典機型改造而來,其後研發的幾乎所有戰鬥機都以這兩種機型為原型,設計思路一脈相承,只是速度更快、機動性更強。可以說,只要精通這兩種機型的駕駛,即便日後飛行員摸到的是其他型號的戰機,也可融會貫通,一日千裏。

他不卑不亢,不冷不熱地說:“很遺憾,奉天岸基航空目前裝備的是重型轟炸機、武裝進攻直升機以及巡邏反潛機,沒有我擅長的機型。從破壞力、運輸能力、預警能力來看,這幾種機型确實遠勝于艦載機。”

“但是,”他話鋒一轉,“奉天軍區所處位置是咽喉,是要塞,沒有人會在保護咽喉的時候只捂住自己的脖子而已——那樣只會讓敵人連你的護甲一起扼住。古人說,‘一寸長,一寸強’,奉天海軍僅僅建立岸基航空力量遠遠不夠,假如有朝一日發生戰争,雷達發現敵情上報至指揮部,指揮部再派兵升空攔截,可就太慢了。除非能保證我方的軍事科技力量始終走在全球先進水平,防空滴水不漏,否則一個不小心,我們的精心部署就會毀于一旦。”

“當然,還有一個方法。”君洋伸手一勾,拉過一面被其他教官推到角落的白板,“将進攻和偵查力量遠遠部署到咽喉以外,執行全天候巡邏,威懾全球,占據主動——也就是參考山海關在母親海上的主動姿态,于B區和D區之間的空白海域部署航空母艦戰鬥群,引大量艦載戰鬥機入列,建立全新的戰鬥體系。”

他拔開一支筆,畫出了一條波折詭異的線條。

畫畢,他将目光停留在院長臉上,毫不避諱地直直看進老頭眼底:“可惜獅子口又太小了。”

隔行如隔山,來自鎮南關的陸軍航空兵軍官傾耳注目,一臉聽天書的表情,他沒想過一眼兩眼都望不到盡頭的獅子口軍港竟然還有人嫌小。

看君洋落筆,他端詳了一會兒,才恍然發現他畫的那條是奉天軍區海岸線。

但他還是不太懂,畢竟他們幾人中軍銜最高的只有一名上校,至于在什麽地方部署什麽樣的兵力、生産什麽樣的武器裝備,這些事遠遠不是他們能決定的,何必在這裏讨論。

他和他左右的幾位曾經因念錯這個罕見的姓氏而對這名年輕人興趣十足,他們滿懷期待地想互通有無,無奈對方一直刻意游離在人群之外,透着一股近乎“不屑為伍”的味道。衆人都深谙成年人社交距離的潛臺詞,人家冷臉相待,他們當然不會自讨沒趣。

眼下,這個年輕人終于舍得開金口,卻是露才揚己,不着邊際,他略感失望。

愛講故事的人總是很多,但他已經過了說夢話的年紀,天花亂墜的說辭有違他腳踏實地的信仰。

不過這位年輕的長官似乎也并非全然沽名釣譽,至少對奉天軍區的地圖了然于胸。鎮南關的陸軍軍官看到他換了一個顏色的筆,在沒有戰術尺的輔助下徒手标注出現有軍事要地,又在空白處畫了一個母港俯視圖,比獅子口面積大了一倍不止:“航母需要單獨的母港,需要比獅子口更深的航道、更寬的碼頭。”

“動用經濟港口是無稽之談,但除了獅子口外……這裏,冬季冰封數月,靠泊于此,等于自斷後路;這裏,是入海口,改變地貌容易積淤;這裏,是熱帶氣旋最喜歡登陸的地方吧,近百年來有記載的強熱帶風暴就登陸了三次。”年輕的軍官在地圖上連打了幾個叉,放眼望去,整個奉天軍區覆蓋的港口個個他都瞧不上,更遑論弄個母港出來。

鎮南關軍官和身邊的人相視苦笑。

而臺上的人像沒發現自己前言後語相矛盾一般,依然沒有一絲窘迫,甚至還有了若有似無的笑意,又起一個話頭:“每年春季,北海自然生态保護區有大量的候鳥栖息,可我在圖書館查閱資料的時候發現,這個保護區在幾年前開始北遷,截止今年春季為止已卓有成效。另外,它在當年的工程目錄中被列為重要戰略項目——這個‘戰略’,指的究竟是環保戰略,經濟戰略,還是軍事戰略呢?”

臺下的人不明所以,也無人應答,君洋兀自搖了搖頭:“我以為幾年前山海關海軍和D區海軍封海對峙的事足以引起我們的重視,只要不是閉目塞聽,就該明白建立海上打擊力量刻不容緩,沒有條件也該不惜投入地創造條件。”

“奉天又不是新開發的城市,現在的深水岸線已經沒有地方可以設港了吧?又不是建機場,夠平坦就行,可以不管海拔。”聽夠了癡人說夢,座中有人按捺不住,出言質疑道,“除了經濟港口就是沿海山脈……”

話音未落,幾公裏外巨大的爆破聲引得門窗齊震,杯中水顫。

提問的人當場怔立:“這是……”

獅子口以北的不遠處,确實有些山脈地勢較為平坦,表面由堅硬的岩石層覆蓋,由于不适合耕作和經營,故長久以來地廣人稀。

理論上看,那一帶不無改造的可能,但需要決策層巨大的魄力和堅定的決心。

巨響過後,又有幾次小的爆破聲傳來。這間屋裏的人大多聽慣了隔三差五的轟隆巨響,常常表現得面不改色,以顯示自己見多識廣,八風不動,今天也終于忍不住議論紛紛,互相求證這到底是一場巧合,還是這位年輕的軍官勘破了天機。

在衆人驚疑不定的功夫裏,君洋把幾只筆帽一一對應地蓋了回去,擺放得整整齊齊,又擦掉了白板上的草圖痕跡。

他朝始終沉默的院長笑了笑,閑聊般小聲說道:“我從小生活在海邊,很清楚漁民每一次出海回來是什麽樣的心情,如果這些人不能夠靠海吃海,豐衣足食,那麽一個國家建立再多的工事,海防也不會牢靠。誠然,我希望為奉天軍區武裝發展添磚加瓦,讓我們随時有化解争端的力量和底氣,但是至少有數千個家庭依靠北海附近的海域生活,但願浚深能在六月之前結束,把對洄游魚類和生态的影響降到最小。”

院辦主任好久沒遇到過這麽左右為難的場面了。

你說這小子洩露機密讓他趕緊閉嘴吧,他其實什麽也不知道,全靠自己瞎猜;你說天下太平他沒洩露機密吧,他又說了個底兒掉。

但他偏偏還不能表現出驚慌來,也不能攔着底下的人讨論,那才更加此地無銀三百兩。

他招招手,示意君洋近前,問:“你怎麽知道北海在海底浚深?”

君洋弓下腰,在院長和院辦主任之間輕聲道:“北海自然保護區原址在白雲山脈盛京段,而盛京段的地勢又向海下延伸,地質應該接近,如果不用大功率鉸刀浚深近海部分的海底,還是達不到航母需要的航道深度。不過在您問我之前……”

他一笑:“我都是猜的。”

果然!竟然敢套話!不該問的別問!不懂嗎!

院辦主任頭大如鬥。

他祈願學院能招才引士,但他又怕招來仗着一點小聰明而不把別人放在眼裏的年輕人。這樣的人不謙虛、不真誠、不服管教,最讓人頭疼,豎子不足與謀!

“現在我确認了。”君洋的聲音忽然溫柔,對院長說道,“假如有一天,母親海上多了一艘奉天軍區的航母,我希望新的艦載戰鬥機大隊就從這裏起飛。”

他的目光無比誠懇——院辦主任和他接觸過數次,總覺得這個人身上有種不屑隐藏的偏執,搞得你根本不知道何時觸了他的逆鱗,他就一股恨不得寧為玉碎的勁頭,他從沒想過這個凜冽的年輕人還能有這樣赤誠的眼神,驚天反差,簡直讓人不敢拒絕。

君洋伸出手,像簽字畫押一般,将一只手指點在桌面上,說:“相信我,我可以。”

百舸争流,北辰星拱。

作者有話要說:ε=(?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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