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課就困
“不是不是。”學員起身辯解,“我、我只是有點不習慣,平時都是老師帶着看的……”
君洋環視屋內一衆同樣迷茫的稚嫩小臉,道:“你們老師是戰略研究所的研究員,外交部都要問他的意見,現在來教你們,你們就讓他念課文。”
教室鴉雀無聲。君洋轉頭問:“你,昨天晚上幹什麽了?幾點睡的?”
“啊?”學員毫無防備,竹筒倒豆般報了流水賬,“我吃完飯來教室上自習,自習課上寫完了昨天的作業,下課後回到宿舍洗了衣服,熄燈就睡覺了!”
“坐下。”君洋一點他同桌,“你呢?”
有了前車之鑒,這學員流利地答道:“吃飯,自習,打球,洗澡睡覺。”
“打球。”君洋問,“衣服沒洗?”
有學員“噗”地笑出聲。站起來的那個面有菜色:“嗯……周末一起洗。”
君洋又問:“障礙穿越到第幾區?”
學員不無驕傲地挺胸答:“3區。”
1、2區考察的是身體素質和協調性,從3區開始才是技巧性訓練。不過,對新生來說,能穿越到第3區已算是不錯的成績。
剛想讓學員入座,君洋不經意間掃視到他的臉。那種因年輕和順遂而流露出的無知又無畏的神情,瞬間打亂了他的思緒——一想到這間教室中将來有人可能會成為嚴明信的後盾,而此刻僅僅穿越了前兩個障礙區就一本滿足,他心裏有一塊被焦慮灼傷了的地方又開始隐隐作痛。
他問:“長安級護衛艦的近防炮射程是多遠?”
“多遠?1000米?2000?”學員始料未及,摸不着頭腦,“我、我不知道啊。”
君洋往前一步,指關節叩下一張桌面:“多遠?”
後面的學員起身立正,目視前方,理所當然地回答:“報告教官,我們沒學過!”
君洋默然望着他。
卸任1151沒有讓他覺得不安,因為他知道即便自己走了,艦上還有其他可靠的隊友守護海疆;之慎的威逼利誘沒有讓他感到恐慌,因為之慎的行為必須要和他背後集團的利益相統一,是可以預見的,除非之慎敢一意孤行,要破釜沉舟一把。
他可以即刻回身,到講臺上講滿兩個小時,将黑板寫得密密麻麻,把所有書裏有的、沒有的統統傾囊相授,但這些沒摸過槍、沒上過船的學員,此刻對戰争的意識還停留在紙筆之間,渾然不覺危機四伏,這才是最讓他感到不安的。
換做別人他懶得管了,可同一軍區的兩個兵種間協同作戰的機會非常大,他們能不暴露自己,并有餘力掩護嚴明信嗎?
“外面的人可以不知道,但你們已經坐在這間教室了。”他沉聲問道,“如果明天就開戰,國家需要你上前線,怎麽辦?”
幾個學員托腮向外看了看。窗外天氣晴朗,白雲朵朵,怎麽也看不出有絲毫戰争的陰霾。
“幾百年前,我們的第一支艦隊被擊沉的時候,戰争是炮響的那一刻才開始的嗎?”君洋道,“敵人早就滲透進這片陸地了。他們潛伏、偵察、收買、利用,很快發現這裏絕大部分人沒有危機意識,甚至連官兵都不知道自己效力的國家此刻有什麽裝備,特長是什麽、短板在哪裏,更不知道敵人在何方。這種一無所知的狀态下,人們就像待宰的羔羊,所以敵人才有必勝的信念,敢于發動戰争。”
“《世界戰争史》的最後一頁有一句話,‘鬥争從未停止’。”在一片嘩嘩翻書聲中,君洋說,“掌握課本上的內容是一切的基礎,這一點無需讨論,但坐在這間屋裏,你們要用腦子去思考的,不是怎麽劃考點,而是假如明天就要開戰,今天的你,還能做些什麽——這才是你們出現在這裏的意義。”
學員這個年紀大多還是一張白紙,這個話題足夠他們暢想無限,而轉看自己,他卻已是山窮水盡。他看似好像能做許多事,可伸出雙手,又做不到當下最想做的事。
他想,如果嚴明信一切如常,時常出現在他的世界裏,那他也能永遠熱烈,甘願站在三尺講臺奉獻一切,可嚴明信音訊渺茫,他的安全感也一并消失了,他想不起來自己應該以什麽姿态教導這些奉天空域的希望,他似乎缺失了停留在教室最重要的理由。
無力感使他以驕人的成績為中心建立的世界觀一磚一瓦滑落,他再次被種種猜測伴随着的焦慮侵襲。
批卷的老師也不好過,卷子批得他直呼吸困難。他中途休息了片刻,到教室後門玻璃瞄了一眼,一看講臺空空蕩蕩,君洋人都沒了,他兩眼一黑,差點站不穩。
可再一聽,又覺奇妙,教室裏安靜得針落可聞。
這些他嘴上稱呼為軍人,其實心底還是當做孩子看待的學員們,居然都在老老實實地總結筆記。
轟一大隊順利回到軍區複命,經旅長特批,他們可以先回去休息,行動報告等雙休結束再整理。
在陰冷的防空洞裏,嚴明信等人睡的是行軍睡袋,保暖性尚可,但終日不見陽光,睡袋也會像普通被褥一樣受潮,再加水質和空氣質量飄忽不定,出現一點問題都有可能要了他們的命,身畔還日夜守着一個威力足以毀滅一座島的彈藥庫,這擱誰誰也睡不踏實。
一聽行動報告再議,隊友們連衣服都沒換,吃完飯回到值班宿舍倒頭就睡。
隊長有心事放不下,堅持回場區,要早點把給養庫大門的問題彙報上去,好讓部隊安排人過去把門弄開,免得影響了将來使用。
嚴明信一聽也跟着去了,他沒什麽事要幹,主要是在食堂看什麽菜他都熱淚盈眶,一不小心吃得有點多,撐得大腦一片空白,跟着散散步。另外,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得給嚴定波報個平安。
他開始理解嚴定波為什麽每次遠航回來後都要和一衆故舊聚個沒完了,也許他爹不是寂寞空虛,也不是去吹噓自己出去這一趟如何不辱使命、有了多麽牛逼的功績,只是想告訴老友:兄弟們,一別數載,我老嚴又活着回來了。
嚴明信找了個電話撥了出去:“爸,是我啊。”
“哦。”嚴定波略有些遲緩地應道,“忙完了?”
嚴明信心裏一酸。這些年二人常常這樣,明知道對方出任務去了,但不知道究竟去了哪,唯有偶爾沒頭沒腦地說一句“忙完了”,另一個心裏的石頭才落了地。
他能感應到他們父子心有靈犀,而一切又都盡在不言中。
他說:“嗯,你幹嘛呢?晚上沒出去?”
“沒有,”嚴定波道,“明天有個講座,我再準備一下發言。”
家裏的臺燈好像還是十年前嚴明信讀書的時候用的,他納悶:“天都快黑了,能看得清嗎?你白天幹嘛呢?”
“人活于世,得要求進步。”嚴定波語重心長地說,“一天24個小時,只利用白天哪夠?”
嚴定波早晨去船廠檢查027保養進度,順便拐了個彎——誰不喜歡有事沒事看看自己的戰利品呢?他也想看看他繳獲的海盜船近況如何。
在車間裏,船廠工作人員給他介紹了一個老師傅,這人非常有學問,別人可能只能根據外觀推斷裝備大致的性能,老師傅卻能對這艘海盜船裏裏外外都說出個所以然。
倆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午餐時間一到,順便就找了個地方推杯換盞。酒逢知己千杯少,二人把盞吹牛,他一醉忘憂,從中午睡到了傍晚,這會兒還有點沒醒透。
他絕口不提此事,對兒子振振有詞:“連我們艦上的士官都準備趁這次上岸考個崗位證書,天天在家學習呢,我怎麽就不能晚上備課了?”
“哦……”嚴明信不敢明目張膽地阻礙他爹進步,只好說,“那你也得換個燈泡。下次回去,我去買個吧。”
他一猶豫,又問:“你去哪講課啊?”
嚴定波:“飛行學院。”
“……”嚴明信倒吸冷氣,血壓攀升,腦內警鈴大作,渾身上下摸口袋找紙條。
糟了,沒找到,君洋的號碼不在他這身衣服裏。
那套制服他是挂在宿舍?還是放在更衣室了?
嚴定波問:“怎麽了?”
嚴明信摸了摸腦袋——在洞裏住了整整二十天,頭發長得快的隊友腦袋上像頂了一叢草,他也好不到哪去,頭發該剪了。
算算時間,他明天一早注定蹭不上他爸的車,只得傷心地說:“沒事。”
間隔太久,嚴明信并不十分确信君洋還記不記得他說過的話。
盡管那看起來像一句應和時宜的随口之言,但在他這兒,那是一個充滿私心的承諾。只是這回意料之外的部署長達三周,怎麽看他都像是食言了。
君洋還好嗎?年輕教官的選拔是否已塵埃落定?名額最終花落誰家?這個號碼還能否打通?君洋會不會對他一去不回嗤之以鼻?
嚴明信扒拉出紙條攤開。在等待電話接通的時間裏,他感覺他們就像兩朵蒲公英,天南地北,偶爾相聚,動辄又要分別,個人的意志和能力之渺小,不值一提。他擔憂這個電話打不通,他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
電話接起,那邊剛說了一個“喂”,他開心得要謝天謝地,忙道:“君洋,是我是我,嚴明信。”
對方隔了足有幾秒,才低聲應道:“哦。”
嚴明信的開心蔫了一半——或許君洋這些日子也忙,就把他忘了吧,都想不起來是誰了。
他帶着歉意讪笑,小聲道:“嘿,你留學院那個事,怎麽樣了啊?”
君洋淡淡地說:“哦,留下了。”
“真的嗎?那你現在是教官了?教幾年級啊?”他振奮激動,可電話那端一點聲音也無,嚴明信不禁問,“喂?”
“在呢。”君洋懶聲道,“這不是在聽你說麽。”
有熱流如洪,在他體內決堤,大刀闊斧破冰前行,三兩句話的功夫就流遍了他僵硬的四肢百骸。
等不來電話時他望穿秋水,無腸可斷,好不容易等來了,他好氣又好笑,感覺他的擔心純屬多餘,是自尋煩惱。嚴明信哪裏像身陷絕境,分明連聲音聽起來都春風無限,整個世界應該沒有人比他活得鮮豔恣意才對。
君洋只能恨恨地磨牙,恨時運不濟,命途多舛,沒能堂堂正正地調進奉天軍區,恨這宿舍白牆黑瓦,蕭條清冷,長得活像一座冷宮,恨這個人寧願在電話裏歡蹦亂跳,都不能痛痛快快地來一趟,最恨還是恨死了自己的不争氣,直到這一刻看清了,竟然還沒狠狠挂了這施舍般的電話,還屏息不敢打斷,小心翼翼地期待着別人多說兩句什麽。
三個星期的等待已經把他的骨氣一寸寸碾成了齑粉。
“哦——哎,那你最近好嗎?”嚴明信心覺他們的對話十分家常,溫馨又體貼,完全看不出是兩個大半月沒說過話的人,他又問,“學院那邊爆破完了沒?現在刮風還髒嗎?”
君洋呵呵一笑:“早就不炸了。”
嚴明信聽他笑,聽得心莫名突突直跳,說不清是什麽感覺。
他心想,不炸了,那不是挺好的嗎?省得烏煙瘴氣,落得山清水秀啊!
可他為什麽會感到惴惴不安呢?
“啊!”他道,“沒炸了好啊!停兩天,海風一吹,學院裏就幹淨了!”
“嗯。”一個字在君洋鼻腔裏意味深長地轉了一圈,态度好像是不冷不熱的,但又不知什麽手段,讓聽的人汗如雨下,如坐針氈。
牙縫間擠出的字居然也能分外清晰,君洋說:“已經幹淨了——你上次來的時候這兒還有座山呢,現在這山連灰都沒了。正好三個星期。”
嚴明信:“……”
“哈哈哈哈哈哈。”他長長地幹笑了一陣,直到笑變了音,長嘆一聲,“哎——”
真幽默啊,他想。
幽默好,幽默是人類文明的金字塔頂端,只有深谙了人性的無常、看透了世俗的規則、擁有了文化的底蘊,又懷着一顆詩意的心,願意以一腔熱情給蒼白枯燥的生活些許點綴,人才能幽默。
真遇危難之際,君洋說話一針見血,比誰都利落,而盛世太平裏,這個人又不吝用別具一格的“幽默”填補生活。
隔着電話,一聽他冷嘲熱諷,嚴明信仿佛閉着眼都能看到江山萬裏,四海升平。
真好。這二十天的餓挨得特別值,所有苦難都可以一筆勾銷。
他的報國熱情、英雄主義、守護欲望在這一刻達到了空前的滿足和統一,他說:“君洋,你等着,啊,兩個小時之內到你那,你別嫌晚。”
飛行學院的障礙場附近,兩名學員互相攙扶,步履蹒跚地緩慢向宿舍移動。
走啊走啊,實在走不動了,倆人苦着臉,一屁股坐在路邊的石階上休息。
揉着灌了鉛似的腿,他們唉聲嘆氣,卻好巧不巧,看見不遠處有一人經過。那人身穿便服,嘴裏還叼了截煙,最令兩個“傷員”羨慕的是,那家夥身高腿長,一步邁得好大好大,就這麽大模大樣地朝學院大門走去。
看着那個腳步輕盈帶風的身影,他們倆一個恨恨地想,要不是實在走不動了,一定得過去教育教育這小子,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覺往外跑什麽?萬一明天打仗了怎麽辦!你不照照鏡子看看你能做什麽!
另一個人說,那人怎麽看着有點像今天給咱們代課的教官啊。
作者有話要說:qwq時間管理廢人洗溫油5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