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嚴明信來的路上找地方理了發,形象和從洞裏剛出來時相比煥然一新,在疲倦中也硬是捋順出了一點兒精神抖擻。下了車,他一眼看到君洋站在路沿石階上,要歪不歪地雙手抄着兜。

他招手:“嘿!”

君洋等了不知多久,也不想管究竟過了多久,他怕說出來惹人發笑。他攥着最後一點兒志氣,佯裝鎮定地原地站着,等人朝他走來。

然而目光刻意移開時,他心生了一絲疑惑,順着那疑惑,他又霍然轉回頭,不敢置信地看着來人,問:“你怎麽這麽瘦了?”

嚴明信:“……”

從進入防空洞的第一天起嚴明信就食不果腹,全靠硬撐,堅持了整整20天,不清減才有違天理。

都過去了,他笑着一語帶過:“還好,出去訓練了,夏天一到,出點兒汗人就脫水,顯瘦。我看你也瘦了?”

君洋是瘦了,他是可以望得見的衣帶漸寬,他早就知道了,根本不曾在意。可嚴明信當時在醫院躺着吊了一個月的水都沒這麽清瘦過,君洋盯他看了半晌,說不出話。

嚴明信:“怎麽了?幹嘛這樣看我?也沒瘦那麽多,就是臉上顯瘦。”

他們這些人,哪怕親身經歷過,也說不清練就這樣的身體素質到底要花多少時間和汗水,絕不會任由自己退步。

君洋問:“受傷了嗎?”

嚴明信哭笑不得:“哪能?”

要去多艱苦的地方才會變成這樣?君洋想。

想着想着,他在心痛之餘又發現嚴明信的眉目好像因消瘦而變得更加清秀了。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一伸手,最後攥着的一點兒志氣也被風吹沒了影。

嚴明信吓了一跳,條件反射往後一撤。

他們就站在馬路邊上,路上還有零零星星的行人,不遠處是飛行學院的門崗。這個時間學員不能出入,可工作人員還上着班,他甚至能看到值班室裏的人影。

君洋的手懸在空中,沒追上來,也沒收回去,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望向他。嚴明信頭皮發麻,感覺滿街的花草樹木天地星月都在看着,衆目睽睽之下,這樣僵持更加突兀,他只好又把臉伸了過去。

在這短短的距離裏,他好像明白了點兒什麽,比如君洋從沒有真的開口或動手向他提過過分的要求,頂多只是看着他而已;比如他不知哪裏學來了讀心的本事,對上眼就看懂了君洋的意思;比如他的思想已經發生了不可逆轉的微妙變化,一時評斷不出好與不好,只知道在被近似揩了油地眼神撩撥之後,他還食髓知味地送上了門來。

好在君洋很有分寸,沿着他臉廓捏了一圈就收了手。

他看了看手心,低聲說:“瘦多了。都摸出骨頭了。”

嚴明信:“我以前也能摸出骨頭!摸不出骨頭不成包子了?”

君洋情緒低落,像親手種的莊稼被糟蹋了的農夫一樣:“不一樣。”

好不容易來一回,嚴明信心說自己跑這麽遠,不是為了惹得人家一片愁雲慘淡來的,他想大大咧咧地掀過去,但轉念又一想,問:“等一下,你怎麽知道不一樣?”

君洋置若罔聞:“是什麽訓練?你們連飯都吃不上嗎?”

他也曾數次奉命參與臨時部署,可兵種不一樣,他們是整個戰鬥群一起行進的。不光枯桃艦每次靠岸補給物資充沛,身邊還跟着一艘補給艦,對他來說,部署可能會出現千百種情況,唯獨斷草絕糧是最難料想到的。

“怎麽可能?”嚴明信輕描淡寫,“這不是出了一點小問題嘛,給養沒跟上。”

兩人沿街走了一段,路過一條幹淨的長椅時坐下休息,平常君洋不屑一顧的七零八碎因為嚴明信的過問而一道雞犬升天。

“這次一起留下的,還有別的教官嗎?”嚴明信問。

“有啊,還有一個。”其實君洋有點想不起人家的名字。

嚴明信:“那人怎麽樣?”

“另一個是鎮南關直屬軍校的陸軍航空兵教官,他的研究方向是空中投送,這一點無論對陸軍還是海軍陸戰隊來說都用得上。”君洋避短揚長,挑記得的說,“雄獅號兩栖艦可以和兩艘長安級護衛艦組成編隊,擔任垂直投送。兵貴神速,遇到低強度沖突,像海島登陸作戰這些需要地面支援的時候,垂直投送比登陸艇快多了……”

說着,他肩頭一沉。

“……喂。”君洋側過臉,臉頰幾乎貼在了嚴明信的腦門上,“……”

他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寸肌膚散發出的溫度,他發自本能地貪婪着這份觸感,又不得不壓抑着進一步接觸的沖動。

他怕把蝴蝶驚走。

君洋氣聲問:“你怎麽了?”

嚴明信強打了一路精神,這一坐下休息,再聽到君洋在他耳邊絮絮碎語,恍惚間感覺他所守護的安寧、追逐的事業、欣賞的人三位一體,在這空曠的大街上湊齊了,簡直是守財奴回到了自己的山洞,像灌了催眠藥一樣安然好眠。

“沒事,你說你的,我聽着呢。”他口齒不清地說,“就是這兩天……有點沒睡好。”

君洋又問:“你去哪了?”

“這讓我怎麽說。”嚴明信屢屢回避,又不好一直回避,只能說,“好遠,說了你也不知道。”

常用的空軍基地在軍內不是秘密,君洋就算沒去過也了解大概位置,能讓嚴明信認為他一定不知道的,唯有特殊時期的絕密部署了。

“所有政權在換屆的時候都求穩怕亂,”君洋說,“D區今年動作卻很多。”

嚴明信閉着的眼睛微微睜開:“我剛才說什麽了嗎?”

“沒有,你什麽也沒說,我跟你随便聊聊的。”君洋道,“人的年齡在那放着,病倒了很難再起得來,老國王最大的心願應該是多看幾次日出,不會有心思發展軍工,但D區今年現役軍人的總數比往年同期增加了接近10%,軍工流水線24小時加班,就沒停過機,他們一直故意傳遞出準備加強軍備的信號。”

嚴明信眨眨眼,回想道:“我真的什麽都沒說嗎?”

“沒,你睡吧。”君洋低頭。

有一瞬間,他和嚴明信接觸得更親密了,他又忙心虛地分開:“我猜王室裏有人需要一大筆錢,換屆在即,他等不及了,所以利用自己手上的權利,要通過一次孤注一擲的運作來殺雞取卵。具體怎麽做我不清楚,但是動蕩越大機遇越大,他們的國民就是這只‘雞’。”

“嗯。”嚴明信太困了,閉上眼,應了一聲。

“雖然這些謊言在我們看來很容易被戳穿,但是在刻意制造的輿論環境下,更容易給身在其中的人洗腦。”君洋低聲說道,“只要把外界消息封鎖,讓民衆看到該看的,他們就會掏出攢了一輩子的錢,跟風投資重工業。國際資本可不這麽想,他們審時度勢,覺得D區不安定,随時會收回投資。”

當大量資本流向某一個領域,到頭來卻發現是一場空,D區将陷入民不聊生、內外交困的狀态。

君洋說的是海對岸一場極有可能發生的驚心動魄的颠覆,嚴明信聽着聽着他的聲音,卻覺和催眠的歌聲沒什麽區別。

理發師本來想大展身手,給他精雕細琢一番,但嚴明信坐在鏡子前不老實,頻頻看表。理發師老江湖了,一看便知今天這一票買賣不能小事化大,于是也不啰嗦,兩鬓和後腦勺直接上了推子,三下五除二,修了個利落的發型。

可能由于留給理發師的時間太少,有一小截頭發藏在嚴明信耳邊沒清理幹淨,紮的他直癢。

他不想擡手,就着腦袋底下枕着的肩頭蹭了蹭,君洋穿了一件新洗淨的棉質T恤,蹭起來格外舒服。

君洋:“……”

人的欲望不可捉摸。

有時,他以為自己野心很大,要站在雲層之上俯瞰蒼生,要把全世界盡收眼底,要揪出所有秘密的來龍去脈才能安心;有時,他以為自己冷酷無情,天生埋藏着攻擊的種子,遲早手握兵刃大殺四方,逆我者亡;有時,他以為自己思想淫邪不可說,想沐巫雲楚雨,想行不倫之道,想幹盡不可告人之事……

而現在,嚴明信停留在他肩頭睡覺。

他不用鏡子也能想象,此情此景在夜幕蒼穹下像幅畫一樣。

當他真的身在這幅畫裏,當他擁有了這一刻,他又發現荒唐的欲望們相形見绌,偃旗息鼓,他只剩下了驚人的幼稚。

在晚風裏,那些驚天動地的事似乎也沒那麽重要,還不如嚴明信在他肩頭不知道瞎蹭什麽的亂蹭。

這一天,這一夜,這個人挨在他身邊的感覺,會和他的記憶一樣長。

他望着對面路燈柔和的光暈,說:“你好沉。”

嚴明信受到啓發,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幹脆身體放松下來,重心傾向他,繼而勻長地呼吸。

這一帶不太有出租車經過。

君洋目送他今晚在這條街上看到的唯一一輛打着空牌的出租車駛過,開出去很遠很遠,道:“困了去我那睡吧,這麽晚打不到車,別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q嗚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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