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爸,怎麽樣了?”嚴明信訓練結束回到奉天基地,剛一獲準休假,連身衣服都沒來得及換,立刻找他爹通氣,“你照片送去了沒啊?人家要了嗎?說什麽了?”

“你還審上我了?”嚴定波正忙着,前後左右都是人,說話不方便,只能說,“錯不了,錯不了,咱們這兒的才是正版的,這還能有錯?”

遇上偷渡船的那年,嚴定波還年輕。當時和他一同執勤的戰友有些現在已上了年紀,退休在家,人也愈發念舊,過去這些來路稀奇的老照片非但沒丢,閑暇時還按年份給排得井井有條,拿筆在相冊空白處備注了故事的來龍去脈,打算留着給孫子當寫作文的素材用。

組織部一個電話,老兵有召必應,兩句話的工夫就精準地把照片捏了出來。

經過了二十餘年,幾張同一部機器印刷出的照片在跨越了數百公裏後再度相遇——國安部拿過來一看,和嚴定波手裏的一模一樣。

福利院的舊址是一幢褪色的小樓,随着當地的開發進程早已灰飛煙滅,難覓蹤影。由于後期的債務問題,它曾經歷過一段難堪的拉扯不清,導致福利院的負責人幾經更換,管理材料漏失無數,最後被合并時,交歸民政局存檔的寥寥無幾。

真正備過案的合法民商事務調查機構是不會接這樣的案子的,內行人一看就知道這錢燙手,也正因如此,調查君洋的“私家偵探”沒什麽資質,只是個恰好在這片地盤上有點兒不入流人脈的關系戶罷了。

老外願意給錢,他也樂得混吃混喝,和幾個狐朋狗友勾三搭四地查了一段日子。他嘴上打着包票說千真萬确再沒遺漏,其實差了十萬八千裏——當他酒足飯飽地翻閱那一鱗半爪的檔案時,沒發現這條街上有家生意青黃不接的沖印中心也獻過愛心,雖然那老板多的沒捐,但每年福利院沖印照片的錢他都給免了;偵探也沒想到,在一群喪了良心拿愛心款中飽私囊又推诿責任的人渣中,還有一個吃死工資的窮講究,竟然數十年如一日地堅持給每一個有聯系方式的愛心人士都寄去了感謝信和照片。

國安部聯合當地警方沿着這條線索順藤摸瓜,一衆涉案人員很快落網。體肥膽瘦的“私家偵探”想着伸也是一刀縮也是一刀,不如趁早竹筒倒豆,還能坦白求寬。

自此,一條勾結境外組織的聯系線被徹底斬斷。

高原上的訓練艱苦自不必說,不過這次嚴明信倒沒餓瘦——他一天不落地蹲在餐廳電視機前吃飯,導致炊事班的人看他眼熟,總以為他吃不飽,忍不住給他多打點兒。

“那我天天看新聞,怎麽沒看見動靜呢?”他問他爹,“這都不來個人把照片甩那幫孫子臉上?”

嚴定波鼻子出氣:“人沒多大,一天到晚惦記得倒不少,你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

“……”嚴明信迷茫地把話筒拿遠了看看,疑心他爹跟身邊人說話串了線,“爸?你是跟我說話嗎?我有什麽事?”

“回去再跟你說!”嚴定波沒好氣兒,兇巴巴地說,“我這忙着,先挂了!”

嚴明信:“……”

他爹說挂就挂,連打個招呼的時間都沒留給他。

嚴明信拿着電話艱難地思索了一陣,心裏直呼冤枉。他是一直惦記着這件事,不假,但他都是利用業餘時間操心的,絕沒耽誤過訓練,更沒有出現失誤,對他這麽兇幹啥!

想來想去,能讓嚴艦長生氣的,頂多就是借電話的事了。

此次聯合訓練全軍上上下下都不能帶手機,他們旅長也不例外。為了和他爹聯系,嚴明信确實動用了一點兒從小到大的私人關系——他拉着旅長的胳膊說昨晚做了個夢,很想他爹,想打個電話問好。

“狼來了”第一次喊時總是好用的,旅長被他晃得虎軀一震,松口找了部內線轉內線、再轉……轉了好幾道才撥出去的座機給他用。

嚴明信能想象他爹吐沫橫飛地痛斥他無組織無紀律的場面,可這次事急從權,他實在是沒辦法了,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啊!

嚴明信又給君洋打了個電話,他本沒抱多大希望,卻不料君洋正把電話拿在手邊似的,一撥就通。

“最近怎麽樣?”嚴明信試探道,“挺久沒見了,你還好吧?”

“挺好的,我正要去上課呢。”君洋居然客氣地邀請他,“你要是有空了,就過來玩吧。”

二人說的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人話,嚴明信聽來卻覺得事出反常。

以他們的關系,君洋說話不太會用這種正經的好聲好氣,而總是見縫插針地抛來若有似無、暧昧難名的訊息。另外,君洋也不會主動示意他盡快結束通話,別說快上課了,就算是山崩海嘯在前,他們兩個也能哼唧兩句沒用的……綜上,這番對話,聽起來就好像……還有第三人在場監聽——

随着照片造假一事水落石出,國安部的調查重心轉移到了信息洩密上。就君洋的筆錄中所提到的兩次接觸來看,之慎對軍區內部的情況掌握超出他們的預料。

這些內容絕不是街頭混混之間遞根煙、吃頓飯就能弄到的消息,他們頂多算是有間諜行為的嫌疑,而得到軍區內部的情況又傳遞出去的,則是不折不扣的叛國間諜。

那雙眼睛正盯着鐵門之內的世界。

國安部一面加緊排查,一面要求君洋繼續配合。需要他做的也很簡單,只要如常活動,待魚上鈎即可。

嚴明信挂斷電話時心中就有了準備,到了飛行學院,再一看君洋的眼色,更加了然于胸。

兩人刻意在校園裏多轉了幾圈,從日近西山轉到月上中天。

嚴明信語帶保留地問:“怎麽樣,差不多了吧?”

君洋對他心照不宣地笑笑:“差不多了,辛苦你。晚上到我宿舍睡去吧,你又不是沒在這兒睡過。”

即便門崗處沒登記,宿舍門禁處也有人臉識別,國安部早就把他近段時間內的訪客幾時來、幾時走摸查得一清二楚。

與其遮遮掩掩,倒不如主動暴露,重新賦予定義,免得他們東猜西猜,再猜個正着。

君洋在前開門,嚴明信忽然想起一事,手指敲敲耳朵,意思是問:裏面有監聽嗎?

君洋搖頭,意思是:我也不知道。

嚴明信蹙眉,比了個自戳雙眼的動作,無聲地問:有監控嗎?

君洋一攤手,又搖頭:我真的不知道。

他配合調查時離開過宿舍,平時上課也要離開宿舍,在這非常時期,莫說他不知道,就算他知道真的有人奉命往他房裏放點什麽設備,也屬于合理合法的反間諜技術偵察措施,他不可能動手拆除。

“君教官,你床這麽小,咱倆人怎麽睡得開啊?”開了門,嚴明信進屋裝模作樣地背着手,踱了兩步,氣量慷慨地一嘆,“唉,算了,幸虧是我,身材苗條……”

“你是客,你睡床。”君洋拉開櫃門,一手把一套被褥像小雞似的拎了出來,“反正天氣又不冷,我打個地鋪,對着窗口還涼快點兒。”

嚴明信:“……不是,等一下。”

他失語地看着君洋說到做到,地上墊了層席子,三兩下把棉被鋪在了地上。

嚴明信:“你來真的?”

在電話裏打官腔、在校園裏瞎逛,都有“演”的性質,特殊時期他可以理解,但見君洋回了宿舍還得處處小心,他心裏不是滋味——就算天塌下來了,人也總得有自己的私人時間吧?

墊在席子上的被子是學院派發的,統一規格,嚴明信搭眼一看就知道不夠長,君洋躺上去恐怕腳都要伸到外面。

他不痛快地擡頭看了看四周,道:“要因為我來這兒,把你擠到地板上睡,我可走了。”

“矯情什麽?我哪裏沒睡過?”君洋走近,小聲說,“別走,今天就先這樣吧。”

嚴明信還想反駁,他又悄聲道:“這麽長時間沒見,陪我說說話。”

嚴明信的心頓時軟了,氣聲說:“說話可以,我陪你說一晚上都行。換我睡地上吧,好不好?你這幾周都是這麽提心吊膽地過的嗎?我不能看你這樣,我心裏不好受。”

君洋搖頭:“我沒事。你來找我,還睡地上?這不合适。萬一這屋裏真有人看着,說不過去。”

在校園裏亂轉時,嚴明信大約明白他們的目的,一直保持着警惕,視線多在觀察環境,此刻兩人目光相迎,他才定定地看進君洋的眼睛。

那雙眼中裝的分明是超乎尋常的謹慎和心力交瘁的提防,也許還有不為人知的眷戀吧,也許還有六神無主和一再的忍讓,但他已不忍卒讀。

“這不對。”嚴明信心疼道,“你聽着,記住了——整件事都不是你的錯,你一點問題也沒有,你可以配合,但一定別委屈自己。”

君洋不假思索地矢口否認:“沒委……”

“君教官,不是涼不涼快的問題!”嚴明信說罷,風度翩翩地一轉身,長手長腳動作大開大合,彎腰把地上的鋪蓋玩意兒似的一卷,整個塞回立櫃裏,故意大聲道,“這兒靠海這麽近,睡地上可是容易得風濕啊。要不這樣,咱倆一人睡一頭,誰也碰不着誰。哎,有熱水嗎?來幫我弄弄水,我洗個澡,免得熏着你。”

君洋:“……”

他原地怔立了一會兒,被窗口的風吹了幾次,才後知後覺地品出了那句話的意思。

可惜,有些事只能解釋為命中注定如此,無關對錯,就是輪到他了,僅此而已。

他沒辦法不給自己壓力,沒辦法沒心沒肺地跳脫時局之外。

嚴明信敲了敲衛生間的門:“嘿,進來,幫我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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