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倒退一年來說,談戀愛這樣的游戲,就和拼魔方一樣弱智,是被林瑞安深惡痛絕的。
當然這是對愛情的偏見,它本身的美好不容置疑,只是人和人的态度不同,比如所謂的情場浪子用劈了多少次腿來證明自己的渣,林瑞安也用無數個始亂終棄的反面教材證明自己不配有真愛。
的确這才是符合因果律的,壞人都沒有好下場。
可萬事都有偶然,天上偏偏掉下來一個喜歡他的人,躺在他枕邊,整夜抱着他不舍得撒手,以至于使他對自身價值産生了強烈的質疑,睜開眼的時候仍覺得美滿又虛幻,其實他還在那個惡有惡報的因果律裏,等不到深陷其中,這一切都會如雲霭般散去。
他翻了個身看着崔璨,崔璨也在看着他,他們都不說話。
兩個人伏在床單上的手像兩只怯懦的螃蟹,後來林瑞安的螃蟹往前蠕動了寸許,被崔璨握住了。
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他握緊了。
所以怎樣都可以。
假期的最後一天,必須要充分利用起來。
林瑞安提議出去逛逛,豐富一下精神文化世界——就在十分鐘前,是的,十分鐘前,他突發奇想在網上訂了兩張畫展的電子票。
本地一位小有名氣的華裔畫家的個人展,之前林瑞安浏覽過這個年輕畫家的個人博客,林林總總百餘張,不同于大部分青年畫家常見的張力和銳氣,作品中極少出現人的面孔,大部分是側影和背影,劇情感很強,每幅畫都是一個故事,那種游離于溫暖和落寞的風格讓人心生好感,在同領域的小圈子裏也挺受歡迎。
他拿給崔璨看了,有一種必要的執着,沒有跳過征求男孩兒意見的步驟:“想去嗎?"崔璨靠近過來看劃上劃下的手機屏幕,下顆時不時觸碰到他的顴骨,沒有一口答應,或是直接說“聽你的”,而是頗為認真投入地觀賞了一會兒,才肯定道:“想去。”
“很酷啊。”
“嗯。”
想去。
形式那都是次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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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畫廊裏約會才是正經事。
例行晨練結束,林瑞安從跑步機上下來,嘴裏叼起電動牙刷出了房間。
無意間掃一眼放在唱片機上旁的日歷,他怔了怔,走出兩步,心裏不太肯定,原路退回又看一眼。
他“噢”了一聲。
崔璨被這聲音吸引來,挨着他站,嘴裏叼了個同款不同色的牙刷。
“瞧我發現了什麽?"林瑞安低下頭,留神着嘴角的牙膏泡沫,用記號筆在聖誕節前的某個日期上畫了個圈。
擔心記憶出現誤差,他還特意拎出崔璨的項鏈,和上面的日期對照确認。
沒錯的。
“要過生日了。
他歪了歪身子,靠在崔璨肩膀上。
“二十一歲了”二十一歲可是個裏程碑式的生日。
對本國絕大多數的年輕人來說,二十一歲比十八歲更值得慶祝,原因是從這一天開始,他們就擁有了自由出入成人場所、賭博和飲酒的合法權利。
當年的林瑞安正是那群年輕人中的一員,撒野一時爽,住院火葬場。
這把歲數回憶起青春來,只剩兩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傻逼。
,'很快你就可以抽煙喝酒去賭場招妓了,開不開心?’他問崔璨,雖然他自己也覺得沒什麽了不起。
男孩兒的回答如他所料:“不。我不需要。”
他聳聳肩。
“我有時候真的不懂你,puppy,”林瑞安把筆帽蓋上,倒插在筆筒裏:“欲望使人年輕,曹操說的……《赤壁》看過麽?算了你不認識曹操……人無欲無求是會早衰的,找點兒樂子baby"
在刷牙的時候談人生是很不風雅的,但崔璨顯然不反感這個,又或者挺享受這個。
他伸手擦掉林瑞安嘴唇上的泡沫,意有所指道:“欲求當然有,不是那些而已。”
感覺到虛虛搭在自己腰際的手,林瑞安眉毛一揚,皮笑肉不笑地罵:“臭小鬼。”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說話成人點。
成人生日的成人禮物,想想就很成人。
他們收拾一番出門吃午飯,街上人很多,餐廳位置有點難預約,林瑞安訂了一家據說口味比較正宗的粵菜餐廳,想讓崔璨找找童年的記憶。他母親是香港人,那麽家中的食譜必然少不了故鄉的味道,習慣是最靠得住的,如果崔璨能多少想起些什麽,哪怕只有一點點線索,對盡快尋找到他的家人也大有裨益。
這件事口頭上不好提起,畢竟是男孩兒數十年來的最深最痛的創傷,淡忘也不可能毫無感觸,就算他肯忍着痛掘開快要愈合的疤,到那血肉模糊之中一探究竟,林瑞安也舍不得。
更何況林瑞安自己也沒幾成把握一定能幫他找到家人,抑或是母親已故的消息,他不敢輕易許下諾言,他猜崔璨不會怪他,這本就不是他的義務,他只是借此機會替自己贖罪而已。
但他同樣不願意看見那孩子露出失望的表情。林瑞安把寫着中文的菜單折頁攤開給崔璨點單,自己又添了兩樣,把菜單交還給服務生,得到一張白色的收據。
服務生操着一口純正粵語和廚房報菜名的時候,崔璨和他說:“我可以聽懂。”
“哦?',林瑞安跷起二郎腿,興味盎然地問,“那你會說嗎?"崔璨想了想,搖搖頭:“不會”
“我會一句。”林瑞安笑吟吟地沖他招招手,示意湊近一點兒,“就一句。”
崔璨依言探出身,林瑞安便豎起那張薄薄的收據單,擋在他的耳朵和自己的嘴唇之間,保證聲音被四周喧鬧包圍下也能夠清晰傳入他耳中。
“我鐘意你。”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一位槍齡超十載、心狠話不多的純情少男,竟被老流氓三言兩語撩得連筷子都拿不穩當。
整個人渙散地吃完一頓飯,崔璨跟着林瑞安慢悠悠地步行去畫廊,天氣晴朗,适合散步曬太陽,林瑞安走在崔璨身邊,走得很閑适,一縷金發別到耳後,側臉有一種好看的神采。
崔璨自己也沒有恰當的辭藻去描述,可他就是很迷人。
所以崔璨總喜歡看他,把目光當做表達的方式,少了訴說似乎會讓人覺得單調,其實不然。
眼神比語言更誠實。
來參加畫展的人不多,但不顯得冷清,小衆沙龍面向的群體有限,也正好過濾了與之無關的人,來看的都是尊重并喜愛的。
畫廊的場地安排在指定展覽館的一層,兩間大廳外加一條長廊,窗外是露天咖啡座,整體氛圍營造得非常文藝。
林瑞安一開始還怕崔璨不适應,慢慢卻感覺這裏的環境意外的适合他。
有的人是獨自前來的,走走停停,駐足在畫前沉思;有的結伴同行,就像他倆一樣,講話都有意使用着禮貌的音量。
林瑞安見到了那位青年畫家本人,和友人們在會客區小聲交談。
燈光暗昧,維持在一個讓人能看清楚又讓眼睛舒服的亮度,大廳的牆面是雅致的紅色,搭配黑色畫框;走廊那邊則是天青色的牆,搭配了做舊的木制畫框“這裏的每一幅畫都具有相當鮮明的個人風格,場景是常見的,薄暮冥冥的森林,象群般的山峰,夏日午後的樹蔭,天亮時的屋頂,幹涸的廢舊游泳池,遠行的列車和離別的情人,一路看下來,心髒就像被雨水緩慢浸透。
那種呼之欲出的寂寞倒映着崔璨的臉,讓林瑞安想牽他的手。
手機卻突然震動起來,在口袋裏嗡嗡輕響” 林瑞安認出來電顯示,視線難掩地停頓了一下“他的拇指停滞在按鍵上方,擡眼對上崔璨的眼睛,這才小聲說“我出去接個電話,在這兒等我,,。
然後加快步子走開。
他走的是安全通道,出了門便焦急地按下接聽,對方就像篤定他會接通一般,默契地沒有挂斷。
“喂"
室內的陰涼仍像一層薄霧籠罩在他身上,他走到陽光底下,手搭在額前,掌心發潮。
“找到了?"
五分鐘後,林瑞安回到畫廊,衣領上沾着又嗆又涼的薄荷煙味。
他走回之前和崔璨停留的那間大廳,心跳好不容易平複下來,步伐也恢複了應有的節奏。
崔璨還在,只是移步去了另一幅畫前。
男孩兒在那裏站了許久。
畫裏是一座矮樓,日落時分的陽臺,有個背靠着白色圍欄抽煙的金發男人,雙腳赤裸,姿态頹廢而落拓;室內是淩亂不整的床鋪,地板上亂放着三五支打碎的、不完整的啤酒瓶,唯一完好的那支瓶口裏插着一朵枯萎的玫瑰花,花瓣幹癟的邊緣翻卷着。
根據種種靜物所傳達的信息,林瑞安猜測,這大概是個失戀的人。
他抿了抿嘴唇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崔璨:“這幅畫好看麽”
“我挺喜歡的。”崔璨依然微仰着頭。”這個人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