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他說完那番話,周身包裹在愈發凝重的空氣裏,軟弱,動搖,無所遁形。

大腦冷卻後出現的思緒斷層之中,林瑞安想不到任何補救措施,那些未經潤色的字眼赤裸得令人難堪,像是把他掏空,只剩一具抖落幹淨的皮囊。

崔璨想,原來他的真心這麽苦,像藥,像石頭,像燒焦的煙草。

但是他依然頑固地站在那兒,一步都沒有後退。

他沒路可退,別無選擇。

他是找到了崔璨的母親,那接下來呢?未來的打算呢?他們沒談過未來。

林瑞安不僅沒想過,也沒給過承諾,這是他的錯。

甚至于在不久前他都不相信自己能夠愛上一個人,他後半生的劇本還沒來得及給這個人安排角色——這個人本應有自己的角色,有背負的家庭,有想實現的願望或想去的地方,林瑞安都不會橫加幹涉,他只會用他的方式為這個人鋪路,不需要理由,因為這是愛的一部分,或者說從這個人選擇他的那一刻起,所有理由都宣布成立。

然而崔璨出現在林瑞安生命裏的時候就是一張白紙,沒有角色,沒有家庭,沒有願望和想去的地方,他被捏皺了,弄髒了,撕得殘缺不整,看不出本來的模樣,等林瑞安把他拼起來,粘好,擦去污漬,在上面書寫新的內容,可這不是結局。

一張紙就那麽大,關于愛情的內容只能寫三五行,還有大片的空白,要交給別的人、別的生活去填補。

人這輩子不可能一成不變,從小孩到大人,從一種生活過渡到另一種生活,許許多多個這樣的片段首尾相接,不是一鏡到底,就連那些在婚禮上立下終生誓言的人們也同樣,到了某個年紀或者階段,他們總要做出改變,無論是不是決定性的。

“林瑞安”這個名字,只代表了崔璨這一生的其中一個階段,并不是全部。他有機會得到他的全部,但他不能。

他是壞人。

他不想當壞人。

“好消息,不是嗎?”林瑞安想笑處理得自然生硬地牽動嘴角,竭力将神色輕松,不管怎麽說,今天都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這種機緣不是人人都有。

“我知道你需要時間接受它,換成我我也一樣”他捏了捏崔璨的臉,耐心得幾近讨好:“你先冷靜一下,慢慢來,一晚上,一天、兩天也行,咱們有的是時間。別着急,別逼自己。”“等你做好準備了,我再送你……回家。”

Advertisement

回家?回哪兒?

哪裏才是他的家?

“你要去哪兒?”崔璨拉住他,手指蜷曲着絞緊了他的衣服,那一角沉沉地向下墜着,壓得林瑞安挪不動步,兩只腳猶如陷進泥潭,不能自拔。

這是句乍聽上去與眼前事态完全無關的話,不該作為告白的表态,男孩兒的神情卻像極了當初說“你騙我”的那時候,充滿了遭遇背叛和抛棄的絕望。

林瑞安一下子慌了神,不算美好的記憶像藏在棉花裏的針,殺得他措手不及。

于是他毫不遲疑地抛棄了方才崩潰的情緒,注意力全部轉移到面前的男孩兒身上來:“什麽?我剛回來,還能去哪兒……崔璨,我在這兒,你看着我,對,看着我,告訴我,怎麽了?"“我不知道。”

崔璨沒松手,雙眼則避過他的視線,臉上閃過剎那的慌亂和迷惘。

那是無法被捕捉的短暫一瞬,卻仿佛利刀狠狠刺中他的軟肋。

“我感覺到你要離開我。”

男人的手垂下來,懈去力氣,他的藍眼睛有如沉睡的汪洋,不起一絲波瀾。

崔璨不死心地等着,等他說點兒什麽,承認,否認,什麽都行,不是諾言也沒關系。

他什麽都沒說。

下巴上的傷口隐隐作痛,他拿手一抹,指尖上挂了條顏色由深到淺的血絲。

事已至此,林瑞安本想留給崔璨獨自思考、不受幹擾的個人空間,讓他調整心态,接受現實,以一個迷路小孩的身份。

他強調了不希望自己的存在影響崔璨的判斷和決定。

關系是暫時的,而人生是長久的。

林瑞安掂量得出孰輕孰重。

他篤信這段關系的兩個人裏若是一定要有一個保持清醒,那麽這個人一定得是他。

結果他一次次沒出息地購買打臉套餐,這會兒跨坐在崔璨腿上,像他總喜歡反着坐帶靠背的椅子、兩手抱着椅背那樣,抱着皺眉的男孩兒,配合着露出受傷的下巴。

“璨啊。”

他最近特別喜歡這麽叫,沒來頭,随心情,想叫就叫,顯得老氣橫秋,又暗含一點嬌慣和縱容,像個等待揭曉的謎題,謎面下藏着他幼稚的快樂。

而此時的崔璨并不理會,從醫藥箱裏取兩支棉簽,一支幹燥,另一支蘸酒精,一心一意幫他處理下巴上開裂的傷口。

這點兒小傷哪裏值得一提。

好看的只是那副皺眉的表情。

偶爾也享受一下被伺候的待遇,林瑞安仰起臉,依着男孩幾盡可能放輕的動作,任由涼絲絲的棉簽以傷口為中心打圈,擦拭紅腫的外圍,遇上幹涸的血癡需要清除,下手力道稍微重了點兒,他就演技浮誇地喊疼,企圖博取同情和甜蜜的擔憂,收集有限的糖分。

崔璨卻還是不理他。

他絞盡腦汁、變着法兒的哄,有這功力十個姑娘都哄服帖了,可惜有些招數用在男人身上效果并不理想。

他磨到最後也技窮了,死乞白賴地湊近過去,嘴唇在崔璨額角有一下沒一下的親。

崔璨剛撕開一片創可貼,剪裁成不太影響美觀的大小,還沒找準合适的位置往上貼,病號突然表達愛意,妨礙了他的施工。

他不得已舉起手來,往椅背上靠了靠,“瑞安。”

“嗯,”林瑞安本想假裝沒聽見,讓他多喊他兩聲,可答應得太積極,随時随地支應着似的。

他惋惜地想,畢竟聽一句少一句了。

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人這麽叫他。

男孩兒合上醫藥箱的蓋子,折斷那兩根弄髒的棉簽,丢進垃圾桶,叫了他一聲就往他懷裏鑽。

他立即自心窩一路酥進了骨髓裏去。

“……你找到她了“"揉揉男孩兒的後頸,他望着天花板,不知該如何修飾那些對崔璨來說略顯殘酷和刺耳的真相。

“嗯。”

“她還活着。”

“嗯。”

“還記得我。”

“……嗯。”

林瑞安摸摸自己下巴上的膠布,吞咽時有不明顯的牽拉感,吊着他肺腑中浸潤和打磨過的話:“她眼睛看不見了,但還背得出你的出生時間,血型,也能說出幾件你小時候發生過的事情。

我的線索應該是沒錯的,基本信息都吻合,但我不是當事人,具體的……你得親自去問。

白天之所以沒帶你去,是因為……我疑心病很重,怕是騙局,我先去探探會保險一點。”

他就是偏心,就是多慮,就是不願讓他的男孩兒再受一丁點兒委屈。“這次對了,是真的,十有八九。我想你見了她也能想起些什麽來,人們都說親子之間會有心靈感應嘛,你也不用煩惱見了面會尴尬,我陪你去?我陪你去。”

"puppy,開心笑也行,哭也行……”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崔璨抱他抱得太緊了,手在打顫,勒得他呼吸困難。

“她看不見我了。”

林瑞安閉上眼,幾不可聞地嘆息。

起碼女人還有一雙溫暖的手,撫摸鋼琴和狗,窗臺上的花草,還有學琴的小孩子調皮的腦袋,也撫摸過林瑞安的臉龐。

她摸得出形狀,質地,遠近,卻摸不出一個人亦真亦假的心。

第二次給盛敏柔打去電話,林瑞安允許崔璨旁聽。這情景好笑又辛酸。她的孩子竟要先适應她說話的聲音,把“母親”這個概念重新植入他的認知範圍——他睡了一覺才剛剛接受這件事,他要回家了。

“嗯,我們待會兒就出發,差不多十一點能到。”林瑞安策劃着這場意義非凡的見面,仿佛又做回了中間人的角色,但前後的內涵可是大不相同了。

“好,好的。” 女人殷切地說,仿佛被傳染了些許緊張: “我……要準備些什麽嗎?”

“不必了。”林瑞安溫聲道:“您再多等這一會兒。就這一會兒。”

她已經等了十二年。

這是個和往常都不同的早晨。她在挂掉電話後把下午的鋼琴課延遲到晚上,洗了澡,盤了頭發,做過禱告,又擦了一遍丈夫遺照的相框,她有一個上鎖的抽屜,裝滿所有看不見的回憶,她只是打開那道鎖就能觸摸到鮮活而溫熱的靈魂,丈夫的結婚戒指,口琴,銀質煙盒,兒子的玩具,作業本,小時候的衣服都是她用縫紉機手作的,如今還完好地存放在那裏,都是她珍貴的寶物。

而當她以為她要靠回憶終此一生的時候,一個男人把她的兒子送了回來。

這個男人很年輕,有動聽的嗓音和斯文的言行,面孔輪廓深的英挺,淺的柔和,五官間距恰好得很完美,只是不明緣由的,睫毛因不安而發抖。

此時她一樣不安,門鈴聲響起,導盲犬敏捷地站了起來,引着她朝玄關走去。

她知道,門外的人有兩個。

門打開了,室外的空氣微熱流動,她聽見林瑞安說:“盛太太,我帶他來了。”

她看不見,也懼于用手去試探,好像面前是一片觸不到的夢境,空氣帶着重量現,也怕落空。

她開口叫他。

“小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