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十二年前的一個夏日午後,她的孩子跑出了這扇門,從此下落不明。
如今他終于跨越一個又一個燃燒的寂滅的黃昏,帶着滿身塵土不知從何說起的傷痛,站在她面前。
她看不見,也不敢妄然伸手去碰,只是隐微的有所感覺,哪怕面前這個人像雕塑一樣一言不發,她也清楚地知道他懷揣着一樣東西,就藏在他身上,這一路也沒有丢失,他不在這裏的時候,那東西也不見影蹤,但只要他回來了,她就一定能夠感覺到。
“小璨?”崔璨像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在趕來的路上他一句話都沒有說,讓林瑞安不禁有些擔心他此時的心理狀态。
這聲呼喚卻如同驚雷劈進他腦海,他挺直的脊背開始戰栗,記憶像冰封了一整個冬季的河流般驟然崩塌,支離破碎地奔湧向他,他正身處漩渦中心,像一條洞游的魚,還來不及探頭呼吸就被湍急的往事淹沒。
她老了。
崔璨從未想象過他們重逢時的場景,沒任何,已理準備和應有舉動的預演,因此在閃過這個念頭的時候,他竟覺得太過幹癟和平庸,他想,她怎麽就老了呢。
就像他去看一場電影,中途意外離場,等他趕回來時已錯失了全部劇情,只趕得上結局和片尾曲。
母親老了,像她織的那件縮水的毛衣,洗太多次導致脫了形,肩背塌下去,發束中夾雜着刺眼的銀絲,眼角堆疊起細紋,心事般沉重。
眼睛大而無神,瞳孔中映着兒子高大挺拔的身影,他離她只有一步遠,她卻好像眺望着遠方,尋找他來時的方向。
他說:“是我。”
他回來了。
林瑞安今天只想做個安守本分的觀衆。
他的戲份在這對母子見面時就差不多結束了,可以圓滿退場。
盛敏柔的家總讓他覺得“像個家”,溫馨,舒适,陳舊家具沾染了人氣,有一種遮風擋雨的安全感,他想居住在這裏的人也必定內心淡泊,清靜的、真摯地生活。
名叫丹尼的導盲犬看樣子已經把他納入主人的朋友範圍,搖頭擺尾地同他親近,林瑞安看他今天沒裝鞍具,意味着不在工作時段,便放心地跟丹尼在地毯上玩耍,一邊丢球給它,一邊側耳聽着客廳那頭崔璨和母親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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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竊聽別人談話是不道德的。但他得時刻關注着崔璨的情緒變化。
該說那對母子太過相像了嗎。半天沒聽到什麽動靜,林瑞安握着丹尼厚實的爪子心想,兩個人竟一滴眼淚都沒掉,面對面坐着,倒水,添茶,也不顯得局促和生分,所幸他擔心的尴尬局面并未出現。
林瑞安了解崔璨。不敢斷言到了知根知底的地步,但絕對是他人難以企及的深度,在這個深度裏,有且只有他一個人。
這确實是崔璨該有的反應,他對感情的表達坦率,認真,不激烈,昨晚在他懷裏發抖已經是最大程度的失控,現在度過了那個階段,反而達成了一種平衡。
當他的母親問“你走的這些年都去了哪兒”的時候,他沒有告訴她,曾經歷的那些殘酷和掙紮。
他說:“我被帶到了紐約,也在華盛頓,西雅圖,舊金山待過。後來……瑞安救了我。”
“啊……嗯。”女人點着頭小聲追問:“你們是怎麽認識的?我想這肯定很不容易……”
林瑞安伸出的手滞在半空。被丹尼叼回來的球掉落在地板上,滾了出去。
一時無人應答,談話陷入膠着,這寂靜來得突然而異常,林瑞安沒有回頭,如芒在背,仿佛那可憐母親的眼睛正盯着他。
“半年前在蒙特利。”
可他還沒想好合适的說辭,崔璨就代替他接過了話,他回過頭,撞進男孩兒深深的眼中。
崔璨看着他,對盛敏柔說:“我在一家酒吧門口遇見他,慢慢熟悉了。”
“這樣啊。”
——他們的恩怨,諒解,熱烈而朦胧的依戀,都被死死捆綁在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謊言裏,成為永不見天日的秘密。
皮條客和雇傭兵的愛情只能存在于看不見的世界,為了保持那份無知的純潔,崔璨寧願幫他說謊。
林瑞安聽見盛敏柔毫不懷疑的聲音:“感謝上帝……”
丹尼再次把那只撞到牆壁的球叼回來,垂下尾巴等待着金發男人繼續和它的游戲。
林瑞安卻扶着膝蓋站了起來。
他微笑着輕聲問:“盛太太,我可以去後院走走嗎?”
“啊,當然。請随處看吧,寒舍沒有什麽好招待的,林先生那這裏當自己家就好。”
“好。”
他的背影消失在客廳門外。
腳步聲遠了,崔璨收回目光,看着女人在桌子上摸索的手,戒指還完好的套在無名指上。
她找不到放在固定位置的紙巾筒,咬着嘴唇自語道:“紙巾呢?"崔璨稍稍起身抽了兩張紙巾,塞進她蜷縮的手心。
他說:“給你,媽媽。”
“謝謝。”
女人緩慢地擦拭手指,神情有些微弱的動蕩,她又擦了擦不怎麽髒的桌角,突然低下頭,手背抵住鼻尖,一大顆滾燙的眼淚落進了茶杯。
風往屋裏吹,林瑞安循着它的來路,穿過筆直的走廊,擰開白色紗門的圓形把手,走了出去。
紗門通向後院,他下了三級粗糙的臺階,眼前呈現一月開闊通透的草地,陽光下泛着鮮豔的油綠,斜前方稍遠處有一汪恬靜的池塘,小小的,目測有他圍着走上幾十步的寬度,再遠處是一排圍成半圓形的樹木,将這裏和隔壁人家的後院區別開。
樹冠飒飒的随風搖曳,黃昏折進黯淡雲層,只剩淺淺一條金色的邊。
林瑞安在門廊裏的長椅上坐下,垂着兩條腿,肩膀靠着木頭廊柱,想不起抽煙,也想不起別的事,疲倦得快要睡去。
崔璨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他回過頭,與男孩兒在樹葉晃動的剪影中視線交錯。
游雲從天空中飄過,遮蔽住太陽,使落入他眼眸中的光芒變得暗啞,似乎有許多話被藏在裏面,關于以前的和以後的,可惜他不願讓人聽見。
“真好啊這兒。”
林瑞安輕輕擡高踩在廊下的腳,風又起了,吹亂他的頭發,白色襯衣的領口向下墜着,看上去有些許單薄,他搭在腿上的手握緊又放開。
“今後你可以在這兒看書,晴天雨天都很美。”
他揚了揚眉,煞有介事地談論着将來:“視野開闊……啊,正對着後面這間卧室,你住這一間,棒極了。我太喜歡這房子啦,真的,地段也好得沒話說,就是不知道價錢如何,老房子會不會優惠點,幹脆回去就把那個破公寓給賣掉……”
崔璨坐到了他身旁,面對着房屋,與他相反的方向,卻是肩并着肩,他看到林瑞安露出鬓發的耳垂,白皙的頸線,說話時嘴角深淺的弧度,唯獨看不見他此刻的臉。
他伸出一只手圈在林瑞安身前,寂寞而又克制地抱緊他,像是怕他像上次那樣消失在黑暗裏。
“可以不和你分開嗎。”
林瑞安一時語頓,回頭望着浮光粼粼的池塘,歪頭靠着崔璨的肩膀,閉上眼,用鼻梁蹭了蹭他。
“最好是分開。”
他握着崔璨的手,指腹摩挲着掌內的薄繭。
男孩兒問他:“什麽是最好的?”
“就是……你得去嘗試沒有我的生活。我不在你身邊了,不再事事照拂你、幫助你了,你才能成熟。”
“為什麽。”
“那樣你會更完整。”
“那你呢。”
“你不用考慮我。”
“不。”崔璨說:“不”
“我在遇見你之前也過得很好。”
他把崔璨的手指一根一根從自己的指縫裏拿出去,留下溫熱的印跡。
“她需要你。”
崔璨的身體微微動搖。
“你不需要我嗎?”
“需要啊。”
林瑞安撫摸他的眉梢,用彎曲的手背。
“我發過誓的,不對你說謊,所以你不必懷疑,我也不會為了趕你走而說違心的話,那樣太蠢了。”
“我想讓你明白的是,喜歡不一定要在一起,這不是唯一的、最終的選擇。”
“喜歡一個人,會想讓他擁有更好的人生。”
那撫摸暫停住,崔璨睜開眼,林瑞安勾起指尖,像懲罰頑劣又倔強的小孩,彈了一指在他額角。
“等你離開我就懂了。”
——假如沒有那場劫難,崔璨會平安地降生在帕薩迪納,留在摯愛的親人身邊長大,哪怕出身平凡,沒有大風大浪也算是微小而确定的幸運;他會像那些穿着校服、趕校車去上學的男孩兒一樣,聰明,驕傲,不讨人厭的頑劣在他的笑容面前都被允許和原諒;下課了伸個懶腰,把不好不壞的成績單塞進書包,跟那些和他年紀相當的男孩兒們一起打棒球,玩樂隊,參加課外活動。
到了十六七歲,在最好的年紀談一場轟轟烈烈不計較結果的戀愛,對方或是學校裏受歡迎的明星小姐,或是住在自家對面文靜寡言的甜美女孩,放學後送她回家,請她吃冰淇淋,騎單車帶她去看海……
這樣的生活。才是他該有的。
林瑞安坐在這裏,已然能夠将男孩兒這被篡改的一生颠覆重來,那個回歸原本模樣的故事酒滿陽光,潔淨煥然,連時間都為之心軟。
真好啊。
他想。
就算不屬于我,也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