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十月中旬的圓月映到餘慕娴榻前,勾得其雜念纏身。
披衣在榻上坐起,餘慕娴取下脖子上那塊刻着“楚”字的玉,借着月光細瞧。
舊人言,人養玉,玉養人。
彈指間,這刻了“楚”字的玉已是跟了她四年。
想着那姓楚的人,餘慕娴輕嘆一聲,起身從臨榻的小屜裏尋出羅昌數月前給她的信。
這信她原是不想留,奈何楚玉姝在信的末尾寫着,若她不是方遠盈,便要将這信留在她手上,直到楚玉姝來取。
推窗讓月色灑滿整個卧房,餘慕娴望月懷人。
此時的楚玉姝該是到了安南。
念着安南有楚國新都,餘慕娴默默地将信放回到小屜裏。
許是到了十二三歲懷春的年歲,自從羅昌手中拿到這封信起,便是時常夢到楚玉姝來她府上讨信。
雖說這信一直被她放在小屜裏,但在夢中,餘慕娴卻是從未尋到過這封信,以至于……
以至于晨起時,時常一背盜汗。
抿唇用盜汗将記憶中倩影揮去,餘慕娴暗笑,許是楚玉姝寄來的那封信有蹊跷。
不然,楚玉姝怎會夜夜入夢來問她來讨信?
怎會讨信不成還對她動手動腳?
閉目想過羅昌口中的高人,餘慕娴便伏在桌案上熬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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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着熬着,楚玉姝的臉又晃到了眼前。
“明明是你,為何不會來?”略帶怒容的臉讓餘慕娴心神一晃。
這話是那信的開頭,但信裏說的簡單,只有四字“汝何不歸”。
“陛下以為呢?”依照着答了幾十次的舊路徘徊,餘慕娴終言又是轉到“信不在臣身上”。
但眼前的女子似乎并不願聽她言說。
一雙玉指扶上肩頭,餘慕娴身形一顫,便又是一身冷汗睜開眼……
天亮了。
打量着亮堂堂的居室,餘慕娴定神正要喚小童來侍奉她洗漱,便聞羅昌派人傳信要她去府衙。
利索地更衣城郊,待餘慕娴到府衙,府衙裏已是密密麻麻跪了一堆人。
擡目尋到羅昌的身影,餘慕娴自然而然地跪在羅昌一側。
這幾月,羅昌諸事皆順,不單單丢了永安郡,還順當當地将永和郡塞給了楚帝的心腹李萬慶……
故而,照此推算此次該是新都來人。
低頭與衆人齊喝“萬歲”,餘慕娴靜靜地等着使臣在賜完羅昌後散場。
豎耳聽着使臣将“欽此”二字念罷,餘慕娴便起身預備着與在場的諸位大人一同退場。
但未等餘慕娴将腿直起來,使臣便又拿出了一份诏谕。
“聞昌平有賢臣……特此調其歸京……欽此……”
使臣拉長的腔調震得府衙衆人皆是愣了半晌。
聞新都竟是傳來了召餘慕娴去新都的旨意,羅昌蹙蹙眉,率先與餘慕娴使了個眼色道:“真是恭喜餘大人了!”
羅昌一開口,周圍衆大人随即紛紛起身與餘慕娴道賀。
“啊!恭喜餘大人!”
“大人不愧是羅将軍的幕僚,小小年紀便得了聖上的賞識……”
拱手謝過周遭的諸位大人,餘慕娴低眉将視線從使臣身上挪開,微微一拜:“有勞大人!”
“都是為聖上行事,大人不必客氣……”使臣見餘慕娴與他見禮,随即笑道,“新都的王大人要老夫在見到大人時,替他捎帶一句,大人這些年真是辛苦了……”
“謝大人帶言……”默默将“王大人”三字記下,餘慕娴躬身與諸位幕僚一同送使臣出府衙。
待出了府衙,餘慕娴便見一車辇停在路中。
心道此車該是使臣所用,餘慕娴即與幾個相熟的官僚立在道旁,等着使臣上車。
使臣此番行程匆忙,故而羅昌也未令城中主事為其操辦官宴。
目送使臣上車辇,餘慕娴聽着身側人與她咬耳朵。
“餘大人此番去新都,怕是再也不會回昌平了……”與餘慕娴相熟的馮大人甚是感傷。
低眉想過旨意中并無何時去新都的事宜,餘慕娴笑道:“使臣只道慕娴要去新都,卻不知何時能去呢……”
“這……”似乎被餘慕娴點醒,立在餘慕娴身側的馮大人眉頭一緊,“到算是個麻煩事……”
“但只要聖上知曉大人在昌平,那出頭之日,便是指日可待……”馮大人寬慰道。
“托馮大人福……”餘慕娴點頭正要與馮大人說說新都,卻見周遭的大人都在朝她瞧。
“諸位這是?”擡目掃過伫在原地的諸位大人,餘慕娴将視線投到羅昌身上。
“請餘小公子上車!”改了平日與餘慕娴的稱呼,羅昌一揮手,圍在車辇旁的衆人立即給餘慕娴讓出了一條道。
盯着車辇前的空地,餘慕娴頓了頓,随即曲膝朝車辇拜了拜:“謝聖上……”
話罷,便一步一步踏到了車內。
新都來的車辇較尋常車辇寬敞。
與使臣對坐在車辇內,餘慕娴泰然自若。
“走吧!”見餘慕娴上了車,使臣便命車辇朝新都趕。
聽着車後山呼的“萬歲”,餘慕娴與眼前人笑了笑。
“不知大人如何稱呼?”拱手見禮,餘慕娴正襟危坐。
“你喚老夫‘宋伯父’便是。”宋熙揮揮袖口,一臉笑意,“我與令尊曾同朝二十載……”
聞使臣姓“宋”,又與自己的爹爹同朝多載,餘慕娴眨眨眼,記起了當年在守靈時燒掉的那封信箋。
那封信箋裏,便記有一人,姓宋名熙。
想着使臣原與她那爹爹是“一丘之貉”,餘慕娴笑道:“見過伯父……”
見餘慕娴模樣乖巧還懂規矩,宋熙心生歡喜。來時他還憂心自己會辜負了王寬的囑托,現在瞧來,一切皆是他多想了。
餘家怎會好竹出歹筍呢?
伸手将餘慕娴虛扶一把,宋熙道:“既是喚了這聲伯父……伯父便要與賢侄你說些規矩……你可知任向陽已被斬于新都?”
“這……”擡眉瞥了宋熙一眼,餘慕娴蹙眉道,“不知。”
餘慕娴原是知曉任向陽被斬于新都,但這般話卻是不能說與眼前人。眼前人此時雖與她親近,但她爹爹都已去世近五載,誰又知這舊友安了什麽心?
“賢侄既是不知,那便先聽老夫說。”将聲音壓低,宋熙道,“賢侄久在羅昌身側,該知曉這小子身藏反心……那任向陽原是太師馮遠山的遠親……鎮守昌平也是聖上的意思……但羅昌那小子因嫉妒任向陽有功……竟是敢向京中送密信,告任向陽在永安郡結黨營私……”
“伯父是不是何處弄錯了?”擡眸對上宋熙的視線,餘慕娴低聲道,“慕娴以為,伯父該知曉羅将軍的為人……”
“羅昌為人如何與我等有何相幹?”笑着與餘慕娴道上一句大道理,宋熙道,“聖上此番召你入新都,便是要你說老夫方才與你說的那些……”
“這怕是不大好……”低眉與宋熙推脫,餘慕娴佯裝為難道,“伯父久居天子腳下,或不知動亂的壞處……這昌平在舊時,不過楚國一郡,但今時不同往日,自邺城一敗,昌平便成了邊關重地……羅将軍人品如何尚且不論,但羅将軍一死,怕是昌平難守……慕娴以為,伯父可以進言于聖上……”
“哦?昌平竟是靠羅昌守着?”聞餘慕娴道羅昌有鎮邊之才,宋熙瞬時犯了難。他與羅昌并無恩怨。但馮太師馮遠山卻是與其有了個解不開的死結。
誰讓羅昌将永安郡交與了任向陽鎮守呢?
任向陽一心北歸,這是滿朝皆知的事情。當然,這背後離不開馮遠山的支持。
但這卻與聖上背道而馳。
這朝的國主心不在北地,只在滿朝文武。念着建制以來,朋黨已消,朝中唯尊聖上一人……
想過當年滿朝皆是舊友,宋熙不禁感慨,若是早知今日,他們當年也不會急着将太子推到那座位上。
不過,此時說什麽也晚了。
聖上骨子裏暴虐,一見任向陽上折,要北上一鼓作氣收回邺城,便急火攻心,命人将任向陽押到了新都。而後不待三堂會審,便以其殿前失儀為由,将其斬于殿上。
聽聞任向陽死訊時,宋熙還道聖上此舉有傷臣心,但待他到殿上後,便見馮遠山為死者鳴不平。
“你可知那任向陽是馮太師的遠親?”宋熙将話說的含糊。
他們這朝老臣在聖上還是太子的時候便知,不能觸其黴頭。
但這朝的新臣卻還不懂聖上的心思。
除開跟在三皇子身側的杜再思,總是愛在朝中說些勵精圖治之言,這滿朝文武裏,敢觸聖上眉頭的便只有那個任向陽。
“伯父如是說,慕娴便明白了。”點頭應下宋熙,餘慕娴皺眉,她卻是不知任向陽身後還有馮遠山這般硬的後臺。
“既是明白了,到時便不要亂說話……我與你王伯父都會在那時幫你……”宋熙眯眼道,“只要賢侄你好好聽我們幾個伯父的話,我們保你在明年開春時坐穩侍中的位置……”
只是得賠上羅昌的命……
默默在心中将宋熙的話補全,餘慕娴彎眉道:“一切都聽伯父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