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今日原是休沐的日子, 故而面聖的地點并不在殿堂。
但正因不在殿堂,宋熙的腳步也比往常重了些許。
由宮人引着在新都的皇城中穿梭,餘慕娴步子放得極輕。
待繞過不少宮牆, 眼前便豁然開朗。
宮人側身讓餘慕娴與宋熙上前:“兩位大人,聖上便在前面的亭子中……”
“謝公公……”低聲與宮人答上一句, 餘慕娴擡手讓宋熙先行。
盯着眼前方磚鋪就的小徑, 宋熙面色微變。
但事到如今, 卻由不得他回頭。
斂氣邁步沿着小徑走,宋熙被不遠處的人影晃了眼睛。
見宋熙立在原地未動, 餘慕娴随即朝前打量了一眼……
原來昨夜到宋府的人皆到了苑中!
“見過聖上……”察覺到楚宏德的視線掃到了她二人身上, 餘慕娴不慌不忙地跪到階上與楚宏德見禮。
而宋熙卻是望着王寬,微微顫抖。
“餘愛卿平身吧!”揮手命餘慕娴起身, 楚宏德将視線轉到宋熙身上, 怒道,“怎麽, 宋愛卿年紀大了,骨頭也硬了麽?見了寡人還不跪,是不是活夠了……”
被楚宏德的怒氣驚到, 宋熙轉頭看了餘慕娴半晌, 才如夢初醒。
“撲通”跪到地上,宋熙打個哭腔道:“聖上——老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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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寡人還沒說什麽,宋愛卿便哭了?”“嚯”得從亭中的銮椅上起身,楚宏德覆手圍着跪在地上的四五人轉了轉。
低眉看着眼前不斷變動的鞋面,餘慕娴一聲不吭。
即便楚宏德隐隐給出了坦白從寬的訊息,但餘慕娴卻知曉,此時答話,必會招致大禍。
可在場的餘下幾位大人并不這般想。
恸哭着攔到楚宏德身前,宋熙道:“聖上明鑒……昨夜三殿下來府上,只是與臣等一起觀月賞花……”
“那三皇弟也是好興致啊!”嗤笑着瞥了宋熙一目,楚宏德道,“可王愛卿卻不是這般說的……王愛卿道,他昨夜到愛卿府上,為的是扳倒馮太師,以便将新都的禁軍從馮太師手上,轉到鐘羽手上……寡人說的可對?”
聞楚宏德将他們昨夜所談之事說的分毫不差,宋熙身子一僵。
待發覺楚宏德正在看他,宋熙忙痛哭流涕道:“這……聖上!臣冤枉!冤枉!昨夜老臣不勝酒力,不過小酌幾杯,便至偏院小憩……此事臣并不知情……”
“那不知愛卿知道什麽?”楚宏德不為所動。宋熙知不知情,他自是清楚的。
宋熙以為是王寬供了他,但宋熙卻忘了,鐘羽曾是他楚宏德讀書時的伴讀。
鐘羽才是他放到宋府的眼線……
暗覺宋熙滿頭大汗的模樣賞心悅目,楚宏德揮揮手,命宮人搬來椅子,就太陽坐好,等着看眼前的大戲。
見楚宏德擺出架勢等着自己招供,宋熙擰眉看了餘慕娴一眼道:“老臣……臣……臣知曉,三殿下想招攬餘大人!”
“哦?”聞宋熙這般快就把餘慕娴供了出來,楚宏德心笑,真是一群老不死的。
明明昨日朝堂還為那餘小子開脫,過了一夜,便決心棄車保帥。
戲谑地望了宋熙一眼,楚宏德玩着手中的文玩核桃:“不知寡人的好皇弟為何想招攬餘愛卿?”
“這……”宋熙犯了難。
楚宏儒與他提此事時,說的是四皇女要他照看故人。
但此事說與聖上聽,他定然不會信。
“怎麽,說不出口了?”揚手扔掉一個核桃,楚宏德轉目望向王寬,“王愛卿,你可知曉?”
“這……”王寬皺皺眉,“臣不知……”
“那你呢?”在瞥了鐘羽一眼,見其也搖搖頭後,楚宏德轉而将手中另一個核桃也扔了。
楚宏儒南歸後一直安分。不訪親拜友不說,連家門也甚少出。
除了昨日與二三重吏在宋府飲酒……
呵!說是飲酒……若不是鐘羽在席,他怕也難知曉,他那好皇弟竟是存了奪兵權的心思。
當年在邺城時,楚宏儒不過十五,便想染指兵權……如今他也快及冠了……
眯眼将地上的幾個老臣瞧過,楚宏德将視線挪到餘慕娴臉上:“餘愛卿,你還記得昨日你說過什麽?”
“回聖上……慕娴昨日言‘欺君者,人人得而誅之’!”餘慕娴起身與楚宏德一拜。
“哦?那若是老臣欺君呢?”楚宏德言有所指。
餘慕娴答:“法不得證,令何以行?”
餘慕娴話音一落,王寬與宋熙皆是滿頭大汗。
叩首低呼“聖上——”,二人陣腳大亂。
“聖上!莫要聽餘大人一口之言!”見王寬與宋熙已然失了主心骨,鐘羽忙道,“聖上以仁治天下……餘大人小小年紀便不體恤老臣,恐日後會為聖上招致禍患!”
“是嗎?”冷笑着橫了鐘羽一眼,楚宏德與餘慕娴和顏悅色道,“不知餘愛卿如何看此事?”
見楚宏德眉眼含笑,餘慕娴知曉自己說到了楚宏德心中。
起身與楚宏德對視,餘慕娴低聲道:“聖上自是賢明……而臣自是卑鄙……但以臣之卑鄙除國之大患,以聖上之賢明着國之權柄,豈不是兩全其美臣幼時曾聽父訓,得其名或失其實,得其實或失其名,若是聖上有難為之事,臣願為聖上掌中之殺器,證乾坤之大德!”
“嗯……”聽出餘慕娴話裏話外皆是一副憂心社稷的心腸,楚宏德定定神,暗道,這些話,許是只有如餘慕娴這般大的少年才說的出。
這年頭,名利皆是心頭好!
不重名利的官宦早已不多。
而求名者必求利,求利者必求名,擇其一者,也不多。
至于眼前這個不求名不求利的……呵,真是傻的可憐!
不愧是餘文正的子嗣呀!
張目将自缢在府中的夫子念過,楚宏德命宮人為餘慕娴設座。
被宮人扶到高凳上坐好,餘慕娴低眉掃過王寬與宋熙的頭顱。
如王寬與宋熙這般年紀的大臣,雖從少時便經歷風浪,但老了終究要多少些許顧忌……
故而,他們最畏懼的,便是當權之人。
輕嘆着收回視線,餘慕娴靜聽着楚宏德将楚宏儒流放至江城,而王寬與宋熙及剩下的幾個老臣皆是杖刑一百,永囚新都。
目送着幾位在楚國叱咤多年的老臣被禁軍拉下,餘慕娴斜目望了望不遠處逗鳥正逗得開心的國主楚宏德。
他似乎早已見慣了背叛與欺騙?
與立在亭中的鐘羽對視一眼,餘慕娴未動,卻見鐘羽與她一計眼刀。
“餘大人……人在做,天在看!”鐘羽額頭青筋暴起,一副要打人的模樣。
“是啊!人在做,天在看……”将話原封不動的還給鐘羽,餘慕娴起身朝着楚宏德走去。原本在楚宏德道完如何處置王寬一行後,餘慕娴即該求退,但餘慕娴卻知曉,衆人眼中的理所當然,并不是她的理所當然。
緩步到楚宏德身後跪好,餘慕娴道:“求聖上許臣代領罪臣宋熙的六十七棍……”
“為何是六十七,而不是一百?”晃着手中的鳥籠,楚宏德轉身盯着跪在地上的餘慕娴,心情頗為複雜。
他以為鐘羽會先上前來請棍,卻未想這小子會來。且求的是六十七,而不是一百……
餘慕娴答:“因為罪臣宋熙為大楚操勞了四十九年……而今,其年事已高……該是頤養天年的年歲……聖上與其将他久困京中,不如将其罷官……當然,如此若是不能顯聖上賢明……聖上可令宋熙辭官歸故裏……”
“那你呢?”沒頭沒尾的答上一句,楚宏德靜觀餘慕娴反應。
餘慕娴答:“臣也願一同辭官……”
“可你并無故裏!”楚宏德玩味道。
“臣……”餘慕娴低頭換了一個稱呼,“請聖上莫要告知宋伯父,草民代其受棍……”
楚宏德将注意力凝到餘慕娴身上:“為何?”
餘慕娴有理有據道:“其待草民如父如兄,且如宋伯父那些人,平生圖的不就是一個名麽……若是他知曉,他從草民這處受了恩惠,他定是會尋聖上再将那幾十棍讨回……”
“是嗎?那先在鐘愛卿面前挨上十棍吧!”
楚宏德揚眉命宮人擺開陣勢。
見條凳已上,餘慕娴随即神色泰然的伏到凳上。
待一棍落下,見餘慕娴面色不遍,且抿唇未出聲,楚宏德心中便有了幾分計較。
“你且起身吧!這百八十棍也不必受了……”揮手命宮人将刑具撤下,楚宏德道,“至于辭官一事,你也不必管……待午時便早早去玉靈縣上任吧……”
……
被宮人送出宮門時,正逢天降小雨。
因宋熙已被扣下,而楚宏德又未命人送她,餘慕娴便只得冒雨去吏部領了她的官印與告身。
吏部欺生原在餘慕娴預料之中……
默默地道完自己上面無人,并無師承,并無引薦,餘慕娴躬身從吏部拿着她求來的東西,快步踏出。
外面的雨似乎比來時更大……
躊躇了片刻,餘慕娴終是抿唇朝着雨幕伸出一只腳。
當着雨水落到鞋面,餘慕娴頭上忽地多了一把油布傘。
“小公子受累了。”撐傘帶着餘慕娴朝吏部門口的馬車旁走,晚霜一步步踏得極穩。
低眼瞧着淺淺的雨水順着鞋邊走,晚霜不禁心道,若是小公子早些出來便好了……
為了等小公子,她與四殿下可是在這府門外站了近一個時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