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乾平四年的臘月無雪,但摻着寒意的冬雨也将人擋到了屋中。

開窗聽着雨珠砸中地磚的滴答聲, 餘慕娴與窦方居榻上手談了一局。

窦方是九月到的縣中。其到縣中時,正逢新都來人。因着那時俗務衆多,而窦方也自稱“無事”, 餘慕娴便婉言将窦方留在縣中,替掉了胡師爺。

說來奇, 窦方家世原就不低,但不知終了什麽邪,竟是與餘慕娴推脫幾番後,應下了師爺這麽個礙眼的差事。

适時, 正是新都打壓楚宏儒一行之時。

聽過窦方道過, 楚宏儒連累新都數百人,人頭落地, 餘慕娴也不禁唏噓,去年在殿上真是行了一步好棋。

唐突着與新都來人在縣中吃喝了數月,待一行人一日六宴将縣中的富戶的流水席吃盡後,餘慕娴才與窦方一同将那些新都來的“貴人”送走。

待那些人出了城, 窦方也未得閑。

匆匆将來人的名字用稿紙錄下, 再加蓋上一塊刻着小字的私印, 那告密的書信便被窦方派挑夫送到了杜再思府上。

想着冬月時,新都便有旨意道,九月時來縣上的大人皆以歸西,餘慕娴眯眯眼,細細瞧着窦方指尖的黑棋。

“窦兄家中近來可有書信?”

見窦方額上已成“川”,餘慕娴直言不諱。

“自是有的。”落子後,窦方與餘慕娴應上一句,“還是陳詞濫調,勸我早上新都……”

聞窦方将出仕斷為陳詞濫調,餘慕娴彎眉:“不知窦兄府上為窦兄尋了何樣的差事?”

“不是和此處一般,聽人使喚麽?”窦方将袖間的折扇滑到手上,“啪”地一開,嗤笑道,“愚兄還真是豔羨賢弟,上無高堂,下無妻房……”

“孤家寡人有何好豔羨的?”餘慕娴低笑着落一子,“窦兄要妻有妻,要子要子,怎是我這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貧戶能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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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弟此時如何還能算是貧戶?”冷不丁落錯一子,窦方大呼可惜。

對着那落錯的子蹙眉,窦方将折扇合上,“賢弟可是特意在此處驚擾愚兄?”

“窦兄怎會如此想?”含笑看窦方一眼,餘慕娴停手命婢子給窦方奉了茶,“愚弟只是憂心愚弟壞了窦兄的前程……”

“愚兄的前程豈會斷在賢弟手上?”挑眉往刁鑽處落一子,窦方道,“窦府想要愚兄到馮太師手下做事……但愚兄看,窦家的老爺子也是眼瞎了……聖上的心思明擺着……依愚兄看,此時誰依附馮太師,便是誰倒黴……”

“馮太師這般快就遭災了?”蹙眉記過這縣中的員外多是依附馮太師,餘慕娴亦是手抖落錯了一子。

“也是奇了!年歲小也能眼裏不濟!”擠兌餘慕娴一句,窦方迅速将餘慕娴的退路堵死,“馮太師遭災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花無百日紅……今聖也不是等閑之輩呀!”

“那既是這般,愚弟以為,窦兄該知難而上……”餘慕娴眯眼。

聽餘慕娴道自己應當跟到馮太師跟前,窦方身形一正:“此話是如何說的,還勞賢弟與愚兄說道說道……”

“嗯……慕娴只是覺得……聖上出手,多雷厲風行……今日處置馮太師如此拖泥帶水……實在不是聖上的手筆……”見棋局漸趨明朗,餘慕娴便從婢子手中借幕幔将棋局蓋上,轉身邀窦方移至茶案旁。

“賢弟的意思是,聖上并無處置馮太師的意思?”棄下棋局,改立到窗前,窦方背手道,“如是依賢弟所言,那新都的局勢卻是不妙了……”

“窦兄何必在此時犯糊塗呢?連這縣中的小兒也知雷聲大,雨點小這般道理……若是因有人傳出聖上要處置馮大人的消息,便鬧得滿城風雨,引得人人自危,那着實是作繭自縛……”餘慕娴盤坐着,一字一頓道,“窦兄定不會不知曉,聖上最厭惡的,莫過于群臣抱團……”

“這也算是抱團?”窦方擰擰眉,“這朝中馮太師的黨羽已被剪除的所剩無幾……新都的大臣都揣測,馮太師活不到明年……”

“可聖上不是還沒下令麽?”餘慕娴伸手從案上取過一杯茶,“這不過是與窦兄閑說……愚弟以為,聖上定是厭惡有人揣測他的心意……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所以,慕娴以為,窦兄跟着馮太師走一遭,定會有所斬獲……”

餘慕娴話罷,窦方靜立了片刻。

待想過府中的老爺子也是經過風浪的人,窦方轉身盤坐到玉餘慕娴對面:“既是賢弟這般言,那明日窦方便回新都……只是這般,賢弟便又缺了一個師爺……”

“窦兄且安心去……近來已入冬,這縣中也無大事……”與窦方倒了一杯茶,餘慕娴笑問道:“殿下近來可有書信給窦兄?”

“賢弟也關心此事?”聞餘慕娴問到了楚玉姝,窦方唇角一勾,露出幾分促狹的笑意。

“怎麽?還有旁人打聽四殿下?”想着楚玉姝六月時便從新都,由羅昌護送着,沿安南,邺城一路北上,此時也該到垠都,餘慕娴的唇角彎了彎,“若是有旁人打聽四殿下,窦兄可一定要告訴愚弟……雖說愚弟此時,不過是個小小縣令,但愚弟也是聖上賜給四殿下的驸馬……”

“此事可是當真?”餘慕娴話音未落,窦方面色已變,“可愚兄在新都時便聽聞,殿下北上是與羊舌殿下和親的……若不是因為殿下此行是去和親,聖上也不會在三殿下身上松口,允三殿下兩年後返京……”

“這卻不是慕娴要憂心的……”轉眸将窦方所言之事記在心頭,餘慕娴不慌不懼。若是楚玉姝只是楚國四皇女,那她此行,或是有去無回。但因着楚玉姝不單單是楚國四殿下,還是花朝國女帝,餘慕娴便斷定楚玉姝北上,不會在婚事上與羊舌不苦有糾葛。

若是楚玉姝想為羊舌國的國母,那早在長生郡時,便可随羊舌不苦,永駐垠都……

可惜她志不在此……

驕傲如斯,只有國主那個位置,才合其心思。

思及此,餘慕娴繼續道:“窦兄只要記得将那打聽殿下的人都告與愚弟便是了……愚弟定會給那人一些教訓!”

“賢弟已是下定主意了?”見餘慕娴竟是生出了給楚玉姝出頭的心思,窦方神情一變,“賢弟該知,殿下不是一般的皇家女子……”

“慕娴知殿下志在萬裏河山……”餘慕娴定睛望着窦方,“但窦兄該知,有些事由不得人……慕娴對殿下……嗯……許是,心馳已久……”

“那賢弟便不能屈居在這小城中躲閑月了……”窦方眯眯眼,道,“若是賢弟不棄,容愚兄投桃報李如何?愚兄想,愚兄一人去馮太師府上,怕也難妥帖……”

“妥不妥,卻不是窦兄說了算的!”餘慕娴輕笑,“窦兄別看愚弟是個小官……這縣中之事,門道可是甚多……”

窦方驚奇:“哦?這一個小小的縣令裏還有門道?”

“自是有門道的。舊人言:‘國權不下縣,縣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倫理,倫理造鄉紳’……這縣中掌權人便是那些與窦兄交往甚密的員外呀!”與窦方撫掌,餘慕娴補言道,“談及這些鄉紳……愚弟倒是有幾句閑言想說與窦兄聽……愚弟在縣中呆了逾一年,也算對這些員外有些許了解……據愚弟所知,這些員外與馮大人都有些牽扯……”

“哦?”從餘慕娴口中聽了些許和馮太師相關的秘事,窦方蹙眉道,“若是這縣中員外與馮太師有淵源便是不妙了……”

“這是為何?”知曉窦方在生意上與縣中員外無沖突,餘慕娴抿抿唇,“若窦兄決議從馮太師,那這縣中的員外,窦兄該網開一面……”

“可四殿下要他們死……”

窦方定目與餘慕娴對視。

……

縣衙的鞭炮聲炸開了乾平五年。

穿着新衣送過窦方回新都,餘慕娴一人沿着石板路往府衙行。

縣中的石板路上灑滿了炮皮,悉悉窣窣踩着,餘慕娴眯眼捕捉住了幾分喜氣。

正身與立在府衙門口的員外們拜過年,餘慕娴與諸位員外撒過喜錢後,便與餘順一同上了府上。

窦方走前,特意送信給餘順,要他來餘慕娴身前侍奉。

承着餘順點的燈,餘慕娴獨坐在桌案前,定了片刻。

待餘順掩門退去,餘慕娴方才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放在桌案上。

方才窦方臨上馬前給了她一封信,說是從北邊來的。

北方何人會寄信給窦方……

餘慕娴不猜也知是楚玉姝。

但這份信握在手上,卻是沉的可怕。

且不說封上的“方遠盈”三字紮眼,單單是一寸的厚度,便足以讓人瞠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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