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年初一,遵循往年的傳統,六宮都免了一日的晨昏定省。
阖宮都在甜睡時,梧桐宮已經開始忙碌。
端水送衣的宮人陸續出入正殿寝宮,秦秾華從碧琳端的頭飾盤裏取了一支串珠花枝簪斜插入發髻。
結綠忍不住說:“今日是新年第一天,公主不如選些華麗貴氣的頭面,免得被四公主她們小看,又說些難聽話!”
“不必了。她們要說便說吧,礙不着我。”
秦秾華不以為意,理了理大袖紗羅衫上的石榴紅霞帔:
“皇子起了麽?”
“還睡着呢,看來是累着了。”
“……還睡着?”秦秾華看了結綠一眼:“你去看看。”
結綠“喏”了一聲,退出寝殿,沒過一會,光是聽見門外慌裏慌張的腳步聲,秦秾華就知道出事了。
“烏寶,你帶一隊人立即去找,不要驚動他人。”
“喏。”
烏寶匆匆離去,和神色焦急的結綠擦肩而過。
“公主……公主不好了!皇子他不見了!”
“知道了。”秦秾華轉身走向殿外。
“公主不去向太後請安了嗎?”結綠緊跟在後。
“去。”
“可皇子……”
“烏寶已帶人去尋,想必不久就會有消息。要是他去了什麽不該去的地方……自己的選擇,自己要承擔結果。”
結綠看着公主決絕的背影,只能咽下剩餘的擔憂。
公主最不喜歡的就是不聽話的人,皇子夜半偷溜,公主雖面上不說,但心中已有不悅。
要是皇子被憐貴妃的人捉住……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天色微明,夜露還未來得及消失,秦秾華一行人是高高宮牆下唯一的人氣。
她沒有乘轎,一路走到舒太後所住的壽康宮。
守門的太監見了她,神色驚訝,忙趨步而來:“奴婢見過玉京公主,不知這是……”
結綠說:“公主是來向太後問安的,太後可起了?”
“太後昨日睡得遲,現下還未起,是否要奴婢……”
“不必。”秦秾華說:“不是急事,公公不必通傳。”
“喏。”太監一鞠躬,道:“如此便請公主随奴婢至偏殿等候。”
“多謝公公。”秦秾華笑道。
“公主折煞奴婢了,這邊請。”
……
元旦,原本該是百官大朝,群臣向皇帝道喜祝賀的日子,今年的大朝卻充滿硝煙味。
官員們彼此針鋒相對,泾渭分明。
無一例外,為的全是昨夜宮宴上發生的摘星宮慘案一事。
“皇宮之中竟然發生如此駭人聽聞的慘案,此時再來追究昨日的守備安排又有何用?失職的金吾衛當然要追究,但當務之急,還是找出摘星宮一案的真兇才是!”
“陛下,微臣聽說宮中一夜之間多出一名皇子,事關皇室血脈,怎可如此輕率?”
“是啊,陛下!此事重大,皇室血脈若遭混淆,動搖的是國之根基,朔之命脈啊!”
“臣聽說那少年還未入牒,此時将其交于大理寺還來得及,摘星宮僅有此子生還,嫌疑最重……”
“輝嫔是烏孫王最寵愛的妹妹,如若得知輝嫔暴斃,烏孫豈會善罷甘休?屆時兩國交戰,生靈塗炭,受苦的還是天下百姓!以微臣之見,還是應當封鎖消息……”
“荒謬!一個大活人死了,你要如何封鎖消息?烏孫王朝觐時,我們上哪兒去找個輝嫔交差?”
“先瞞上一年半載,再說她病逝不就好了?天命無常,難道輝嫔病死了,那烏孫王也要找大朔讨個說法?”
“你去說去!到時候穿幫,你就是大朔的千古罪人!”
“那你去告訴烏孫王他妹妹燒成焦炭了罷!我倒要看看你會不會成為大朔的千古罪人!”
“你……陛下,您怎麽看?!”
打着瞌睡的天壽帝猛地驚醒,條件反射道:“……內閣決定吧。”
殿內漸漸安靜下來,首輔穆世章上前一步,行禮道:
“陛下,此事關乎兩國國運,烏孫王目光短淺,獨斷專行,如果叫他知道輝嫔在大朔皇宮內慘死,難保他不會一怒起兵。大朔建國不到百年,冥頑不靈的狐胡餘孽和虎視眈眈的塞外諸國都在伺機而動,此時實在不宜掀起戰事。所以,老臣以為此事應秘而不發。”
穆世章說完,朝中立即響起一片附和之聲。
“不妥。”次輔裴回開口:“即便秘而不發,烏孫王朝觐時要見輝嫔,我們又該如何交代?輝嫔之子,又該如何自處?”
“一個附庸王,原本就不該靠近後宮!”
穆世章之子,工部侍郎穆得和出列,義正辭嚴道:
“之前是陛下寬宏大量,體諒他們兄妹情深,現在陛下一視同仁,我們憑什麽給他交代?更何況,就像張大人說的一樣,天命無常,每年冬天因病去世的人不計其數,輝嫔因病去世,又有何不妥?至于輝嫔之子,既然要隐瞞此事,當然是一并隐瞞了……雖然委屈了些,但大朔疆域遼闊,難道還找不到他的一席之地嗎?”
“穆侍郎是把國家大事當兒戲了嗎?那烏孫王豈會有這麽好哄?”兵部尚書李舜年道:“陛下,臣聽說輝嫔之子一直遭受苛待,若是因此殺人洩憤,也可解釋昨日種種疑點。如果輝嫔是自食惡果,烏孫王又有何顏面質問大朔?”
“如果他就是質問了呢?!”
“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們按朔律追究輝嫔之子,也按朔律追究輝嫔戕害皇嗣的罪過!”
“人都死了,你鞭屍又有什麽用?”
眼見朝堂上又要吵了起來,天壽帝頭疼地按住太陽穴,對一旁的高大全低聲說:“朕餓了,你那裏有吃的嗎?”
“陛下……再忍忍吧。”
“還要忍到什麽時候……反正朕的話也做不了主,為何要叫朕坐在這裏看他們一個個地浪費時間吵架?還不如你在這裏坐着,讓朕先去用個早膳!”
“哎喲,陛下,可別這麽說……”
殿後忽然匆匆走出一名內侍,高大全聽他耳語幾句,變了臉色。急忙來到天壽帝耳旁複述。
天壽帝聽完,重重咳了幾聲。
針鋒相對的朝臣沒人鳥他。
天壽帝喊了幾聲“安靜”,朝堂上的噪音一點沒小,一怒道:“穆世章!”
大殿立即鴉雀無聲。
穆世章上前一步:“老臣在。”
“……太後剛剛傳來懿旨。”
天壽帝不自然地咳了一聲:
“輝嫔之子已上玉牒,序齒九。不論是秘而不發還是交給大理寺,都不成了。你們內閣再議吧……下朝!”
不等穆世章阻攔,高大全已經拖長聲音喊道:
“下——朝——”
……
“回禀太後,陛下下朝了!”
“……知道了。”舒太後揮退禀報的內侍,平淡目光落到坐在下首的秦秾華身上:“如何,滿意了嗎?”
秦秾華立即起身行禮:“秾華多謝皇祖母出手相助。”
“不必了……就像你說的一樣,助他也是在助己。”舒太後緩緩道:“穆氏勢大,安兒的确獨木難支,烏孫也是一筆不可多得的助力。你既然肯為那孩子擔保,哀家就信你能籠絡住他。”
“秾華謝皇祖母信任,九皇子也定會将今日的恩情銘記在心!”
“只是一母同胞也可能有兄弟阋牆的一天,你可曾想過,此子要是狼子野心怎麽辦?”
秦秾華低着頭,神色恭敬從順:“九皇子生母已逝,又有外族血統,斷無繼承大統的可能。若是知恩圖報,便是不可多得的助力,若是狼子野心,也能做一塊上好的磨刀石。無論九皇子日後長的是人心還是狼肺,對安兒來說,都利大于弊。”
“……如果這個磨刀石,磨成了利器傷到自己呢?”
“秾華會在那之前,親手毀了它。”
“哀家知道你一向想的周到。你要記住今日所說的話……日後若有萬一那天,別叫皇祖母失望。”
“孫女記住了。”
秦秾華走出壽康宮時,殿外天色已大亮。
經過兩個時辰一板一眼的端坐,她終于等到舒太後消氣,出面問她一句“為何”。
這即是對她的赦免,也是少年避免成為替罪羔羊的唯一希望。
如今舒太後出面,做主讓少年入了玉牒,她也總算可以歇……半口氣。
秦秾華問:“人在哪兒?”
結綠回話:“摘星宮。”
“……走罷。”
剩下的半口氣,在秦秾華見到焦黑大樹下的少年後,終于呼了出來。
摘星宮經過一夜大火,早已變成廢墟,只有保留了輪廓的殘垣斷壁能依稀看出,曾經那個夢幻如仙宮的宮殿影子。
少年蹲在摘星宮前院的死樹下,神色平靜,如無其事。看見秦秾華,也只是擡了擡眼,再無更多變化。
烏寶等梧桐宮的宮人隔着十幾步的距離,遠遠圍着少年,生怕他又伺機亂跑。
“……他回摘星宮做什麽?”秦秾華開口。
烏寶一臉糾結:“奴婢發現他的時候,他就在樹上,一直望着金銮殿方向……奴婢喊他下來,他也不聽,奴婢怕傷着他,也不敢叫人爬樹。”
“那他怎麽下來的?”
“他自己下來的……奴婢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自己下來了,後來奴婢才聽說,是金銮殿那邊下朝了。”
秦秾華看向少年,他拿着一根枯樹枝,面無波瀾地在地上扒拉。
她走了過去,發現地上有只仰面朝上的甲蟲,一列井然有序的螞蟻。
“阿姊早上不見你,心裏很擔心。下次你要去哪兒,至少留一句話,讓阿姊知道去何處尋你。”她半蹲下身,輕聲說。
少年頭也不擡,只是樹枝扒拉的對象從甲蟲變成了黃土地。
“……我們走吧。”
秦秾華伸出手,柔聲道。
扒拉的樹枝停了,少年的動作也停了。
宮人們屏息凝神,面面相觑,而秦秾華依然保持着微笑,伸出的手也穩穩停在半空。
半晌後,樹枝無聲落下。少年拿過樹枝的左手伸了一半,忽然一頓,秦秾華和他的視線都集中在染着黑灰的指腹一處。
在他縮回左手之前,她先握住了退縮的那只手。
“回家吧。”她笑道。
作者有話要說: 2.6日請假無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