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空陰沉數日後,總算在一日午後,露出些微陽光。

禦花園冷冷清清,遇仙池水榭中,白紗在徐徐微風中輕輕搖曳。

水榭中火盆小桌茶點一應俱全,秦秾華懷裏揣着一個手爐,面前一個燒得正旺的火爐。

她剛咳不過一聲,結綠就急忙給她攏緊了身上的白貂裘。

“公主,湖邊風大,要不我們回去吧?”

“不妨事。冬日難得一見陽光,再不曬曬太陽,我也要發黴了。”

秦秾華放下手中書卷,問:

“宮中近來很是安寧,這樣的日子也不多見。”

“大家都在過新春呢,誰會在這時候鬧事?奴婢看啊,現在後宮裏最不安寧的地方就是我們梧桐宮了。”

“為什麽這麽說?”

結綠撅起嘴:“宮裏突然多了個皇子,能安寧下來嗎?”

秦秾華笑道:“他并不鬧事,也算安寧。”

她看向蹲在水榭邊的少年,他伸着沒受傷的左手,在冰冷的池水裏劃來劃去。烏寶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守着。

“是不鬧事……可是每天天不亮都往摘星宮跑算什麽事啊。也不知道朝會有什麽好看的,陛下不休他不休,真是個怪人……”

“這就讓你覺得難伺候了?”秦秾華玩笑道:“要是把你調去妧憐宮,伺候憐貴妃和六皇子……”

“公主!”結綠驚恐瞪大雙眼:“奴婢死都不去!”

“傻姑娘,不許說什麽死不死的。”

秦秾華拿起桌上一塊阿膠糕塞進結綠嘴裏,她一臉委屈地啊嗚啊嗚。

一人在此時匆匆走進水榭,原來是穆皇後身邊的心腹女官竹青。

竹青走到面前,恭恭敬敬行禮:“奴婢竹青,見過玉京公主。”

“姑姑請起。”秦秾華坐直了身體:“可是母後有話交代?”

“皇後娘娘請您到長樂宮說話。”

“姑姑可知所為何事?”

竹青眼神往水榭邊看了一眼,撞上少年冷漠的目光,她急忙垂眼:“……奴婢只知和九皇子有關。”

“知道了,我這就随姑姑去。結綠,你和烏寶留在此處。”

結綠急了:“不行,公主身邊怎麽能沒人照料?奴婢要和公主一起去!”

“……也罷,那就烏寶留下。”秦秾華看向烏寶:“若是我耽擱久了,你便帶九皇子回宮,莫去其他地方了。”

“喏。”

她從軟榻上起身,視線無意和少年相交,他不玩水了,定定地盯着她瞧。

秦秾華朝他莞爾一笑:

“阿姊離開一會,如果久未回來,你就随烏寶回宮。”

他一話不發,秦秾華也不以為意,轉頭對竹青笑道:“勞煩姑姑帶路。”

“公主請。”

秦秾華乘轎離開,一路上沒遇什麽人就到了長樂宮。

長樂宮作為狐胡和大朔兩朝的中宮所在,自然富麗大氣,和绮麗奢華的摘星宮又有種不同的華美。

穆皇後正在前廳同一面生的大太監交談,見到門外竹青和秦秾華的身影,遠遠就露出和氣的笑容。

秦秾華快步上前行禮。

“秾華給母後請安。”

“七公主來了,快起來。這是宗人府的管事公公。”穆皇後笑道。

“奴婢黃康俊,見過玉京公主。”黃公公滿面笑容地行禮。

“公公請起。”

“陛下諸事繁忙,把給九皇子選字的事情交給了我。”穆皇後神色和氣,說起話來也沒有絲毫架子:“我想着,九皇子的身份是你發現的,如今陛下又将他交于你照顧。選字啊,還是你來。”

秦秾華推拒兩次,見她果真心意如此,便接過黃康俊遞來的單子掃了起來。

她心中早已有意,如今不過是在名單中尋找那個字的影子罷了。

半晌,她的目光停了下來,笑道:

“母後,您看‘淵’字如何?”

“曜淵……秦曜淵。”穆皇後低聲自語兩遍,笑道:“是個好寓意,九皇子命途多舛,希望這個名字能為他帶來曙光。”

“母後寬厚,有您的福澤庇佑,九皇子定然能否極泰來。”

黃康俊記了名字,遞上第二張單子。

“按照祖制,所有皇子六歲後都要入上書房學習,九皇子可養好傷再去上書房,但伴讀人選還需先定下來。根據九皇子的年齡,禮部出具了這份可供挑選的人選名單,不知公主屬意何人?”

秦秾華仔細看完整份名單,名單上的人雖盡是歪瓜裂棗,但也不至于是斯文敗類。

禮部尚書是次輔裴回,裴穆兩黨不和,有他的幹涉,穆世章無法讓京中的垃圾敗類出現在這張名單上,但九皇子身具外族血統,無緣大統,所以也沒有出身高貴的人家願意送兒子來當伴讀。

因此,這張單子上的名字都是些出身還過得去,品德和才能不是低空飛過及格線,就是及格線上觸礁的歪瓜和裂棗。

其中也有例外。

有的歪瓜,內裏比外表齊齊整整的良瓜還要甘甜清脆。

“武岳,這個名字好。”秦秾華笑道:“原來是廣威将軍府的四公子,那便他吧。”

“喏。奴婢這就回宗人府去,一會着下人把九皇子的月例送去梧桐宮中。”

黃康俊離開後,穆皇後溫和道:

“近來身體如何,梧桐宮中炭火可夠?”

“謝母後挂念,梧桐宮的炭火一直都夠。”秦秾華笑道:“秾華身子雖不争氣,但因母後時時問詢,恐怕它也怕母後擔心,今冬一次都未病過呢。母後的失眠症如何了?”

“自從用上你的安眠香後,好多了。你是個有心的孩子,遠在千裏之外,還記挂着我。”穆皇後神色一黯,苦笑道:“除了你……這宮裏也沒有第二個人會對我如此了。”

“母後……”

穆皇後柔聲說:“我知道你心善,但是對九皇子也需多一個心眼。畢竟他是摘星宮一事的唯一生還者。雖說只是個十歲的孩子,但萬一那些人真是他……你心思細膩,一定明白母後的顧慮。”

“秾華明白,一定謹記在心。”

“這就好。”穆皇後笑着說:“我吩咐小廚房炖了燕窩,放了你愛的枸杞。竹青,去端上來。”

“喏。”

……

“燕窩都冷了,公主怕是一時回不來了。”

烏寶望着食盒裏的燕窩八寶湯,一臉可惜。

他擡頭看向池邊玩水的九皇子,揚聲道:“九皇子,風有些大了,奴婢帶您回宮怎麽樣?”

九皇子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一門心思撥弄池水。

烏寶嘆了口氣,正要收拾食盒,一名衣着精致勝過許多低等嫔妃的粉衣宮女走進水榭:

“烏寶公公,找了半天,原來你在禦花園躲懶啊!”

“這不是貴妃娘娘身邊的紅人,鶴舞姐姐嗎?”烏寶滿面笑容朝她行了個禮:“姐姐可別打趣我了,都是伺候主子,怎麽叫躲懶呢?”

鶴舞神色高傲,說:“我們貴妃娘娘說,七公主大公無私,多方斡旋,讓陛下複得一子,理應嘉獎。娘娘為七公主準備了一套波斯進貢的寶石頭面,你随我來取吧。”

烏寶一愣,為難道:“可是奴婢還要陪着九皇子,鶴舞姐姐不如讓人送回梧桐宮……”

“你們梧桐宮連個主事的人都沒有,要是把我們娘娘的賞賜弄丢弄壞,誰能負這個責?!”

“可是奴婢……”

“九皇子這麽大的人了,難道還會走丢不成?你推三阻四,是你看不上我們娘娘的賞賜,還是你們家公主看不上我們娘娘的賞賜?”

烏寶連忙低頭:“奴婢不敢!鶴舞姐姐別吓奴婢……”

“哼!跟我走吧!”

“這……姐姐請稍等,容我和九皇子交代幾句。”

烏寶快步走到水榭盡頭,彎着腰,對蹲在池邊玩水的九皇子說:“九皇子,奴婢要随貴妃宮中的人去拿東西,您是跟奴婢一起,還是在這裏等公主回來?”

少年面無表情,僅有微微一動的耳朵對“公主”二字産生了回應。

“……那您就在這裏等着?”

“……”

“……奴婢走了,您一定要在這裏等公主回來啊,奴婢也會盡快趕回來,您千萬別亂走……”

“你還要說多久啊?!”鶴舞不耐煩地喊道。

“來了來了!”

烏寶對少年一鞠躬,雖然不放心,但是沒辦法,只能急急忙忙地去了。

“快點,耽擱了貴妃娘娘的事,誰也救不了你!”

“鶴舞姐姐,來了……”

烏寶一跛一跛的身影匆匆消失于鹿徑盡頭。

翠綠樹林後,兩個衣着不凡的身影緩緩走出,其中一人,赫然是盛氣淩人的憐貴妃。

“娘娘當真要把波斯進貢那套頭面賞給七公主?”方嫔問。

“給就給了,那套頭面太小家子氣,我本來也不喜歡。”憐貴妃不以為意。

方嫔又羨又嫉,說:“那七公主慣會裝好人,連皇後娘娘都被她騙了去,這次又多管閑事,讓宮裏多出一個什麽九皇子……嫔妾愚鈍,不知娘娘為何還要賞她?”

憐貴妃冷笑:“你以為我當真是獎勵她讓陛下喜得龍子?”

“……那娘娘為什麽賞她?”

憐貴妃避而不答,直接叫出一個名字:“周貴。”

“奴婢在。”

一個高大的內侍從身後走出。

“知道該做什麽嗎?”

“奴婢知道,一定做得幹幹淨淨的。”

“去吧。”憐貴妃意味深長地笑了。

“喏。”

周貴走向水榭,憐貴妃轉身就走。

此時才隐約猜到憐貴妃要做什麽的方嫔慌忙追上:“貴妃娘娘,您這就走了嗎?”

“風大,本宮今日頭風發作,一日都見不了客了。”

憐貴妃扔下輕飄飄一句,上了鳳轎,一大堆人浩浩蕩蕩地走了。

“……娘娘,我們也走嗎?”方嫔的宮女問。

方嫔看了眼水榭方向,咬牙道:

“不走等着被人看見嗎?!快走!”

……

兩只山雀在屋檐上追逐互啄,撲騰着小小的翅膀勢要争個雌雄,忽然,屋檐下噗通一聲,濺起無數水花。

受驚的山雀展翅而飛,飛快掠向遠遠晴空。

屋檐下,一頂三山帽在水波中慢慢飄遠,紅白錦鯉甩尾上浮,翕動的魚嘴不斷吞吐水中紅線。

一只瘦削的手破開水面,幹脆利落地捉出一只紅色錦鯉。

錦鯉在手中拼命擺尾,滑溜溜的觸感像是打濕的絲綢。

半晌後,錦鯉漂亮的尾巴漸漸不動了,只剩蒼白的魚嘴在無力開合。

少年在池水上空松手,錦鯉落回水裏,甩着尾巴快速游走,剩下的同類還聚在水榭邊,貪婪地啄食着漣漪中飄散的血絲。

逐漸恢複平靜的水面上,映出一張異族人的臉。

無論輪廓再怎麽像朔人,一雙不純粹的黑眸依然暴露了他是個異類的事實。

他不屬于這四四方方的圍城。

少年再一次看向水榭外空蕩蕩的小路。不論看再遠,心再靜,也看不到歸來的人影,聽不到擡轎的腳步聲。

他起身,面無波瀾跨過一動不動的內侍。

消失在小路盡頭。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哪個章節裏出現口口,麻煩評論裏告訴匹薩~筆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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