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福王滿臉笑意地歡迎秦秾華, 對上一旁的秦曜淵,就只是疏離地點了點頭。

然而,要論疏離, 秦曜淵更勝一籌。

福王已經對他的孤僻習以為常,看了一眼就收回眼來,重新對秦秾華露出發自內心的喜悅笑容。

“阿姊, 你可總算來了,我都要忍不住騎馬進宮找你了!”

秦秾華笑道:“為了不墜安兒的面子, 便在梳妝打扮上多花了些時間,你看, 我不是來了嗎?”

“阿姊不打扮也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何必去花那些精力!”

“這話我可擔不起。”她笑着說:“安兒, 今兒是你大喜的日子, 阿姊只備了些薄禮,你可不許見怪。”

“阿姊能來就是最好的禮物, 安兒怎會見怪呢?阿姊快進去吧, 外邊風大, 小心着涼……”

福王伸出手, 剛想扶在秦秾華背上,一個身影先一步插了進來, 擋住他的視線, 也隔斷了他和秦秾華之間的距離。

“……呵呵, 九弟, 快進去吧, 你們的座位都安排好了。”福王收回手,如無其事笑道。“有什麽需要,吩咐一旁小厮即可。”

三年時間,成長的不止一人。

婚宴還未開始,大廳裏坐的稀稀拉拉,秦秾華一出現就成為廳內女眷簇擁追捧的中心。

跟在身邊的少年既聽不懂家長裏短,又要忍受她們明裏暗裏掂量豬肉般的眼神,眼見眉頭越皺越緊,氣壓越來越低,秦秾華适時打發他去後院逛逛,等開席再回來。

她勸了又勸,少年才十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嘈雜的前廳。

秦秾華忍俊不禁,含笑注視他的身影,直至他完全走出大門。

剛及笄的保寧郡主直到此時才敢松出一口大氣,她撫着胸口,小聲道:“九皇子每次見我們都沒個好臉色,是不是對我們有什麽意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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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淵兒性格如此,保寧不必介懷。”秦秾華笑道。

“說起來,九皇子好像只對玉京公主親近……”

一女子開口後,其他臣女也叽叽喳喳地附和起來:

“玉京公主懷瑾握瑜,仁民愛物,何人不喜,何人不親?”

“若玉京公主是我姐姐,我怕是也會時時纏着,不肯分離呢!”

“我家幾個兄長就總是說公主的好,讓我處處向玉京公主學習呢……”

一女子忽然“呀”了一聲,輕拍身邊人的手臂:“我記得,你的哥哥不是最喜愛拿玉京公主作京中女子的标榜嗎?他今日可曾來了?”

那被拍的女子一臉尴尬,讪讪笑道:

“我家哥哥整日說着想尚公主,叫他出門別亂說還不聽……這不,前幾日出門就被人打了。”

“啊?”問話的女子一臉驚訝:“被誰打了?誰這麽嚣張,敢打你的哥哥?”

就連秦秾華也不由好奇傾聽,眼前的女子是工部尚書尤石的三女,工部尚書乃是二品大臣,在朝廷裏也是個頗有份量的人物,他的兒子,怎麽出門被人打了?

誰敢打二品大臣的兒子?

……

“你知道我是誰嗎?”

舒也一腳踩在花壇上,一手撩開袍子,兇神惡煞地瞪着瑟縮在花壇前的錦衣纨绔。

“你知道我爹是誰嗎?你知道我祖父是誰嗎?你知道我姑姑是誰嗎?你知道我姑奶奶是誰嗎?你知道我表叔是誰嗎?”

纨绔公子被一連串的靈魂質問問到理智斷線,弱弱道:“是……是誰啊?”

舒也撩袍,甩頭,開扇,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

他揚聲,抑揚頓挫道:

“我爹——乃正四品鴻胪寺卿,我祖父——乃正二品禮部尚書兼建極殿大學士,我姑姑——乃當朝德妃,我姑奶奶——乃當朝太後,我表叔——乃當今聖上!我!你現在知道是誰了嗎?玉樹臨風,玉砌雕闌,玉京三公子——舒也是也!”

纨绔公子見鬼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回過神後,手腳并用地爬起來跑了。

“哼!此等龜孫,也敢肖想冰清玉潔的玉京公主,我呸——”

舒也收了折扇,義憤填膺地啐了一口,剛要轉身尋找下一個暗戳戳躲在門口偷窺公主的龜孫,正好撞見從前廳走出的九皇子,他眼睛一亮,立即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

“在下舒也,見過英明神武的九皇子!”

秦曜淵沒有溫度的目光冷冷瞧了他一眼,不置一語。

舒也絲毫沒有受挫,盡管無人邀請,他還是極其自然地一個旋身,走在了九皇子身邊,仿佛一開始就在同行。

“九皇子經常和玉京公主呆在仙宮,鮮少入這濁世,一定對這些龜……濁人們缺乏認識,不必擔憂——”舒也拍着胸脯,自豪道:“我舒也一介凡人,在濁世混跡多年,別的不敢說,但對這些龜……濁人那是了如指掌,今兒一定為殿下安排得妥妥當當,介紹得公公正正,絕不讓殿下錯認任何一張面孔!”

兩人一個一言不發,一個滔滔不絕,奇怪的組合所經之處,無不引人注目。

秦曜淵專撿人少的地方走,最後找了處無人的假山坐下,和輕松坐上假山之颠的他不同,缺乏鍛煉的公子哥喘着粗氣,呼哧呼哧好一會才狼狽爬上假山。

“九……九皇子果然不是常人,連落座的地方都選得如此別致獨特!”舒也氣喘籲籲坐下,沖秦曜淵豎了個大拇指。

舒也堅信自己的熱臉能把冷屁股貼熱,然後,他費盡心思想焐熱的對象擡起目光,冷冰冰地看着他,吐出簡潔明了的一個字:

“滾。”

心好痛。

“九皇子,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你怎麽……對了,還有句老話是不打不相識,要不你打我一頓,打完,咱們做個朋友,你說怎麽樣?”舒也堅持不懈地勸說着。

來參加婚宴之前,秦秾華千叮咛萬囑咐不可在婚宴上動武,秦曜淵忍了又忍,奈何有只蚊子一直在他耳朵邊嗡嗡嗡地飛來飛去——

就在秦曜淵忍不住出手把舒也踹下假山時,一聲含着啜泣的質問救了他一命。

“鄭宗延!我有哪一點對不起你,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

不遠處,一男一女朝着假山走來,男子在前,女子在後,男的滿臉不耐,女的則在身後拉扯,雖衣裝雍容華麗,但臉上淚痕斑斑,神色憔悴。

鄭宗延停下腳步,一把甩開女子的手,回頭惱怒道:“你放手!讓人看見了,成何體統!”

“你還知道體統?!”女子哭着說:“你在外邊置外室我也不管了,可你如今還讓外室生下孩子,此事一旦傳出,你就是在公然打皇室的臉!”

“少拿你娘家吓唬我!”鄭宗延怒聲道:“別的男人都能紅袖添香,倚紅偎翠,我為什麽不行?還不是因為娶了你這個只有公主名頭的女人!仕途全毀不說,還要處處受氣!”

舒也在假山上揣着手,一邊看戲,一邊啧啧有聲:“這死龜孫的龜殼厚得當世罕見……”

舒也看了眼一旁的九皇子,他雖默不吭聲,視線卻定在争執的二人身上,舒也抓住來之不易的機會,連忙為他解惑:“下邊這男的,是從三品浙東都轉運使鄭東流的小兒子,鄭嫔的弟弟,四皇子的舅舅——從小就是個混賬,別聽他說尚公主毀了仕途,這龜孫連鄉試都是托關系過的,會試就更別提了,他壓根就沒有仕途可毀……”

“這女的呢,是已經出嫁的五公主,封號安慶,想必殿下在宮宴上應當見過,不過貴人多忘事,這安慶公主又不怎麽出頭,不記得也沒有什麽……”

秦曜淵一聲不吭地看着假山下的兩人。

他記得她。

如舒也所說,在宮宴上有過幾次一面之緣,只記得她是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子,怯怯地叫他“九弟弟”,全因為秦秾華和她說過幾句話,他才在腦海裏給她留了一席之地。

他冷眼看着安慶公主,不明白她為什麽被人欺負到腦袋上了,依然還在拉着對方的衣角哀求。

如果是他的阿姊,必然不會如此。

舒也看着假山下的鬧劇,思緒忽然發散到了廳內談笑風生的秦秾華身上,他喃喃自語道:“話說回來,玉京公主過了今秋,也就年滿二十了……不知陛下會擇個什麽樣的乘龍快婿?如果是什麽龜孫,我舒也第一個不依!”

假山下的鄭宗延毫不留情地推開安慶公主,導致後者哭着摔倒在地。

舒也啧啧幾聲,說:“玉京公主要是許給這種龜孫,還不如尚給我舒也,一想到仙女般的玉京公主可能遇到刁蠻公婆、花心丈夫,我就……”

少年猛地擡頭,像要殺人似的兇狠目光讓舒也主動掐斷了自己的聲音。

“……我噴屎了,對不起。”舒也誠誠懇懇地道歉,認認真真地安慰:“殿下勿往心裏去,我這種屎殼郎一般的人說的話,老天他是聽不見的。”

秦曜淵不理他,右手往下一撐,動作利落地在幾個跳躍間下了假山。

鄭宗延剛轉身往假山處走,一回頭就挨上重重一拳。

他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身體就倒飛出去了。

安慶公主第一時間用手掩嘴,擋住喉嚨裏的後半段尖叫。

“誰敢打我?!”

鄭宗延捂着流血的鼻子從地上掙紮着爬起,因疼痛扭曲的面目朝着秦曜淵,雙眼微眯試圖把罪魁禍首看清,當他看清打人者是誰時,他臉上的血色驟失,秦曜淵也已走到他的面前,一腳踏上他的胸口。

“呃……”

鄭宗延抓住少年的皂靴,雙眼圓睜,發出呼吸不暢的苦悶聲音。

秦曜淵抓起鄭宗延頭上的玉冠,強迫他直視自己。

“你再動她一根指頭……我就把這個圓的東西,從你脖子上,揪下來。”秦曜淵一字一頓,冷聲說:“明白嗎?”

“明、明白……”鄭宗延吓得如雞啄米,連連點頭。

秦曜淵扔了手中玉冠,鄭宗延再次摔回地上。

舒也這時才氣喘如牛,驚險萬分地下了假山,他剛要說話,秦曜淵已經踩着鄭宗延的身體,面無表情地往小路另一頭走去了。

“哎呀,殿下,等等我啊!”

舒也急急忙忙追去,一腳又把剛要爬起來的鄭宗延踩回地上。

兩人換了方向走後,前方之人漸漸多了起來,福王是陛下愛子,福王府自然也是建在風水寶地,由專人精心修繕過的,假山流水,桃林涼亭,好是風雅。

一路上,四周的人都在像秦曜淵行禮,後者目不斜視,反倒是跟在他身後狐假虎威的舒也笑逐顏開,不斷拱手還禮:“哎呀,使不得使不得!”

話雖如此,他臉上的表情可和“使不得”一點沒關系。

兩旁行禮的人們自然在心裏把舒也臭罵了一頓。

舒也才不在乎呢。

他只在乎能不能通過和九皇子成為朋友的方式,來曲線救國成為玉京公主的朋友。

前方涼亭裏坐着一男一女,亭子裏雖然還有座位,但周遭之人都十分識趣地站在亭子外交談。亭中男子長相平凡,像個文弱書生,将削好的橙子遞給女子時,眼中神情卻格外柔情。

舒也又開始啧啧:“同人不同命啊,真定公主和驸馬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多年卻從未有過紅臉。希望玉京公主今後的夫婿也能如此,兩人琴瑟和鳴,同進同出,恩愛兩不疑……這豈不是美事一樁?”

他随口說完,看向九皇子,想從他身上得到贊同。

贊同沒有,死亡說不定有。

舒也被秦曜淵那凍得死人的目光威懾,在自己的嘴巴面前做了個捏上鴨嘴的動作,毫不猶豫轉過身——

走了。

再不走,他怕走不掉了。

……

喜宴結束後,還有大批賓客留下來鬧洞房。

秦秾華作為未婚女子,早早就乘馬車離開了福王府。

此時已經月上梢頭。

蒼穹靜谧,萬裏無雲,幾顆寒星稀稀落落地散在天邊,一輪如弓的殘月格外明亮。夜風清涼,夾雜着一股不知何處傳來的袅袅花香。

馬車中,結綠搓着胳膊,狐疑着嘀咕道:“奇怪了,這天怎麽突然冷起來了?”

“剛剛我也覺得涼飕飕的。”駕車的烏寶揚聲道:“不過現在吹着風,反而不覺得冷了,嘿——這天還真怪!”

“公主呢?公主覺得冷麽?”結綠問。

秦秾華從書本上擡起頭,含笑看向靠在肩上的腦袋。

“……淵兒說呢?”

半個人都靠在她身上的秦曜淵面無表情,一話不發,渾身都散發着生人勿進的氣息。

“誰又惹你生氣了?”秦秾華笑着撓了撓他的下巴,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一動不動,略顯無精打采地接受了她的逗弄。

結綠瞪大眼看着不同尋常的少年。

秦秾華笑道:“……還氣得不輕。”

少年抿緊嘴唇,一把抓住秦秾華撓他下巴的手,緊緊握在手心。

秦秾華臉上笑意稍斂,看了結綠一眼,後者心領神會,笑道:“我出去看看烏寶。”

結綠離開車廂後,秦秾華柔聲安慰:“怎麽啦?誰欺負你了,告訴阿姊,嗯?”

少年擡頭看了她一眼。

“你……”他遲疑片刻,說:“你喜歡什麽樣的男子?”

秦秾華忍不住笑了:“你怎麽突然關心起這個?”

“回答我。”

“我喜歡……”秦秾華笑了笑,說:“我喜歡能讓我達成所願的男子。”

她本以為他會追問她的“所願”是什麽,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未打破砂鍋問到底,而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忽然,伴随一聲馬匹嘶鳴,馬車猛地一搖。

身旁的少年第一時間把她緊緊護在懷裏。

一聲以頭搶地的聲音後,車外有個粗粝難聽的聲音高喊道:

“求玉京公主救命!”

秦秾華輕輕拍了拍少年肩膀,待他慢慢松手後,推開車門。

她唇邊意料之中的輕笑,在車門推開後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逼真的訝異。

“……陸公子?”

衣衫褴褛的陸雍和跪在車前,形銷骨立,面無人色,比當初分別時,又慘了許多分。

“求公主救我!我被歹人追殺,求公主救我一命,求公主救命……”

陸雍和滿臉都是神經質的惶恐,他拼命往地上叩頭,好像只要秦秾華一聲拒絕,今日就是他的最後一日。

有什麽東西下了地,片刻後,一雙精致的繡鞋停在他面前。

陸雍和頭暈眼花,渾身顫抖着慢慢擡起頭來,寬衣大袖的少女唇角微揚,目光悲憫有如神祇。

在她身後,一輪彎月高高懸挂,光芒皎潔。

那光太冷,太潔淨,像是刀鋒凜冽的寒芒,刺得他眼睛生疼,刷地流下不知是恐懼還是劫後餘生的慶幸淚水。

“好啊。”

她柔聲說:

“我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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