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自福王大婚後,朔明宮人人都知梧桐宮中又多了一人。
瘸腿的, 瞎眼的, 女生男相的, 現在,又來了個毀容的,別說旁人議論紛紛,就連一貫開明的天壽帝都在忍了一個月後,忍不住了。
借着秦秾華上瑞曦宮請安的機會,天壽帝勸道:
“我知道你心地好,你要養着他們,養就是了,怎麽還帶到身邊随侍?這……這,他這模樣, 實在有失體面……”
秦秾華看了眼門外侍立的男子, 笑道:“陸四雖面容猙獰,但讷言敏行,才華不輸翰林學士,有他随侍一旁,女兒面上有光。”
“什麽面上有光,還翰林學士……”天壽帝一臉嫌棄, 五官都往眉心皺去:“你這話可別讓那些翰林學士聽見, 否則, 這仇就結大了……”
天壽帝顯然沒把她的話當真, 秦秾華也沒繼續說服, 反正,剛剛那番話也不是說給他聽的。
門外,陸雍和面無表情,垂在袖子裏的雙手卻緊握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許久後,玉京公主走出門,含笑看他一眼:“走罷,回宮。”
陸雍和連忙垂下頭去,走在前頭引路向鳳轎。
兩旁的瑞曦宮宮人,無論內侍還是宮女,皆在目光觸及他的臉時露出嫌惡恐懼的神情。
瑞曦宮的宮人如此,其他宮的人也是如此,天下人也是如此。
只有一個玉京公主,眼神落到他臉上,總是溫柔的,悲憫的,她從未因為他厲鬼般的外貌和粗粝可怕的嗓音而敬而遠之。
兩年囚禁,三年追殺,他始終過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他本以為,逃出山洞就是重回人間,後來才發現,自五年前被人打暈那天起,他就已經死了,即使他拼命掙紮着回到人間,又有什麽用呢?
人們當他是惡鬼,為了驅逐他,種種惡行堪比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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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這三年颠簸流離,和前頭兩年囚禁摧殘相比,他竟分辨不出,誰更像十八層地獄。
冰封千裏,只有公主身邊,是溫暖人間。
玉京公主離開後,天壽帝重重嘆了口氣,連高大全送上的茶也喝不下去了。
高大全察言觀色,試探道:“陛下又在為玉京公主的婚事煩心?”
天壽帝又是一聲嘆氣。
“我只要一想到這天兒轉瞬熱了起來,要不了多久夏天就到了,等夏天一到,秋天也就不遠了,秋天來了,秾華也就該滿二十了……宮裏還未配人的公主屬她年紀最大,她若不出降,後邊的小八小九也就難以出降……可是這京中有頭有臉的人家,誰都不敢和穆裴兩家搶人。”
天壽帝頓了頓,又是一聲長嘆:
“嫁到京城外,朕又實在舍不得……秾華愛繁華,重享受,這大朔天下,要說繁華,還沒有哪座城能與玉京相比,要是秾華跟着夫君去了偏僻封地,穿不上漂亮衣服,買不到精致頭面,我……我……”
天壽帝說着說着,竟然擦起了眼眶。
高大全心裏咯噔一聲,趕緊安慰起九五之尊:“陛下勿要過于擔憂,若實在不行,我們可以找個聽話好控制的小國,讓公主嫁過去作皇後……”
“你說什麽?”
天壽帝難以置信地看着他,那剛剛擦幹淨的眼眶裏一個眨眼就又蓄起了閃閃發光的淚水。
高大全心裏無數聲咯噔!他在胡說什麽呢,陛下連公主嫁出京城都舍不得,難道還舍得讓公主嫁出大朔嗎?!
他擡起巴掌,幹脆利落往自己臉上扇了兩下:
“哎喲!陛下別聽奴婢這張臭嘴胡說,當不得真!當不得真!”
已經晚了。
天壽帝刷地流下兩行淚水:“我可憐的秾華啊……”
當日傍晚,天壽帝要讓玉京公主和親的小道消息傳遍朔明宮,梧桐宮一如既往的平靜,反倒是裴淑妃的懿麗宮又一次鵝飛人跳。
“秦秾華要是和親,我也要和親!”
裴淑妃險些當場去世,她怒喝道:
“和親這種事也能胡說嗎?你給我住嘴!”
“我不!”秦輝仙擡頭挺胸,底氣十足:“她秦秾華能和親,為什麽我不行?”
“你以為和親是什麽?別人都避之不及,你還上趕着要去?!”
“我不管。”秦輝仙噘着嘴,轉身在椅子上坐下:“反正她有的我都要有。”
裴淑妃氣道:“那你就去禀告陛下,說你願意代七公主和親,你看看陛下高不高興!”
“我才不去。”秦輝仙嘀咕道:“秦秾華都不去,我還去什麽?”
“什麽都是秦秾華秦秾華……”裴淑妃捂住氣得發疼的胸口,怒聲道:“秦秾華要是去死,你去嗎?!”
秦輝仙一愣。
裴淑妃簡直想把這個讓她操心不斷的女兒塞回肚子裏重生一次。
“算了算了,你給我出去,我看到你就頭疼……”裴淑妃連連揮手。
“那和親的事……”
“你少操別人的心了!你自己的功課做得如何了?把你這幾日的繡樣……”
裴淑妃話沒說完,秦輝仙已經一溜煙跑了出去。
一只碩大的肥鵝屁股一搖一搖,嘎嘎叫着追了出去。
裴淑妃剛想松一口氣,忽然聞到一股不同尋常的臭味,在大肥鵝曾經蹲的地方,留下一灘醒目的青黑之物。
裴淑妃一口氣沒喘上來,等她緩過氣——
“秦輝仙!”
裴淑妃的怒喝響徹懿麗宮,抱着鵝逃出宮殿的秦輝仙哆嗦一下,更加不要命地往前跑去。
“呀!”
拐角之後,一個忽然走出的身影和她撞到一起,鵝子掄起寬闊的白翅膀,呼啦呼啦就是數不清的連環巴掌。
四皇子被扇得頭暈眼花,護着臉慌張後退:“有刺客?!”
秦輝仙拿住撲扇翅膀的鵝子,擡頭看向慌慌張張的四皇子,說:“四哥,刺客已被我緝拿,沒事了。”
四皇子放下手,這才發現攻擊他的只是一只普通鵝子。
要說普通……其實也不普通。
體型比他平日吃的燒鵝還要大上三倍不止,那圓滾滾的肚皮,幾乎垂到地上。
四皇子努力從那巨大的鵝子身上移開視線,拱手道:“八妹怎麽跑得這麽急,是宮裏出了什麽事嗎?”
“我随便走走,遛鵝。”秦輝仙忽然注意到他來的方向,眼神一變:“四哥從瑞曦宮出來的?”
“是啊,我去向父皇請安,高公公說父皇休息了……八妹也想去向父皇請安?”
“不是……”秦輝仙抱着鵝子,腳尖在地上蹭了蹭,慢吞吞地說:“我就想知道,父皇想讓秦秾華去和親的消息是不是真的……”
“八妹不想讓她和親?”
“她和不和親關我屁事,但是……”秦輝仙話說一半,聲音慢慢變小了:“但是,父皇要是叫她去和親,那我也要去和親……”
四皇子不解道:“為何?”
“什麽為何?!”四皇子一句話仿佛捅了馬蜂窩,秦輝仙仰頭跺腳,怒不可遏:“難道我不配嗎?!”
“不不不,八妹配得很,配得很……”四皇子忙出言安撫,滿頭大汗。
秦輝仙重重一跺腳,白他一眼,氣哼哼地沖走了。
那大肥鵝,撲扇着翅膀,在身後努力追趕。
四皇子擡袖抹了把額頭的汗,看着一人一鵝飛快消失在視野裏,心中複雜萬分。
雖說和親一事極有可能是以訛傳訛,但七妹若是再嫁不出去……在穆裴兩黨的壓力下,七妹恐怕也只有和親和出家兩條路可選了。
人怕出名豬怕壯……
做人,還是像他一樣低調得好,至少……不怕被人惦記。
四皇子搖搖頭,繼續往前走去。
阖宮之人都在猜測桃李年華的玉京公主是否真要和親,又和親哪國,只有當事人依然不動如山,絲毫不被外界的流言影響。
梧桐宮中,為大朔GDP操碎了心的秦秾華又一次伏案到深夜。
陪伴她的,除了一杯冒着熱氣的枸杞茶,還有陪她同樣加班的醴泉,以及站在一旁靜默侍立的結綠、烏寶。
她把批完的冊子條子都封在木盒裏,還給站在桌前的醴泉後,問:
“前些日子,交代你買的木材都買好了嗎?”
“回禀公主,都已備妥了。”醴泉恭敬道。
“我還有一件事托你去辦。”秦秾華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畫有圖樣的紙,遞給醴泉,後者立即雙手接過。“你去尋個可靠之人,按照這個樣式,給我刻一枚章出來。記着,一定要尋可靠之人。”
“喏。”
醴泉退下後,秦秾華端起今晚的第三杯枸杞茶,覺得現在的效率不太理想。
可用之人還是太少,等到新學産出人才,最短也要兩三年的時間。
耳目太少,手腳太少,現在一時半會還看不出問題,但若是勢力繼續膨脹下去,卻又沒有高效的監察機構,她極有可能玩火**。
能不能建立一個專門為她服務的情報機構呢?
秦秾華放下茶杯,心中已有決議。
為什麽不?
她推開面前的書本,說:“辛苦你們陪我熬夜了,都歇了吧。”
結綠立即呼人進來為她洗臉淨手,烏寶則開始收拾淩亂的桌面。
“公主每次都要說什麽辛苦,真是的……我們陪着公主是應該的,哪有什麽辛不辛苦呢?”結綠一邊拿帕子輕輕擦着秦秾華的雙手十指,一邊無奈地掃了她一眼。
秦秾華笑道:“陪我是本分,盡心是情分,你們盡心幫我,我道謝才是應當的事。”
“我說不贏公主。反正公主最會說話,每次都把我們哄得找不着北……”
“就是。”烏寶也插了一嘴:“別的宮人都羨慕奴婢能在梧桐宮當差,誰都知道公主仁和,善待下人,是真真正正的大好人。”
秦秾華忍俊不禁:“我看啊,旁人也最羨慕梧桐宮的主子,這宮裏的宮人個個都能言善道,最會說話。”
“跟什麽人學什麽人呗!”烏寶說。
寝殿內歡聲笑語此起彼伏,安樂随和的氣氛不僅在朔明宮中是獨此一份,恐怕在普天之下的宮廷裏,也是獨此一份。
話題漸漸轉到“羨慕”一題上,秦秾華看着窗外夜色,久遠的記憶忽然從腦海裏翻騰起來。
她開口道:“我小時候,聞過一碗蛋炒飯。”
“蛋炒飯?公主說的可是碎金飯?”烏寶奇道:“奴婢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呢!”
“夜深人靜,若你孤身一人走在路上,聞到風中飄來的碎金飯香味,會想到什麽?”
“想到碎金飯……”烏寶撓了撓頭。
“我會想到家。”秦秾華笑道。
“公主也有家,這梧桐宮便是公主的家!”烏寶大聲道:“只要公主一聲令下,別說碎金飯了,便是天上的星星,奴婢也要跳着去給公主摘下來!”
殿內笑作一團,窗紗在夜風中微微搖曳。
秦秾華望了窗戶方向一眼,笑道:“淵兒,你也該去歇息了。”
半晌後,輕輕一聲響,似乎有什麽人從窗戶上落下,從後院漸漸遠去了。
“公主真厲害,你怎麽知道九皇子在那兒的?”結綠不可思議地歪着頭。
秦秾華笑了笑:“猜的。”
“也是……九皇子一向喜歡跟着公主,找他不如先找公主。”結綠說。
公主潔面完畢後,結綠等人端着器皿離開了寝殿。
走到院中,烏寶忽然把結綠叫住。
“怎麽了?”結綠疑惑道。
“你說,我們要不要提醒公主,九皇子都十五歲了……再怎麽說,也該避嫌了。還有那教導房事的宮女,咱們是不是也該提醒公主安排上了?”烏寶一臉糾結。
“你操這份心做什麽?”結綠訝異道:“主子相處融洽,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哪有你反過來要求他們保持距離的?”
“男女七歲不同席,我也是怕公主因此招致風言風語……”
“讓他們說去呗,公主什麽時候怕過風言風語了?”
“可是……”
“你都能想到的事情,公主會想不到?”結綠打斷他,不容置疑道:“公主不提出來,咱們就權當不知道,做好分內的事就好了。”
烏寶被她說服,若有所思地走了。
他走到自己那片韭菜田的時候,恰好看見一個黑影從他的韭菜田裏直起腰來。
“新來的那個!你大半夜的不睡,就為了來偷我的菜?!”烏寶怒喝道。
“烏寶公公息怒。”陸雍和鎮定自若道:“我見公公的韭菜長得十分高大,有些好奇罷了,并未偷公公的菜,請安心。”
烏寶對他的解釋無動于衷,不住揮手驅趕:“去去去,要研究自己也種一片去,別來觑視我的韭菜。”
“……我也能開辟自己的菜地?”
“只要公主同意就可以——不過,別種韭菜了,種點白菜吧,我吃夠韭菜餃子了。”烏寶皺眉。
陸雍和默默拱了拱手,轉身回到自己的耳房。
從位置上來看,他住的耳房恰好就在烏寶的耳房斜對面,兩人之間,隔的正好是那片韭菜田。
而其他宮人,都在這一處的對角,宮殿的另一方向。
陸雍和最後看了一眼夜色裏生機勃勃的韭菜田,反手關上了門。
昏暗燭光下,他伸出右手,掌心之中,躺着一截人類的指骨。
……
數日後的一個傍晚,秦秾華在梳妝鏡前試戴她新得的一對耳環。
這耳環上的燒藍蝴蝶雖栩栩如生,但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蝴蝶下面墜的兩粒緋色珍珠,這兩粒珍珠色澤光潤鮮豔,如晨露後新摘下的玫瑰花瓣,是重操舊業的鄭松川前些日從海外給她捎回的罕見珍品。
經過數年經營,鄭松川已經收複了大部分曾經的地盤,等到海禁一開,她就能通過鄭松川和極天商會,輸入海外的無邊財富。
只是,現在還不到開海禁的時機,一切還需慢慢來。
陸雍和袖手侍立一旁,安靜得像是空氣,猙獰可怕的面上漠無表情,仿佛對世間發生的一切都無動于衷,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貪婪的目光在少女雪白耳垂上鎖了多久。
“把窗紗拉開。”秦秾華戴好耳環,說。
“喏。”
陸雍和走到窗前,拉開潔白的帷幕——被公主叫做窗紗的東西。
他去過許多地方,但只有公主才會在窗戶前挂上帷幕。梧桐宮的新鮮東西包括但不限于窗紗一樣,他越是了解,心中畏懼也就越深,梧桐宮還是和他此前想象中深不可測的模樣一樣,只是這深不可測的意味,卻早已變了。
玉京公主身邊既有滴水不漏的女生男相侍女,也有心狠手辣的跛腳太監和行蹤成謎的獨眼內侍,還有十二歲即可拉開一百二十斤力弓的乖戾皇子,再加上如今的自己……在這些人之中,玉京公主似乎是唯一的正常人。
但……真的是這樣嗎?
瑰麗的夕陽肆意揮灑,在對鏡自照的少女雪肌上染出一抹薄紅,她專注打量着耳旁的稀世珍寶,深邃的眼窩仿佛盛着春花秋月,她為鏡中難得一見的瑰寶贊嘆,殊不知,她在旁人眼中也是難得一見的瑰寶。
陸雍和的目光游弋在少女姣好的面容上,不知不覺就失了神。
“公主!公主!”
結綠着急的呼聲打破了殿內的靜谧,秦秾華看着結綠慌慌張張走來,依舊沉穩。
“別急,出什麽事了?”
“六皇子和幾位皇子私下說九皇子壞話時,被回宮的九皇子聽見了……他們又打了一架……”
“九皇子受傷了嗎?”
結綠一怔:“九皇子沒受傷……”
秦秾華笑了:“那你急什麽。一群人也打不過一個人,說出去夠丢臉的,只要他們不聲張,我們也就當不知道。”
“是……”
結綠剛要退下,又聽公主說道:“他們說什麽話惹惱了九皇子?”
“他們說……”結綠猶豫了一下,說:“說九皇子是胡人雜種……”
“知道了,你下去吧。”秦秾華神色尋常。
又過了一會,沐浴更衣過的秦曜淵帶着一身水氣走入寝殿,身後跟着一路追趕的烏寶。
“哎喲,殿下,您等等奴婢,您這頭發不擦幹,着涼了可就是奴婢的罪過……”
秦秾華從苦着臉的烏寶手中接過擦頭的巾子,朝少年看了一眼:“過來。”
少年順從地蹲到妝凳前,秦秾華裹起他烏黑的濕發,輕輕按壓着其中的水分。
“需要凳子嗎?”她問。
少年悶聲回答:“不用。”
烏寶察言觀色,知道之後是公主的教學時間,該讓閑雜人等退場了,他看向沉默無言的陸雍和,說:“陸四,你去……”
“留他下來吧。”
公主出人意料的話語讓在場三人都一同愣住了。
少年從晃動的布巾下擡眸,微微彎曲的黑發半遮半掩着野狼似的眸子,銳利的眸光片片生寒,一動不動盯着已經垂下頭來的陸雍和。
“喏。”烏寶立即低頭應聲。
秦秾華把濕潤的巾子還給烏寶,起身走向書櫃,從一尊窯變釉梅瓶中抽出一卷圖紙。
少女解開絲帶,将寬闊的地圖平鋪于桌面。少年走來,從她身邊望着遼闊天地。
地圖上,以朔為中心,朔之外有後夏,有梁國,有北齊,還有廣闊的東胡草原。
“今日,我們講外患。”
少女輕聲說。
“大朔建國不到百年,從未解決過外憂重重。我們雖與梁有同盟條約,但梁王銳意進取,是個雄才大略之主,我們不可放松警惕,需謹防着他反戈一擊。”
陸雍和垂頭靜立,仿佛和自己毫不相關。
“北邊的後夏新君剛立,據傳性格殘暴,殺人如麻。即使他無心揮兵南下,我們也必須遣将北上。”
纖細指尖輕輕劃過地圖上一部分,如皎潔初雪落下。
“金雷十三州,幽帝時期被後夏攻占,既是中原連接後夏的接合地帶,又是通往西域的交通孔道,它的地理位置決定了金雷十三州和中原是唇亡齒寒的關系,自金雷十三州陷落,我們對西域諸國的影響日漸衰落,長此以往,大朔在西域原本的附屬國也會紛紛倒向後夏。”
“因此,金雷十三州必須光複,大朔與後夏,必有一場大戰。”
少女沉靜的聲音裏有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好像只要跟着她,就能所向披靡。
“北齊皇帝垂死病中,唯一的繼承人是個癡肥的天殘,北齊自顧不暇,短時間內,我們不必擔憂來自北齊的威脅。至于東胡草原——”
秦秾華的食指劃過茫茫大草原,輕聲說:“眼下的東胡草原,叫得出名頭的游牧部落共有四部,分別是都密、庫莫奚、乞伏和河滿四部。大朔和東胡草原之間最重要的邊境要地就是永順關。”
“永順之後,再無要塞。永順關歷來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永順失陷,中原淪落也只在頃刻之間。”
“而西域諸國,雖距離中原頗遠,但威脅依然不可小觑。前朝狐胡就是自西域而來,經金雷十三州,問鼎中原。西域諸國雖有不臣之心,但在光複金雷十三州之前,尚且不足為慮。”
“我們今日主要說西域和草原。”秦秾華用手指圈起地圖上的兩處地方,說:“這兩處地方生活的人,都被我們稱為‘戎夷’。”
“近千年來,中原和西域諸國、東胡四部和親不斷,我們用不公平的朝貢貿易和美麗的公主來維系國與國之間的和平,用看得見摸得着的利益,讓周邊諸國承認朔的宗主國地位。我們用沉重的代價,換來萬國來朝的繁榮。”
結綠忍不住低聲喃喃:“……這樣不對嗎?”
“對與不對,取決于你是何立場。”秦秾華說。
她看向沉默不語的少年,說:“草原上的游牧部落千百年來不斷騷擾中原,屢次掀起腥風血雨,若你為君,你該如何處置草原諸部?”
“殺光,殺盡。”
少年神色冷漠,開口所言卻字字如刃,殺氣重重。
“你殺完都密、庫莫奚、乞伏和河滿四部,這片土地上要不了多少年又會冒出匈奴、突厥、契丹和女真四部,那時你又要如何自處?帶着大軍駐紮草原,殺到生命的盡頭?”
“……”
“淵兒,敵人是永遠殺不完的。”秦秾華語重心長道。
“那要怎麽辦?”少年擡頭看着她。
“東胡草原高寒,現今我們即便能夠占領,也無法讓它産生該有的價值,反而為了屯兵守備這片荒原,我們會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對大朔而言,無異于一個陷進去就爬不出來的泥潭。所以,中原對東胡草原的政策一向是羁縻為主,即使出兵鎮壓,也是以驅逐為目的,而非占領。”
“歷朝歷代,只有大一統的游牧民族才會對中原産生威脅,若他們始終是四部八宗,他們就永遠掀不起大風大浪。”
“因此——”
“若你為君,都密強大了,你就扶持乞伏,庫莫奚弱小了,你就打壓河滿——只要持之以恒地分化草原諸部,讓他們始終分裂紛争,無法将力量統一起來對外,你就可以不費一兵一卒,讓他們成為對你搖尾乞憐,予取予求的狼犬。外交如此,內政也是同樣。”
少女一席話說完,殿內靜默無聲。
緋色夕陽下,她雪白耳邊的緋紅珍珠紅得似血,少女一聲輕笑,靜靜回蕩在安靜的寝殿裏。
“所謂帝王之術。”她說:“不過‘制衡’二字。”
……
秦秾華令烏寶和結綠送九皇子回屋,只留下陸雍和一人。
陸雍和忐忑猜測公主用意,不敢輕易開口,垂目斂眉,将呼吸放到最輕。
在他的視線餘光中,玉京公主緩步走到羅漢床坐下。
“今日的課,你聽了有何感想?”
“公主博古通今、世事洞明,論學識和遠見,我遠不如公主。”
“我想聽的,并非是任何一個宮人都能說的恭維話,我想聽的,是只有陸公子才能說的話。”
陸雍和不由擡起頭來,公主靜靜望着他,沉着的目光仿佛洞悉一切。
“……公主教九皇子帝王心術,卻沒有教全。”
“哦?”她笑了:“此話何解?”
“帝王術,王霸道雜之,而公主只教霸道,不教王道。即便偶有涉及,也是草草帶過。”陸雍和頓了頓,說:“公主在防着九皇子。”
“繼續說。”
“公主和九皇子的關系,就像中原漢人和關外戎夷……公主希望戎夷強大,可以阻擋來自遠方的鐵騎和烽火,又不希望戎夷過于強大,以至于反過來威脅中原的統領地位。”
陸雍和說完後,殿內許久無聲。
“陸公子不愧是今年春闱最有希望奪魁之人,若是在宮闕之中度過餘生,實在屈才。”
玉京公主輕柔的聲音在殿內響起,如春日的溪澗清泉,沁人心脾。
“若是陸公子願意,我可做主還你本來身份,雖無法入朝為官,但想做個王府幕僚,卻是輕而易舉。”
撲通一聲,是陸雍和的雙膝接觸地面的聲音。
他雙手按地,向眼前之人叩首到底。
他曾經高傲的靈魂,在她面前徹底折服。
“公主對在下有救命之恩,更何況,公主本身德才出衆,卓絕千古,乃世間難得的經世之才……”
地磚冰冷,陸雍和的胸口裏卻一片滾燙。
野心和仇恨熊熊燃燒。
他擲地有聲道:
“在下願一生追随公主,為公主赴湯蹈火,肝腦塗地!”
秦秾華看着跪在眼前的男子,唇邊漸漸上揚。
她溫柔道:
“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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