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吱的一聲, 只夠一人出入的院門開了一半, 一個布衣素顏的年輕女子随手掩上木門,提着手中菜籃,滿面笑容地走向院中石桌。

石桌前, 坐着一個眉頭緊擰的男子, 他身穿常服, 坐姿卻頗為官味。

“相公, 我給你買了你最愛吃的二郎燒餅, 還是熱的呢!你要不要現在……”

男子閉口不言, 擡手無力地揮了揮。

女子臉上笑容一滞, 收回伸了一半的手,說:“那我收到馬車上, 一會餓了在車上吃。”

男子神色沉悶,女子視若不見,語氣輕松地和他講述今早見聞。

“……今兒不知怎麽了, 我在路上見到許多裝潢豪華的馬車, 他們都是往一個方向去的。”

始終沉默的男子忽然開口:“是參加白事。”

“什麽?”女子驚訝反問。

“大理寺卿的夫人去世了,那些人, 都是去拍吳文旦馬屁的。”他冷笑一聲:“說不定還要趁此機會, 舉薦家中女兒——正三品大員的填房,這位置香着呢, 誰不想坐?”

女子觀他臉色, 想了想, 笑着說道:“我就不想做, 別說我現在嫁給了你,便是沒出閣的時候,我也絕不嫁這樣一個兩面三刀的小人。”

男子嘆一口氣,終于握着女子的手,神色無奈:“卿卿,你跟着我,沒過幾天好日子,這便又要受苦了。”

“相公別這樣說。不就是降職外放麽?我聽說嶺南是苦了些,但也有好處呀!聽說只有陛下和宮中娘娘才能吃的荔枝,嶺南随處都是,到時候你我二人,去游山玩水,飽嘗荔枝,有何不好?”

男子總算露出笑意:“卿卿……”

木門外的敲門聲忽然打斷二人談話。

三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冷靜的敲門聲克制地響在虛掩的木門上。

“來者何人?”張觀火出聲問道。

虛掩的木門在最後一聲敲擊後,緩緩打開。

……

“玉京公主?九皇子?”

周府門房一開門,險些被門外的二人吓得癱坐地上。他哆哆嗦嗦行了個四不像的大禮,轉頭朝前院聲嘶力竭道:

“快去禀報老爺夫人!玉京公主和九皇子來了!”

一炷香後,秦秾華二人被周肇珂請進花廳,周肇珂謹小慎微,說什麽也不肯入座主位,秦秾華推讓不過,便和秦曜淵在花廳的兩個主位上落座了。

清秀丫鬟接連送上冒着清香的熱茶和各色精致點心。

“府中準備不周,只有一些粗食,還望公主勿怪。”周肇珂一臉抱歉。

“這裏沒有外人,說話不必拘謹。”秦秾華主動拉住外祖母的手,笑道:“秾華想念外祖父和外祖母,這才特意繞路拜訪,別說外祖父母準備得如此周全,便是當真什麽都沒有,秾華也要自帶點心賴在這裏!”

周老夫人一臉欣慰,蒼老斑駁的兩手輕輕反握住秦秾華的手,不住握着。

“公主從何處回來?”周肇珂笑道。

“去大理寺卿府上吊唁回來。”

周肇珂一愣:“我還以為……”

秦秾華笑了笑,目光流轉,投向身旁的少年。

“淵兒見過紅事,卻還未曾見過白事,吳文旦雖曾與我有過一些不愉快,但好歹也是朝廷三品命官,這次,我是陪淵兒去的。”

“是該如此……”周肇珂點點頭。

九皇子的生母輝嫔死于大火,屍首面目全非,禮部覺得晦氣,一應儀式從簡,草草下葬便了事了。公主帶九皇子去大理寺卿府上見“世面”,也說得過去。

畢竟,九皇子也十五歲了。

大皇子十五歲的時候,早已開始籠絡武将。

周肇珂猶疑半晌,開口道:“穆氏視你如眼中釘,大理寺卿又是穆氏黨羽,去他府上吊唁的大多都是穆黨,你們去了那裏,有沒有受人刁難?”

“穆黨再氣焰嚣張,也是在穆世章穆得和父子在場的情況下。我和淵兒去的時候,老虎還沒來,狐貍不敢假威風,”

周肇珂松了一口氣:“那便好……”

“我們走的時候,老虎雖到了,但狐貍已經大火燒身,別說老虎——”

秦秾華擡眸,微微一笑道:

“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了他。”

……

張觀火大步踏入人滿為患的靈堂,推開前來阻攔的吳府家丁,當着衆位賓客的面,将包着白喜錢的信封拍在了桌上。

“吳大人,你們吳府的下人和你一樣有護主的赤膽忠心。要不是我拿出這即将沒用的七品芝麻官的腰牌,現下我已被扔出你們吳府大門了罷!”

“張觀火!”吳文旦臉色發紅,對他怒目而視道:“穆首輔就在此處,你怎麽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詞?!”

衆人退開,露出受簇擁的穆世章。

穆世章如今已年近七十,鶴發雞皮,長須雪白,一身沉香色寶相花紋葛袍。他一話未發,身上卻自有一種浸淫官場數十年養出的威勢。

他緩緩摩挲手中的犀角手杖,長須顫動,低聲道:“張大人若要鬧事,也該選個合适的地方,再有私仇,也不該來靈堂擾了亡人清淨……”

張觀火冷冷一笑:“如果我今日不來說這番話,已亡的劉氏才會死不瞑目!”

“張觀火!你不要欺人太甚了!在座各位,誰不知道你之前上折子劾我,還好穆首輔和諸位閣老英明神武,識破了你的詭計,罰你降職外放。”吳文旦怒聲道:“你現在分明是在狗急跳牆,胡言亂語攀咬無辜之人!”

“無辜之人?好一個無辜之人!正好穆首輔也在此處,不如聽聽我這已經遞去宮中的奏疏副本!”張觀火從懷中取出一本折子,用力抖開,擲地有聲道:“前十三道監察禦史張觀火謹奏。臣感念陛下知遇隆恩,夙夜兢兢不斷,雖肝腦塗地無以圖報于萬一。今願舍身圖報,劾大理寺卿吳文旦十六罪,乞賜聖斷,早誅奸佞!其罪一,侵吞田宅,盜賣田土……”

“其罪二,私放錢債,騷擾街坊……”

“其罪三,交接朋黨,紊亂朝政……”

張觀火每念一條,在場衆人的臉色就變上一分。

若只是罪名,還可狡辯幾句,但奏疏上的每條罪名後面都跟着具體罪行,或有人名,或有地名,是真是假一查便知,更勿論還有理智漸失的吳文旦在一旁做另類證明。

“其罪十三,殺妻賣女,草菅人命——”張觀火大聲道。

“你胡說!”

“我有人證,也有物證,是不是胡說,陛下和閣老們一看便知!”張觀火冷笑道。

吳文旦氣得從脖子一直紅到耳後根,連鼓瞪的眼睛珠子也染上一絲紅色。他掃視四周,跺着腳,聲嘶力竭道:“人都死哪裏去了?!給我把他趕出去——馬上!馬上!”

半晌無人應答,所有人都因為眼前突發的鬧劇而驚呆了。

穆世章拄着犀角手杖,往張觀火的方向走了一步,老鷹似的銳利目光從聳拉的眼皮下射出,冷聲道:

“張觀火,你可知,數次誣告朝廷命官的結果?”

“我還是那句話——是與不是,證物都遞去內閣了,穆首輔不妨先看看吳劉氏生前寫下的狀詞究竟有些什麽,再來決定,值不值得為眼前這人出言撐腰。”

張觀火朝面色各異的衆人随意拱了拱手,轉身大步離去。

吳文旦雙腿癱軟,下意識想要從自己的主心骨上找底氣,他看向穆世章,口中的辯詞在迎上對方視線的那一刻就卡在喉嚨裏。

穆世章看着他,目光冷漠至極,仿若在看一個留之無用的死物,即将被抛棄的恐懼從吳文旦心底冒出,他搖搖欲墜,無數乞求堵在了顫抖的牙關。

穆世章轉身,拄着犀角手杖朝外走去,衆人追随,不過轉眼,原本人滿為患的靈堂就只剩下吳文旦一人。

噗通一聲,他跌坐地上。

吳文旦面色慘白,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他完了。

……

“原來如此……”

周肇珂聽完吳府發生的事,面露疑色。

“只是……這張觀火又是從何得來彈劾吳文旦的罪證?”

秦秾華笑道:“誰知道呢?張觀火此前彈劾吳文旦不成,反遭降罪外放,如此絕處逢生,真像是書中的主人公一樣呢!”

“他算哪門子的主人公——”周肇珂無奈笑道:“紙包不住火,吳文旦此人,作惡多端——落馬啊,是早晚的事。”

秦秾華揚唇一笑,算作附和。

幾個丫鬟端着果盤接連走入花廳,周肇珂笑道:“兩位殿下,暢聊口渴,請嘗嘗關外來的冰鎮玉瓜。這是我一位學生,前不久從關外游學帶回來的禮物之一。”

周肇珂特意看向秦秾華,笑着說:“你外祖母一直念叨着要等你來了再吃,下人們拿井水泡着,此時吃,正是冰脆可口。”

“外祖母果然疼我……”

秦秾華一句撒嬌,讓周老夫人眉開眼笑。

秦曜淵坐在一旁,面無表情地觀看熱鬧的戲臺。

女騙子專程帶他來此,不可能只是讓他來看戲的。他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以免落入女騙子陷阱,被人賣了還幫着數錢。

丫鬟給每個人面前都放了一盤切成塊狀的玉瓜,名為玉瓜的瓜看上去和普通西瓜相似,但是瓜瓤更通紅,瓜籽更烏黑,一看就鮮甜多汁。

秦曜淵正在打量這關外西瓜有什麽奇特之處的時候,秦秾華忽然加入了他的觀察行動。

她雙手撐着下巴,認真看着盤中的玉瓜。

“淵兒——”

一聽這又輕又柔,像絹絲一樣把他牢牢纏住的聲音,秦曜淵就知道有事兒上門。

他試圖裝作無事發生,依然凝目玉瓜,然而她又喊了一聲。

“淵——兒——”

絹絲把他裹得密不透氣,一端勒着他的脖子,一端勒着他有些怪異的心,她再叫一聲,哪邊都活不下去。

他不情不願地擡起頭。

“……嗯?”

秦秾華看着玉瓜,神色專注。

“你看這瓜,它又大又紅。”

“……嗯。”

秦秾華一臉遺憾:“就是有好多瓜籽。”

秦曜淵:“……”

片刻的沉默中,周肇珂連忙說:“有籽無妨,讓丫鬟端……”

他話未說完,秦曜淵已經端着果盤起身,腳下生風地走出了花廳。

“殿下這是……”

秦秾華低頭端起茶盞,含笑道:“剔籽去了。”

“殿下親自為你剔籽?”

別說周肇珂滿面驚訝,便是大多數時候都充當背景板的周老夫人也驚得合不攏嘴。

“不光剔籽,在宮中的時候,淵兒包攬了我的一切小事,剔籽剝皮算不了什麽,外祖父母也知道,秾華身子不好,入秋後便常常生病,每每病中,總是淵兒在旁服侍,端茶送藥自不必說,連熬藥也是事必躬親,我怎麽勸也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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