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富麗堂皇的燕王府偏殿, 一個老者一動不動地坐着,從日出坐到日落西山, 門外映進的餘晖灑滿白須。
桌上的茶涼了數次,換了數次,一碟點心, 始終未動。
一個小厮低着頭快步走入偏殿,在老者身前行了一禮。
“大人……”
穆世章像尊石雕,垂着眼皮, 紋絲不動。
“燕王……雖然起了, 但宮中忽然傳來急召, 燕王殿下已經出府,入宮去了……”
坐在他左手邊的燕王妃一臉忐忑:“曾外祖……”
“既然燕王繁忙, 我便改日再來。”穆世章起身。
燕王妃跟着起身, 神色慌張, 道:“一定是宮中出了什麽急事, 燕王才會不告而別, 還望曾外祖勿怪……”
“無妨。”
穆世章剛邁出一步, 突然停下,目光掃向一臉茫然不安的燕王妃。
“……曾外祖?”
“瑤娘,燕王對你可好?”
燕王妃一臉懵懂,臉上浮起一抹紅暈,小聲道:“曾外祖勿為瑤娘擔心, 燕王待瑤娘一切都好, 府中妾室雖多, 但燕王威重,無人膽敢造次。”
“他……”穆世章猶豫半晌,眼神掃過燕王妃衣袖和領口外白皙完好的一片肌膚,一聲長嘆,神色無奈。“罷了……若是在燕王府受了委屈,別悶在心裏,回家告訴曾外祖。”
“瑤娘謝過曾外祖關心……”燕王妃感激道。
燕王妃将穆世章送出燕王府大門,親自把他撫上穆府的馬車。
關上車門後,穆世章唇角的笑意消失不見。
他冷聲道:“去刑部大牢。”
駕車的馬夫舉起馬鞭,響亮應喏。
……
穆世章在刑部大牢裏呆了一盞茶不到的時間。
他進去時,吳文旦凄厲的乞求聲傳遍三十七間牢房,他離去時,整條牢獄裏鴉雀無聲。
許久後,陰暗潮濕的刑獄重新響起腳步聲。
枯坐在雜草上的吳文旦動了動耳朵,去而複返的腳步聲喚起了他的希望,可是這腳步聲那麽輕,那麽平靜,和穆世章此前壓抑着怒火的沉穩腳步聲截然不同。
他擡起淚痕斑駁的臉,呆呆看着出現在視野裏的紫裙女子。
女子面容昳麗,穿着淺紫色的繡花上襦和齊胸襦裙,如同盛放在陰影中的一株紫藤蘿,點亮沉沉暗色。
她神色平靜地看着他,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憎恨。
“玉京公主……”吳文旦喃喃道。
“吳大人,好久不見。”
“你是來做什麽的……”
“看看吳大人在這刑獄中可好。”秦秾華目光掃視陰暗潮濕的牢房四角,輕聲道:“刑獄條件不比大理寺獄,雖然過得苦了些,卻不必擔心一口熱飯後便肝腸寸斷。”
“玉京公主是來挑撥離間的?”吳文旦閉上雙眼,無力道:“若是如此,玉京公主就打錯了算盤。”
“吳大人和穆首輔之間,還用得着別人挑撥離間?”秦秾華笑道:“吳大人幹的那些好事既被穆首輔知道了,最想将你除之而後快的,便不是本宮了。”
吳文旦沉默無言,青黑色的下眼睑卻在微弱顫抖。
“穆首輔剛才應該還沒說吧?”秦秾華說:“張觀火的彈劾奏疏呈到聖上面前時,已經變成了十四罪。第十四罪——教唆皇嗣,其心可誅。這教唆的是哪位皇嗣,吳大人應該知道是誰吧?”
“……”
“想必晚些時候,褫奪吳大人官身的旨意就會傳達刑獄吧。先褫奪官身,再之後會發生什麽,吳大人曾經執掌大理寺,比誰都清楚,本宮便不班門弄斧了。”
吳文旦睜開眼,死死盯着監牢外的秦秾華。
“我有行賄穆氏的賬本,可以給你……只要公主救微臣一命,我就把賬本給你……”
秦秾華微微一笑,向一旁伸出手。
一個獨眼內侍走出一步,出現在吳文旦眼中。他恭恭敬敬地雙手遞出一本厚冊子,吳文旦瞪大眼睛,又驚又俱。
他猛撲向二人,戴着鐐铐的右手竭力伸着,試圖奪取秦秾華接去的賬本。
鐐铐嘩嘩作響,秦秾華頭也不擡,輕輕翻開厚本子的第一頁。
“賬本……本宮恰好也有。”她含笑,輕聲道:“真是怪事,這筆跡,越看越像吳大人的呢!”
“把救命的寶貝藏在兒子的虎頭玩具裏,吳大人還真是……俗得讓人失望。本宮若是你,便藏在女兒的棺椁裏,反正像吳大人這般人,自是不怕怨鬼半夜索命。”
“我還有用!”吳文旦抓着牢房的栅欄,面無人色,高喊道:“微臣……小的可以幫公主指證穆黨!小的還知道許多穆氏秘辛,只要公主救小的一命,小的願為公主做牛做馬,肝腦塗地!”
吳文旦絕望至極,涕淚縱橫,毫無往日那個三品大員的威勢和風度。
秦秾華垂目看着癱軟在門前的吳文旦,唇角微揚,任四周污濁不堪,她自霁月清風。
她含笑,輕聲道:“吳大人态度甚好,無怪官路亨通。只可惜——你知道的,本宮都知道。本宮知道的,你卻一無所知。”
“那你是來做什麽的……”吳文旦徹底崩潰,戴着鐐铐的雙手在鋪着枯草的石磚上用力敲打,淚流滿面,哭吼道:“你究竟是來做什麽的?!”
“蔡主簿死的那天,吳大人看了好一出戲吧?”她輕聲說。
車轱辘滾動的聲音響在陰濕的過道裏,一個面相憨厚的圓臉內侍推着載滿刑具的推車出現在吳文旦眼前。
吳文旦似乎聯想到了什麽,蹬着無力的雙腿,拼命朝身後退去。
“不要……不要……我是朝廷命官,你們不能動用私刑……”
吳文旦的後背抵上冰冷的石牆,他的牙關在烏寶推着行刑車步入囚室時開始咯咯作響。
“吳大人以為自己即使被穆世章抛棄了,對其他人來說,依然有很大價值……這便錯了。”秦秾華微笑道:“你對我而言,一文不值。”
“蔡中敏死前所受刑罰,會在你身上重演。吳大人不必擔心,本宮帶來了宮中禦醫,随時準備為大人服務。不受完這二十七刑罰——”
秦秾華溫柔笑道:
“地獄無門。”
她轉身走出後,兩個腰粗膀圓的大漢立即走進囚牢,把掙紮不已的吳文旦綁在行刑架上,烏寶強行脫了他的兩只鞋,從燒紅的鐵盆裏取出一塊黑中透紅的鐵片——
“不!不!放開我!我要見陛下,我要見穆世啊啊啊啊啊!!!!”
吳文旦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從身後傳來,秦秾華一步未停。
直到她走出刑部大牢,身後模糊不清的慘叫哭喊詛咒才漸漸消失了。
晚霞如火,熊熊燃燒在寬闊的大道盡頭,似要吞沒所有黑暗。
秦秾華在結綠的服侍下上了馬車。
醴泉站在窗前等候吩咐。
木窗一開,淡淡冷香若有若無飄出,仿若掌心融化的一捧冰雪。
秦秾華靠在窗邊,結綠從灑有花瓣的水盆裏打濕手巾,細致輕柔地為她擦拭五指。
“繼任大理寺卿的人選出來了麽?”
“回禀公主,吏部已拟出名單,六部正在為此争執不休,得票最多的是刑部郎中周肇珂。”
秦秾華擡起留有淡淡花香的左手,撐于烏發如雲的鬓邊。
“舒雯是舒遇曦的嫡孫女,從來只有她給別人氣受的份,如今卻被奉國将軍的庶女騎在頭上欺負……想必現在正憋了一肚子的氣。找個人,提醒提醒舒雯,相公不比娘家靠得住。”
“對她疼愛有加的叔叔舒允綱已在禮部郎中的位置上坐了七年,如今急需撥亂反正的大理寺正需要她叔叔這樣見多識廣,知識淵博的學者……”
“眼下,不正是她知恩圖報的好時機麽?”
溫柔似水的聲音如清泉流淌。
晚風吹拂霧紫色大袖,紗羅掩映唇邊輕笑。
她的眼中,有瑰麗晚霞。
醴泉垂首,恭敬道:“……喏。”
當天夜裏,刑部大牢裏傳出吳文旦畏罪自殺的消息,一個失敗者的死,沒有激起任何水花,死時屍體怎樣,也無人關心,他的死,早已是衆人意料之中的事。
該抄家的抄家,該流放的流放,吳文旦安置在羊毛胡同的外室和子女自然也不例外。
城門的哭聲一停,吳文旦這個名字就沉進了玉京城近千年的歷史之中,逐漸被人遺忘。
第二日下朝時,新的大理寺卿新鮮出爐,受到福王舉薦的舒允綱連升兩級,在百官恭賀聲中入主大理寺。
消息傳出後,周肇珂心煩意亂,找了個借口從官署早退。
不僅刑部中人都在談論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就連官署外兩個未入流小官也在竊竊私語這大理寺卿之位。
“……我原以為這大理寺卿的位置鐵定是周肇珂的囊中之物了,不成想,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誰說不是呢……”
“這麽看來,日後就是福王登極,這周家也分不到羹……”
“福王也太薄情寡義了,周家又不是沒為他出力,哪能厚此薄彼到這種程度?”
“我都替周肇珂寒心……一把歲數了,還要眼睜睜看着小輩爬到前頭。我看啊,他致仕以後,十之七八還是個五品郎中。”
“替福王勞心勞力有什麽意思?苦頭沒少吃,好處沒多少,我要是他,還不如盡早換一艘船……”
兩人漸漸走遠,周肇珂面色已經鐵青。
他沉着臉,大步雷霆地離開了。
……
坐落偏僻小巷的張府,頭一回迎來了宣讀聖旨的大隊人馬。
為首的大太監往日只跑裴府,今日,特意接下了這趟沒有油水的差事。
他面滿笑容地将聖旨交給雙膝跪地,高舉兩手的張觀火,在對方謝恩起身後,笑着說:
“恭喜張大人官複原職。日後,前途一定不可小量啊!”
張觀火拱手,神情克制:“借公公吉言了。還請公公代為回禀陛下,微臣定然兢兢業業,不負天恩。”
“一定,一定。”大太監笑着點頭,狀若無意道:“張大人這次有驚無險官複原職,除了陛下的清明,大人的努力,還和裴閣老的進言脫不了關系啊……”
張觀火低頭不語。
“張大人,這陛下的賞賜,您是自個擡進去,還是奴婢幫您擡進去?”
“不敢勞煩公公,在下自己來便可。”
“如此——”大太監笑了笑:“陛下的旨意傳到,奴婢這就回去複命了。”
張觀火将一群人送至巷口,慢慢踱步回到家門前。
推開簡陋的木門,他看見了妻子煩惱的臉。
“相公,這禦賜之物太多了,庫房也放不下,該放到何處才好?”
“西邊的客房沒用,收拾出來放東西吧。”張觀火說。
“我剛剛聽外面的公公說——”夫人一邊去開客房的門,一邊回頭問道:“相公官複原職是裴閣老出了力。相公要去裴府登門道謝的話,提前告訴一聲,我去浔陽樓定個八珍食盒……”
張觀火想也不想,冷冷道:“不去。”
夫人驚訝道:“這是為何?”
“玉京公主的賀禮三日前便到了,裴回今日才借着宣旨的太監來向我示好,誰才是那個對陛下進言的人,一目了然。當日穆黨對我落井下石的時候,他裴閣老可是一句話沒說。如今看我翻身了,這老狐貍又想空手套白狼——”張觀火冷笑:“想都別想。”
“可是……”夫人猶豫道:“玉京公主一介女流,能幫相公說上話嗎?”
張觀火沉默片刻,說:“玉京公主不是一般女流。”
他想起三日前,于東郊落日下,和玉京公主的馬車狹路相逢。
玉京公主通過一名獨眼內侍,贈與他一幅絲帶卷起的畫軸。他本想婉拒,卻在打開畫軸後,震驚得忘記了禮儀,急切道:“這可是……”
玉京公主坐在車門大敞的馬車裏,朝他遙遙一笑:“正是吳道子的《南岳圖》真跡。”
張觀火內心掙紮,好在并未被沖昏頭腦,他貪婪地盯着《南岳圖》看了半晌,強忍着貪欲,遞還了畫軸。
“這禮太過貴重,我不能收……”
“在知己眼中,這是無價之寶,于我而言,卻不過是一幅無甚稀奇的畫作罷了。張大人若是覺得它不配做你官複原職的賀禮,自行處置便是。”
“公主派人送我吳文旦的把柄,現在又贈我無價之寶,微臣實在難以心安,還請公主收回《南岳圖》。”
張觀火向着車上的玉京公主一揖到底,朗聲道:
“微臣雖然感恩公主雪中送炭,但并無為誰犬馬之意,此乃微臣一生志向,還望公主成全。”
片刻後,車上傳來一聲輕笑。
玉京公主的馬車在他身邊漸漸駛遠,擦肩而過的時候,他聽到馬車裏傳來一聲淡淡的回答。
“想做本宮的犬馬,張大人還有得努力。”
他愣在原地,看着玉京公主的馬車駛出視線,連揖起的手都忘了放下。
“相公?”
張觀火回過神來,夫人疑惑的面孔映入視線。
“嗯……你說什麽?”
“相公打算投靠玉京公主嗎?”
“……不妥。”張觀火說:“福王資質平庸,心胸狹窄卻有聖心,燕王無法無天,肆奸植黨背靠權臣,還有一個在外練兵的大皇子占了長子名分,如今的事态還不明朗……以不變制萬變方為上策。”
“還是相公想得周到,我都聽你的。”夫人笑道。
夫人獨自收拾客房去了,張觀火坐在石桌前,耳邊不禁又一次回響起玉京公主的話。
“想做本宮的犬馬,張大人還有得努力。”
這話究竟是何用意?
本宮?
她不是在為五皇子結黨營私嗎?
如果只是在為自己招攬謀士,她想做什麽,才會設立一個高到連他都拒之門外的門檻?
“相公!快過來幫幫忙!”
“小心我的畫……”
謎團總有一天會揭曉,但顯然,不是現在。
張觀火從石凳起身,快步走向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