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遇仙池水波清清, 浪花中不時閃過幾只錦鯉的影子,一只振翅的綠色蜻蜓在兩人的倒影上一觸即離,留下波瀾道道。
秦秾華手握書卷,坐在水榭中為秦曜淵授課。
今日,講的是兵法謀略。
“《孫子兵法》謀攻篇有言,上兵伐謀, 其次伐交, 其次伐兵, 其下攻城。‘謀’、‘交’、‘兵’、‘城’四者, 說的其實是費效比的問題, 所謂費效比,就是……淵兒?”
少年從石桌下正在打架的兩只大螞蟻身上倏地擡起眼, 反應迅速。
秦秾華問:“先前所說三伐一攻, 何為上策,何為中策,何為下策?”
“上策……”停頓片刻後, 他果斷放棄:“忘了。”
“你又在開小差。”她卷起手中書,輕輕敲在少年頭頂:“螞蟻打架好看麽?”
他點了點頭,漫不經心的目光滿世界瞥, 就是不往書卷上看。
秦秾華捏起他的下巴,玩笑道:
“有阿姊好看麽?”
少年在她指尖擡眸。
他目光灼灼, 帶着剛過變聲期後的低沉沙啞開口:“……你好看。”
“要叫阿姊——”
秦秾華屈指彈在他額頭, 他不躲不避地受了。
一只綠翅膀的蜻蜓忽然飛過兩人之間, 振翅聲在秦秾華耳邊一響便過了, 她還以為蜻蜓已經飛走,不想少年卻朝她頭頂伸手:“蜻蜓……別動。”
綠蜻蜓在流蘇寶珠花梳前降落,紋路清晰的薄翼背後透着金色晨光,在翅膀合攏的一剎那,兩根手指快而準地捏住了光。
秦曜淵将蜻蜓捉離,她依然渾然不覺,問:“好了麽?”
他剛要回答,眼神落到她烏黑如雲的發頂,鬼使神差地,他說:“……沒有。”
她不疑有他,靜靜等待。
等待并不存在的蜻蜓從她頭頂飛離。
重獲自由的綠蜻蜓已經飛向了更遠的水面,有一只沒長翅膀的“白蜻蜓”正鬼鬼祟祟接近她的頭頂。
武槍動刀從未凝滞的手輕之又輕地落在女子頭頂,小心翼翼地後移。三千青絲從指腹下滑過,勾得他手指癢,心也癢。
“玉京公主!九皇子!”
一聲大喊,不僅驚退停在屋頂的兩三只灰色小鳥,也打破了水榭裏靜谧柔和的氣氛。
武岳在池邊小道上揮舞雙臂,笑逐顏開地朝二人跑來。
“武岳見過玉京公主,九皇子!”
“不必多禮。”秦秾華笑道:“武四公子是随廣威将軍入宮請安的麽?”
“公主明見!”武岳興沖沖道:“父親還在瑞曦宮,也不知道和陛下叽叽咕咕……不,議什麽軍政大事,讓我在附近走走,我也不知怎麽就走到這兒了,還恰好遇到公主和殿下,真是……”
武岳一轉頭,對上秦曜淵冷冰冰的視線,“太好了”三個字卡在喉嚨裏沒了下文。
他忐忐忑忑道:
“殿下……心情不好?”
刀光一閃,伴随咚的一聲,燒藍白玉裁紙刀在他眼前插進水榭的木柱之中,光亮刀身完全沒入其中。
秦曜淵拔出只剩燒藍刀柄的裁紙刀,在刀孔處留下一只僅剩單個翅膀和長腿的蚊子殘屍,冷聲道:“沒有。”
武岳屏住呼吸,不禁吞了口唾沫。
這何止是不好?這分明是要殺人的心情。
他的腳後跟悄悄向後挪去,讪讪笑道:“哈哈哈……我這問安也問過了,就不打擾兩位殿下了,我看你們好像在授課?你們繼續,繼續……我先走一步……”
“武四公子若無要事,就坐下來喝杯茶罷。”秦秾華笑着說。
她話音未落,結綠已經端起火爐上的水壺,準備為他泡茶。武岳不好意思拒絕,心裏也的确不想走,磨磨蹭蹭在二人對面坐了下來。
“今日天氣晴朗,我想着左右無事,便帶淵兒來遇仙池讀書。”秦秾華拿着書卷,朝武岳笑道:“剛剛正好講到《孫子兵法》的謀攻篇,有一只蜻蜓停在了頭上,我們正在捉蜻蜓,可巧你就來了。”
“謀攻篇我學過啊!”武岳興奮道:“你們講到哪裏了?”
“講到三伐一攻之策。”
“我知道我知道!”武岳在石凳上蹦跶,高舉着手,大聲道:“三伐是伐……”
“伐謀,伐交,伐兵,攻城。”
冷淡低沉的聲音蓋過了武岳後面的話,他驚訝地瞪大眼,看着神色如常,仿佛剛剛并沒有開口的秦曜淵。
秦秾華也很是意外。
“你不是忘了麽?”
“……想起來了。”
“早不想起,晚不想起,偏偏武四公子一來你就想起?”秦秾華說。
少年回避她的問題,手中的裁紙刀漫無目的地在木柱上扒拉,可憐的蚊子殘屍剛剛還剩一半,現在連已經東一半西塊,完全四分五裂了。
武岳覺得自己作為伴讀,有責任為九皇子解圍,他連忙道:“九殿下武藝出衆,連我二哥都贊他天生神力,有如項羽再世……”
“項羽再世又如何?”秦秾華擡起眼眸,淡淡道:“難道這次要自刎在金沙河邊嗎?”
武岳背脊一涼,這才想起面對的是忌諱頗多的皇族,他剛想跪下請罪,卻見玉京公主的目光看着沉默不語的九皇子。
原來她是在對秦曜淵說話。
武岳不由松了口氣,卻再也不敢大大咧咧說話了。
“淵兒,今日武岳也在,正好。”秦秾華放下手中兵書,說道:“我問你,為何你的經義和軍略兩課缺勤率這麽高?”
武岳下意識看了秦曜淵,他玩着手中的小刀,垂眸不語。
作為一名合格的伴讀,武岳硬着頭皮正要頂罪:“我……”
秦曜淵打斷他的話,開口道:“不想去。”
武岳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九皇子剛過了變聲期的聲音如此沉穩可靠!
對一個皇子伴讀來說,還有什麽比不要伴讀接鍋頂罪的皇子更好?
武岳險些熱淚盈眶,他下定決心,華學開學那日,他一定要起個大早,親自去二郎燒餅排隊,買個日限量一百個的牛肉燒餅送給殿下!
秦秾華不急不怒,冷靜問道:“為何不想去?”
小刀深深插進木柱,一點黑色的蚊子翅膀露在外邊,卑微,渺小,令人厭惡。
秦曜淵看着,忽然想起那只紋路清晰,透着金光的蜻蜓。
他無端失落,出口的聲音也越發冰冷:“……就是不想去。”
“不想去,總有不想去的理由。”秦秾華說:“是想睡懶覺,還是覺得教員講的不好?”
“……你懂不就好了。”他避開她的視線。
水榭裏半晌沒有聲音。
過了許久,她終于開口:“那我要是不在了呢?”
咚——
小刀深深插入木柱,連一點兒刀身都看不見了。
秦曜淵面色冰冷,難看至極。
武岳如坐針氈,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使勁兒望着遠處,恨不得化為一只無人注意的螞蟻,飛快消失在地縫裏。
蒼天啊,他到底是吃了什麽劣質蒙汗藥,要在一炷香前揮舞雙手天真無畏奔來?
他左看右看,覺得無論是路邊的野草還是假山後的白鵝,都要比他自在百倍……等等,武岳瞪大眼睛,假山後怎麽有鵝?
他伸長脖子,不僅在假山後看見一只鵝,還看見一個穿石榴裙的少女,她蹲在地上,抱着雙膝,不知和白鵝說着什麽,神色一會嗔一會喜,活潑生動,率真可愛。
看她身上精美服飾,應該不是宮女。
武岳一時忘了水榭裏正在發展的矛盾,眼睛不由自主跟着假山後的少女走,看着她對大鵝怒氣沖沖,看着她和大鵝重歸于好,看着她把大鵝舉高高——
然後,猛地抛向遇仙池。
武岳:???
大白鵝像白色蹴鞠似的,在慘叫聲沉甸甸地砸入離水榭不遠的水面。
一聲悶響後,水花激烈四濺,大鵝驚慌地撲騰,用難以言喻的泳姿在水中浮沉,與此同時,中氣十足的一聲喊聲從假山後傳來。
“鵝子!”
現在,水榭裏的三雙眼睛都看向了假山方向。
鵝在池水裏拼命撲騰,驚恐地高聲求救:“鵝鵝!鵝鵝!”
人在假山後高聲呼喊,專心地演獨角戲:“鵝子!你在哪兒?聽到了就回答一聲!”
肥嘟嘟的大白鵝在水裏伸長了脖子,發出聲嘶力竭的喊聲:“鵝鵝鵝——”
紅裙少女走出假山,視線只在撲騰的鵝子身上停了一刻就移向水榭。
“……你也在這?”
秦輝仙拖長語調,似乎十分不待見眼裏的人,腳步卻和表情截然相反,又輕又快地邁進水榭。
“八妹是來遛鵝的?”秦秾華笑着問道。
一聽這稱呼,武岳立即從石凳上起身,等着對方注意到自己時再行問安。
秦輝仙擰着眉頭,沒好氣道:“你看我像是遛鵝的嗎?”
武岳看向還在池子裏撲騰的鵝,心想:确實不像……
他忍不住開口:“你的鵝好像不會游泳……要不要派個人,把它救上來?”
秦輝仙不耐煩道:“救什麽救,你見過不會游泳的鵝嗎?”
武岳:“……”
這不是就見到了麽……
秦輝仙這才注意到說話的人,她看了武岳兩眼,狐疑道:“……這誰啊?”
“廣威将軍府的四公子,九弟的伴讀。”秦秾華笑道。
“……哦。”秦輝仙得到解答,面上疑色消失。
武岳剛擡手準備向她行禮,秦輝仙開口:“你走吧。”
武岳:???
“看什麽看?留下來等我請你吃飯?”秦輝仙皺眉。
“不敢不敢……我這就走……”
“武四公子,坐下吧。八妹在和你開玩笑呢。”秦秾華笑道。
武岳這下才是真真正正體會到什麽叫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八公主那眼神,分明不是在和他開玩笑啊!
秦秾華又讓他坐下,武岳看了眼臉色不虞的八公主,戰戰兢兢地坐下了。
此刻,他多麽想去陪伴水裏撲騰的鵝子。
太陽升高後,氣溫也逐漸起來了,武岳喝光了一壺茶,終于等來唠完嗑的廣威将軍,迫不及待地拔腿跑了。
秦輝仙雖然意猶未盡,但在秦秾華提出回宮後,也從池子裏撈起假死的肥鵝,幹脆利落地回宮了。
秦曜淵一直看着她,可她連個眼角餘光也沒投來。
她從石凳上起身,眼眸低垂,說:“回宮罷。”
一路上,她都沒再開口。
回宮了,她也沒有開口。
她故意不去看如影随形的少年,故意忽視他緊握的拳,委屈的眼,緊抿的唇,故意避開他靠近的身體。
她和宮人說話,對宮人微笑,就是不看他一眼。
結綠把他攔在寒酥池外,神色有一絲愧疚:“……殿下,公主要沐浴,您不能再進去了。”
秦曜淵停下腳步後,結綠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遲疑道:“殿下……您為什麽就是不肯按照公主的意思念書呢?”
少年披着夜色,眼眸深沉,一動不動地看着寒酥池大門。
結綠嘆了口氣,轉身進了寒酥池。
等到第二十一聲鳥鳴響起,她終于又走出寒酥池。秦曜淵幽魂般地跟着她走進寝殿,看着她和宮人說笑,看着她拿起書卷閱讀,看着她喝藥——最後,她終于要熄燈了。
于是,他被客氣地請出了寝殿。
秦曜淵站在空無一人的院子裏,深陷掌心的十指早已麻木。
夜星遍布蒼穹,她始終沒有看他一眼,對他說一句話。
熄了燈的寝殿裏,秦秾華以手支頭,随意靠在羅漢床上,她什麽都沒做,只是靜靜坐着。她很少有什麽都不做的時候,她是喝藥時也要争分奪秒看一行字的人,可現在,她的确什麽都沒有做。
當殿外響起醜時的更聲,她終于起身走到窗前。
推開木窗,少年站在挂滿茂盛枝葉的泡桐樹下,月光透過茂盛枝葉斑駁在他臉上,陰影中的烏黑眸子晦暗不明,執拗的目光和她徑直對撞,躲也不躲,避也不避,如他一如既往的霸道風格,鋪天蓋地将她包圍。
秦秾華無奈地笑了。
“你過來。”她輕聲道。
前一刻有如石雕的少年,毫不猶豫朝她走來。
一個窗框,兩人相對。
秦秾華伸出手,試了試他臉頰的溫度。
還好,不是很涼。
她剛要收回手,一只瘦削而颀長的手将她捕獲。
少年緊緊握着她的手,目光灼灼,緊鎖着她。
“……你為什麽會不在?”他問。
他的提問在秦秾華意料之外。
她本以為,他會更想為她的故意冷待問一句為什麽。
“成王敗寇,你若輸了,阿姊就會不在。”她說:“告訴阿姊,你為何不願學經義軍略?”
秦曜淵想起了藏在床底下的曹操和獻帝。
想起了路人所說的那句“你聰明了,要權臣何用”。
他想起了許多,但無論哪一個理由,都說不出口。
他多想相信她。
他多麽想相信她。
“……不喜歡。”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你也不吃韭菜。”
“第一,這不是一回事,第二,要叫阿姊——”
她伸出自由的一只手去彈他額頭,這次還未接近就被捉住了。她試着掙脫,兩只手的禁锢都紋絲不動,她啞然失笑道:“淵兒——”
秦曜淵拿起她的右手,露出虎口上的淡淡疤痕,皎潔月色下,疤痕像一條淺粉色的月牙,也在為人指引方向。
像保證,像起誓——
少年擡起眼,直視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只要你還在,我就不會輸。”
“我會贏到天涯海角,你也要陪我到天涯海角。”
“答應我。”他頓了頓,低聲道:“……阿姊。”
半晌的寂靜。
秦秾華趁他松懈,抽出右手撓在少年下巴上。
明月高懸,夜風袅袅。
她溫柔笑道:“……我答應你,我會陪到你不需要我的那一天。”
女騙子說過很多謊話。
所有的話都可以是假的,他只希望,這句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