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短短數日, 無法用人力解釋的谶言就出現了三個。
京中流言紛飛,每個谶言都有其擁護者。
穆氏顯然是最後一個谶言的頭號反對者,绛雪苑死而複生的泡桐樹第二日就遭砍伐, 穆黨犬馬整日在街上游走, 驅散逮捕談論绛雪苑谶言的民衆。
高壓政策下,關于绛雪苑谶言的流言反而傳得更廣了, 大有人盡皆知之勢。
這幾日, 穆黨過得很不痛快, 與之相反,秦秾華就過得十分舒坦。
梧桐宮中, 結綠為她送上一碗紅棗桂圓湯,豐盛的紅湯盛在白玉刻詩碗裏, 紅棗和桂圓打堆,面上還浮着幾顆飽滿枸杞。
結綠一邊服侍她喝下,一邊念叨着:“都快入夏了, 公主的手腳還是這麽冷, 平日要多吃些紅棗枸杞補血才是……”
烏寶正在挽窗邊的窗紗,聞言插上一嘴:“那枸杞紅棗,公主吃的還不算多呀?枸杞飯,枸杞茶……公主就差在熬的藥裏也放枸杞了。”
“你又不是女人, 你不懂!”
“是是,我不懂……”
秦秾華喝完湯, 笑眯眯地看着二人拌嘴, 忽然, 內侍喜寶從殿外快步走來,行禮後,道:“公主,瑞曦宮來人了,陛下召您和九皇子去遇仙池。”
“可知為了何事?”
“聽說是宮裏來了位望氣大拿,所有皇子公主都在遇仙池等着望氣呢。”
“望氣大拿?”秦秾華擡起眼。
“是啊,是穆首輔進獻的,陛下本來沒當一回事,但是這個望氣者好像真的有些本事,說的全都準了!”
聽到穆首輔三個字,秦秾華笑了笑,放下光底的白玉刻詩碗,在結綠攙扶下起身。
“具體說說吧。”
“喏。”喜寶行了一禮,将自己聽到的事情原原本本複述出來:“此人名為魏弼欽,廣西人士。陛下先是讓他給高公公望氣,言準之後,陛下不信,讓高公公出瑞曦宮往南邊,将迎頭碰見的第三人、第七人、第十一人帶回來。”
“高公公帶回的三人都是宮人奴婢,分別在不同地方當值,還有一人是今日剛入宮的小宮女,魏弼欽不僅說準了三人的命格,甚至連其中一人剛喪了三代內親眷都說準了!”
喜寶說起此事眉飛色舞,神色敬佩。
秦秾華讓他退去後,結綠服侍着她換上外出的裙裝。
“公主覺得,這望氣者的本事是真的嗎?”結綠問。
“是真是假,去了才知。”她說。
秦秾華坐到梳妝臺前,幾位婢女端着托盤步入殿內。
她從侍女遞上的一盤雕花象牙筒中,擇出一只海棠色口脂。結綠接過後,以淨後的手指蘸取,小心翼翼點塗于女子花瓣般的嬌嫩雙唇。
“公主此去一定要小心。”結綠神色擔憂,囑咐道:“既是穆氏進獻的望氣者,一定一肚子壞水,說不定見了公主會說出什麽妖言惑衆的話來。”
秦秾華神色平靜,待結綠上完口脂後,問:“淵兒人在何處?”
“九皇子剛從廣威将軍府回來,想來也該從寒酥池出來了吧……”
說曹操曹操就到,帶着一身水汽,長發半幹的少年大步走進殿來。
秦秾華還未回頭,少年已經擠着坐下。
寝殿裏能坐的地方這麽多,他偏要和她坐在一張只夠單人落座的妝凳上,為免将她擠下突然狹窄起來的軟凳,少年伸手一攬,把她摟向自己。
只要秦曜淵在,必定寸步不離的小秾華也來湊熱鬧,輕盈跳上少年膝蓋,一只腳踩一人腿,悠然長喵。
秦秾華剛因腰間多出的手而注意力轉移時,少年已經收回手,拿起妝桌上秦秾華剛用過的口脂盒,随手一抛又接住。
“你要去哪?”他問。
她笑道:“遇仙池,父皇傳召,你和阿姊一起去。”
少年應了一聲,像是悶在皮革下的鼓聲,低沉而磁性。
秦秾華打量他半幹的長發,說:“怎麽又不擦幹就出來了?”
“……想見你。”
秦秾華一怔,下意識看向少年雙眼。
那雙烏黑透紫的眼眸裏一片坦蕩,沒有潛臺詞,沒有言外之意,他的眼睛和語言,都一貫誠實率性。
若是旁人如此說,秦秾華早在心裏過了數遍,秦曜淵這麽說,就是單純的回答。
想見你,所以我來了,即使頭發沒有擦幹。
因為我要立刻見到你。
秦秾華在他下巴撓了撓,笑道:“知道了,快去把頭擦幹,換好衣裳。”
烏寶拿着幹長巾快步走來:“殿下,奴婢給您擦吧……”
秦曜淵接過烏寶手裏的長巾,為了不讓水珠濺上秦秾華,自己把頭偏到一邊擦了起來。
結綠在一旁笑道:“這麽多年了,九皇子還和以前一樣,什麽事都不讓奴婢代勞。”
秦秾華玩笑道:“九皇子精貴着呢,不要宮人代勞,只要公主伺候。”
她從軟凳上起身,拿過長巾,輕輕擦拭他半幹的濕發,笑道:
“是不是呀,我的小狼?”
少年姿态從順,佝偻着脖子,任由她搓圓揉扁,毛茸茸的腦袋在長巾下左搖右擺。
如果武岳在場,一定會瞪掉眼睛珠子,梧桐宮裏的衆位宮人卻早已經見怪不怪。
要說世上誰能捋了狼腦袋還全身而退的,玉京公主當為一人。
等兩位主子都準備好後,梧桐宮的兩擡步輿便向着遇仙池出發了。
……
風光旖旎的遇仙池邊,聚集着衆多天潢貴胄和當今大朔天下最尊貴——至少是明面上最尊貴的帝後。
帝後等人舒舒服服坐在池邊,宮人環繞,衆人視線不約而同望着水榭中央。
六面寬闊的插屏圍成一面無門的多邊圍牆,小內侍踮着腳尖,捏着綢布一頭,将另一頭的玉镯輕輕投入插屏背後。
過了片刻,插屏中傳出一道中年男子的沉穩聲音:
“此玉身上金光燦爛,氣如疊壘,金光邊緣又有紫紅吉氣,玉的主人應出身祖上有德的大富大貴之家,氣的流動急躁,似有風推動,說明玉的主人性情偏躁,缺乏耐心,氣雖急,但并不強勁,應是家族在近日受過挫折,連帶削弱了自身的氣。”
池邊的人議論紛紛,憐貴妃收回玉镯,大力誇獎了幾句,埋怨的眼神卻飄向站在人群中的穆得和:家裏找的這是什麽望氣者?連話都不會說!
什麽“急躁”、“不強勁”、“挫折”?通篇除了說他們祖上有德外,就沒一句好話!
天壽帝和穆皇後坐在一張軟榻上,他越看越為此人的望氣術驚訝。
穆氏進獻的望氣者,自然是穆氏的人,天壽帝一開始也想着拆穿他的把戲,可是此人無論怎麽都不翻船,就連天壽帝心血來潮,要人用插屏将此人擋起來,不觀人面,只看随身飾物來望氣,他也句句靠譜。
天壽帝不肯就這麽放棄,對身邊人打了眼色,起身走到池邊,随手揪下一朵小野花,來到水榭裏,親自投入屏風中。
皇帝突如其來的行為不僅讓什麽都不知道的圍觀群衆為插屏內的望氣者捏了把氣,也讓清楚魏弼欽來歷的穆得和提起了心。
所有人都認為這是穆氏安排的神棍,只有穆氏父子知道,此人是真有本事。
可是,再有本事的人,能通過望氣術看出一朵野花的來歷嗎?
這一次,插屏裏沉默的聲音有些久,過了半晌,屏風裏才傳出魏弼欽的聲音:
“此花之氣,貴不可言,在下不敢妄言。”
“這可真是奇了!”天壽帝不得不服,揮手道:“來人啊,把屏風撤了,讓大師出來說話。”
天壽帝走回軟榻時,六面插屏也剛好拆完,穿着道袍,手握一把拂塵的中年男子走出水榭,向天壽帝方向一揖到底。
“貧道魏弼欽,見過陛下,見過諸位貴人。”
魏弼欽将視線集中在腳尖前的草叢,他不希望因為多看了哪位嫔妃公主一眼,就遭皇帝厭棄。
畢竟,此次他入宮的目的,就是為了長久留在朔明宮中。
天壽帝在軟榻坐下,問:“大師可曾聽說京中近來出現的三個谶言?”
“貧道略有耳聞。”
“你如何看待這三個谶言?其中誰是真,誰是假,又或者,三個都是真的?”
天壽帝話音落下,衆人目光都落在魏弼欽身上。
魏弼欽低垂視線,不慌不忙道:“東海宮主的谶言圖和泰山腳下的巨石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非人力可以實現。”
“你的意思是,绛雪苑的谶言可以人為實現?”
“貧道有至少三種方法可令枯木逢春,樹幹顯字更是簡單,塗上蜂蜜白糖只是方法其一,雖然神奇,但并非人力不可為。”
“大善!”天壽帝忍不住拍腿叫好。
太子誰來當都行,他沒有意見,只是這亡國君,萬萬別讓他來做!
“究竟是誰處心積慮,要咒我大朔亡國!”天壽帝怒聲道:“真是可惡至極!”
穆得和上前一步,揖手道:“此人不僅咒我大朔,還妄想離間君臣,實在惡毒,還望陛下一定嚴查,找出此人以儆效尤!”
天壽帝附和道:“查!一定要查出是誰在搗鬼!”
在場諸人,沒一個把天壽帝的話放在心上,要查得出來,早查出來了,還等到現在?
天壽帝和其餘人都相信了這位大師的實力,除了一人。
秦輝仙冷笑一聲,毫不留情說道:“我才不信這些裝神弄鬼的把戲!”
“輝仙,不得對大師無禮。”天壽帝急忙說。
“陛下,無妨。”魏弼欽緩緩說完,向秦輝仙行了一禮,說:“鳳陽公主,貧道只是說出雙眼看見的東西,并非裝神弄鬼。”
魏弼欽的拂塵在微風中輕輕晃動,仙風道骨,再加上誠懇的表情,說出的話在衆人看來十分有信服力。
他打動了在場衆人,只除了秦輝仙。
她堅定地揚着嘲諷的嘴角,說:
“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
“我不信。”
“……”
魏弼欽皺起眉頭,認真問:“鳳陽公主要如何才肯相信貧道?”
秦輝仙和身後的侍女耳語幾句,沒一會,從她手中接過一個錦囊,遠遠丢向魏弼欽的方向。
錦囊掉在魏弼欽腳下,他往前走了兩步,撿起草叢裏的錦囊,打開後,從裏拿出了一把鵝毛。
“這……”魏弼欽擡起頭,滿臉疑色。
“這些鵝毛裏,只有一根是我養的鵝身上掉下來的,其餘都是你剛剛裝神弄鬼時,我叫宮婢去織造局要的鵝毛。你要是能說準哪一根鵝毛是我養的鵝身上掉的,我就信你有幾分本事。”
秦輝仙的話讓周圍議論紛紛,天壽帝忍不住道:“大師,能做到嗎?”
魏弼欽笑了笑:“容易至極。”
他将錦囊裏的鵝毛全部抖了出來,微笑道:“雖然鳳陽公主不信,但并非貧道裝神弄鬼,萬物确都有‘氣’,只是大部分人看不見罷了。就比如鳳陽公主,身上有淡淡的紫氣萦繞,如虹貫月,如風舞者,是典型的金枝玉葉之氣,其氣奔流如河,偶有回旋,形狀如魚,湍急卻有生機,說明公主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看似兇惡,實際……”
“你胡說八道!”秦輝仙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紅着臉跳了起來,橫眉怒目道:“竟敢當衆污蔑本宮,信不信我剝了你的皮!”
裴淑妃坐在天壽帝身旁,面帶微笑,看似溫柔娴淑,實際拳頭都已經在袖子裏攥了幾次了。
她實在想不明白,自己可以吟詩作賦,父親裴回更是堂堂六部之首,不但通曉百家,還知天文地理,就算天壽帝歪瓜了些,怎麽就……怎麽就生了個這麽奇葩的女兒!
真的不是當年生産時,有人偷換了她的孩子嗎?
天壽帝幹咳一聲,偏頭看向身邊的高大全:“秾華到哪兒了?”
高大全恭敬道:“梧桐宮的步輿已經過斷影橋了,想來要不了一盞茶就該到了。”
兩人剛說完,福王也到了。
秦曜安向帝後請安後,目光掃過場內諸多皇子,走到舒德妃身後,笑道:“今日是什麽日子,怎麽幾位哥哥都在?”
除了身在邊疆的大皇子兖王和六皇子燕王,以及一個還沒封王的九皇子外,天壽帝的皇子都在此處了。
二皇子益王面如冠玉,衣裝豔麗,聞言朝秦曜安投去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打開扇子,拖長了聲音說:“今日是看相的好日子,這天空上,說不定一會得有龍飛過呢!”
三皇子成王墜過馬,摔斷了腿,現在只能坐于輪椅上由人推動。
成王平日不問世事,潛心書畫,此次好不容易在世人面前露了面,依然少言寡語,福王和益王說話時,他一直專注地看着整理鵝毛的魏弼欽。
魏弼欽此時也理好鵝毛了,十四根鵝毛,整整齊齊擺在地上,他掃了一眼,臉上露出笑容。
“回禀鳳陽公主,貧道已經看出哪根鵝毛上帶有您的紫氣了。”
他拾起地上的其中一根鵝毛,說道。
衆人看向秦輝仙,她吩咐小錦上前,取回了魏弼欽選出的鵝毛。
那只死鵝偷吃了她許多點心,便是化成灰她也識得,秦輝仙只是輕輕一捋,就變了臉色。
這不可能!
他是怎麽認出來的?
“如何?”魏弼欽揖手,笑道:“貧道可曾猜準?”
“猜錯了!”秦輝仙惱羞成怒,一把扔掉手裏的鵝毛,死鴨子嘴硬道:“這只鵝毛本宮不認識!”
“好了,輝仙,不要再無理取鬧了。”天壽帝出口制止了這場即将無休止的争辯,他看向魏弼欽,好奇道:“大師,紫氣是否就是龍氣?”
“回禀陛下,天子氣中有紫氣,但紫氣并非天子氣,不可同一而論。”魏弼欽揖手道:“只有五彩成紋,狀如龍鳳之氣,才為天子氣。”
“哦?那你看朕身上,是否有天子氣?”天壽帝問。
魏弼欽看了眼天壽帝身上黯淡不值一提的天子氣,道:“自然,陛下為真龍天子,身上五彩龍氣燦爛奪目,映照半邊天空。”
天壽帝聞言,開懷笑道:“那你看朕幾位皇子身上,可有天子氣?”
魏弼欽看向同樣龍氣黯淡的幾位皇子,說:“皆是富貴之相。”
富貴一詞,言下之意為何,大家都懂。
除了福王,其餘幾位皇子神色都算平靜,八皇子臉上有疤,一向陰沉的臉色看不出有多少變化。
“什麽富貴之相?”
燕王的聲音響起時,幾乎所有人心裏都升起一個念頭——主角來了。
燕王錦衣華服,聲勢浩大而來。
魏弼欽入宮前就與穆氏做好交易,他早已準備好見到燕王之後的說辭,無非是驚呼自己看到了一個弱于天壽帝的天子氣罷了,然而,當他擡頭望燕王處看去時,他忘記了自己提前準備的說辭,雙膝一軟,不由自主跪了下來。
魏弼欽難以自持,張開的口中發出沙啞而破碎的幾個音節,除了他自己,沒人聽清他說了什麽。
燕王也沒聽清。
他很是不滿,怎麽和說好的劇情不一樣?
“大師這是怎麽了?一見着本宮就跪了,難道本宮長有惡鬼樣貌嗎?”他說。
在場衆人,皆神色疑惑。
魏弼欽呆呆地看着落後于燕王的男女,驚懼交加,只覺萬籁俱靜,心跳如鼓。
只有他知道發生了什麽。
在他眼中,燕王身上的紫氣黯淡虛弱,甚至不比身為女子的鳳陽公主。這不值得吃驚,早在入宮前他就知道燕王無緣龍椅。
讓他如此失态的,是燕王身後的兩人,這一男一女,皆被磅礴沖天的天子氣籠罩。
女子膚白勝雪,烏發如雲,身姿缥缈,如流風回雪,仙氣飄飄。萦繞在她周身的天子氣如雲如霧,難以捉摸。而她身邊少年,面容冷峻,眉眼銳利,五彩天子氣形如華蓋,殺氣森然。
兩人的天子氣在頭頂化為一鳳一龍,纏繞争鬥,撕扯不休。
“貧道……”魏弼欽從嗓子裏擠出聲音:“貧道不想有生之年竟然見到兩股天子氣同時在場,實在太過訝異,以至于失了分寸……還望陛下恕罪……”
益王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自扇子後低聲道:
“如何,五弟?這天上,是否有龍飛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