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黑漆漆的地道裏,只有身邊人手握的火把發出可見範圍狹窄的火光。

刑部尚書姜昂走在前頭帶路, 不時回首囑咐秦秾華小心腳下。

“從地道的鑿痕來看, 這條地道已經存在很多年了,以臣之見, 應是狐胡朝時期的産物。”姜昂道。

“地道的盡頭通向何處?”秦秾華問。

“通向西郊一處荒廢的土地廟。”

西郊……

秦秾華說:“離玉京港有多遠?”

“騎馬,只需一炷香。”姜昂回答。

秦秾華沉吟不語。除夕那夜,摘星宮血變。一場大火,燒毀宮中一半屍首, 面目全非只剩焦骸的人中就有輝嫔。

烏孫王和妹妹兄妹情深衆人皆知, 得知這個消息,卻只是回信大罵了天壽帝一通, 索取了錦繡茶葉等大量朔産為賠償罷了。

之後這麽多年, 烏孫那邊再無音訊。

“長公主可曾想到什麽?”姜昂問。

明滅火光中, 姜昂神情誠懇。

六部五寺中, 穆世章原已掌控二部三寺,她打翻了穆世章手裏大理寺的碗,便還剩二部二寺,二部之中,刑部就是其一。

她溫婉道:“本宮才疏學淺,願聽大人高見。”

姜昂神色有一絲尴尬,笑了兩聲:“微臣和長公主想到一塊了, 血變當日, 或許有人從地道出宮, 借玉京港逃走了。微臣已經派人去嚴查玉京港五年前的出港記錄, 想必不日就有消息傳回。”

秦秾華對此不抱希望,五年前的事情,就算當時留下了什麽痕跡,現在也早已湮沒。

“不知九皇子今日是……”姜昂說:“九皇子乃輝嫔生養,說不定會知道什麽線索,微臣聽說玉京長公主要來地道勘驗時,還以為九皇子也會同長公主一道現身呢。”

“九弟每日都要去廣威将軍府習武,況且,九弟從摘星宮出來的時候便已不記得多少事,現在更是忘得一幹二淨,他對摘星宮,想必還沒有你這個刑部尚書知道得多呢。”

“長公主玩笑了。”姜昂幹笑。

十三間密室中,發現了紅羅傘的密室已在眼前。

姜昂避開腳下的水坑,微微彎腰道:“長公主請。”

秦秾華步入密室,一股腐臭氣味撲鼻而來,身旁随侍的宮人不少皺眉掩鼻,秦秾華面不改色,視線在密室內逐一掃過。

刑部小卒高舉火把,搖曳的火光舔在覆滿青苔的石壁,變形的影子在白骨堆上攢動,不時有咔嚓一聲發出,那是腐朽的骨頭在腳下破碎。

秦秾華擡起右腳,看着腳下一根不知是胫骨還是什麽骨頭的東西,用腳尖輕輕把它掃開,看到骨頭下面還有一層不知多深的黑土,光用腳踩,分不出深度。

這是一間菌房。

“長公主,這便是紅羅傘。”姜昂在密室一處停下腳步。

他所指的地方,黑黝黝的一個東西立着,仿佛是木樁子,秦秾華還未走近,結綠尖叫一聲,一把将她拉到身後。

“姜大人,您怎麽能給長公主看如此污穢的東西?!”

結綠憤怒的聲音在身前響起。

她還是慢了一步,借着火光,秦秾華看見了姜昂腳下的東西。嚴格來說,那不是一個東西,是一個人。

一個枯瘦如柴,全身埋在骨骸堆中,只有心髒以上露出地面的人。

他雙目緊閉,面無人色,就像一個裹了人皮的骷顱架子。在他心髒上方,長着兩枚已經幹癟枯萎的暗紅疙瘩。

“微臣只是将長公主要看的紅羅傘展示給長公主看罷了,何錯之有?”

秦秾華在結綠手臂上輕輕按了一下,從她身後走出,輕聲道:

“此人還活着嗎?”

“回長公主,現在死了。”姜昂說:“我們在這間密室裏發現了食物殘渣,應是地震坍塌前,還有人出入此處喂食菌人。摘星宮坍塌後,進入密室的道路從外堵塞,菌人得不到喂養,便活活餓死了。臨死前,他應還有意識,曾試圖從地下爬起,只是紅羅傘的根須已經将他的四肢和地下泥土連為一體,所以逃脫未曾成功。”

“太醫院來人看過嗎?這确是紅羅傘嗎?”她問。

“禦醫們也未見過紅羅傘樣貌,紅羅傘是狐胡秘寶,只有皇室中人才知曉一二,然如今……”

如今,找不到一個活的皇室中人了。

秦秾華說:“烏寶——”

“奴婢在。”

“去太醫院請上官禦醫過來,把這紅羅傘摘回去研究,我要知道這究竟是什麽東西。”

“長公主——”姜昂拱手道:“這是刑部接手的案件,紅羅傘也是重要的物證,公主不經刑部同意随意取走物證,是否不妥?”

秦秾華不慌不忙擡起眼眸,緩緩道:“刑部案件?”

“正是。”

“我奉陛下之命監察此案,姜大人若是有何意見,就去和陛下說罷。”

姜昂臉色不快,卻無話可說。

一盞茶時間後,上官景福匆匆到來,用工具小心翼翼将枯萎的紅羅傘摘進玉盒裏保存起來。

秦秾華命他看過地上的菌人,确定了無生機後,轉身離開了菌房。

她本欲直接離開,目光無意間掃過密道盡頭的一間密室,暴力打開的鐵門虛掩着,光線太暗,看不清門裏的樣子。

密道裏一共十三間密室,兩兩相對,只有盡頭的這一扇門孤零零的。

好奇心驅使,她改變腳步方向,走到門前,推門走了進去。

有人在她身後高舉火把。

一個寬闊的圓形池子出現在她面前,像是浴池,只是池水早已幹涸,池底散落着看不清原型的黑色塊狀物,四個矮壯的鐵柱立在池子邊,上面纏着四條足有成年男人手腕粗細的鐵鏈。

“這是做什麽用的?”她開口道。

姜昂裝死不說話。

一張鬼臉從陰影中走出,吓了他一跳。

他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一個全臉毀容,慘不忍睹的男人,穿着內侍的衣服,原本站在玉京長公主帶來的那一群宮人裏他還沒注意,現在在這個環境下走出來,吓得他險些沒跳起來。

這個毀容內侍冷冷看了他一眼,跳下半人高的池子,用一張手帕撿起幾塊黑色塊狀物看了看,然後快步走回玉京長公主身前,像文人雅士那般揖了揖手:

“禀公主,這應該是用來藥浴的池子,底下沉積的都是藥渣……”他攤開手,将手帕裏的黑色塊狀物拿給她看:“看外觀,像是紅羅傘。”

“不可能。”姜昂冷笑:“紅羅傘帶有劇毒,野史記載服用少許即可致死,怎會有人拿去藥浴?”

陸雍和擡頭,朝他投出陰冷的目光:“姜大人恰好應了那一句話。”

姜昂皺眉:“什麽話?”

“無知者無畏。”

“你——”

“狐胡朝時期太玄道人曾著有一本《紫庭別記》,書中記載,駐紮紫庭的皇帝親軍中有一批‘活死人’,他們不知疼痛,不知疲倦,不但力大無比,生命力也格外驚人,曾有人被攔腰斬斷後活了八日,斷氣時腰斬部位已經開始愈合的記錄。這批特殊的皇帝親軍便是由狐胡秘法培育所成。”

“此秘法自紫庭覆滅以後便無人所知,但若此密室的主人便是狐胡餘孽,那麽這座藥池的存在也就不難解釋了。”

姜昂很是不悅:“說來說去仍是你的猜測,《紫庭別記》我從未聽說,想必也是市井小民閑暇時的胡編亂造,豈能當真?”

“那麽,請問姜大人,你可知何藥能使人化神成仙?”

“無稽之談!世上怎會有如此奇藥!”

“前朝狐胡皇室有一秘藥,乃紅羅傘制成的福祿膏,人言服下此膏可神游太虛,忘卻世間煩惱,還可強身健體,激發人體潛力,但副作用也極為驚人。長期服用此藥,輕則失神失智,重則暴斃而亡,《紫庭別記》中所言皇帝親軍每五年一換便是因此原因。”

“姜大人不曾看過《紫庭別記》,總該聽說過狐胡秘藥福祿膏,福祿膏雖已失傳,然狐胡朝時期,有不少達官貴人留下了服用禦賜福祿膏的記錄。若是姜大人沒見過的東西便是不存在,那麽這世上怕是有大半東西今後都不複存在了。”

姜昂氣得臉色漲紅,剛要張口反駁,秦秾華笑道:“雍和,适可而止,不可對姜大人無禮。”

“喏。”

已經把無禮的話都說完的陸雍和幹脆退回人群,留下再想發火就是得理不饒人的姜昂,面色漲紅,梗着脖子站在原地。

秦秾華最後看了一眼池子邊的四根纏着鐵鏈的矮柱,轉身往外走去。

秦曜淵剛被她從摘星宮帶出來的時候,渾身皮開肉綻,面頰上也不乏割痕刺傷,手腕腳腕都有被什麽反複摩擦的痕跡,皮膚和肉長在一起,白骨依稀可見。

他若真的把地底的生活忘了,那也是件好事,若是還記着,卻因着那可憐一星半點的母子情誼向她秘而不發,也是一件好事。

反正,該她知道的,她總會知道。

為感情所絆的才是人,只要是人,就永遠有弱點。秦曜淵重情,對她來說是件好事。

秦秾華走出摘星宮,在衆人目送下坐上鳳轎離開。回到梧桐宮,她立刻就去了寒酥池沐浴。

熱氣如煙如霧,彌漫整個浴池。

往日她總會在寒酥池逗留半個時辰,今日卻總是不得勁。泡在這水池裏,她不由自主就會想起那個暗無天日的藥池。

想起秦曜淵第一次進寒酥池的反應,想起她是怎樣牽着他的手,把渾身肌肉緊繃,如臨大敵的少年牽進浴池。

摘星宮的藥池滋味如何,她不知道,但光從他當日的反應來看,便可想象一二。

不知為何,她有些想見秦曜淵。

“九皇子已經走了麽?”她閉目說道。

正在給她雙臂澆水的結綠停了下來,說:“華學辰時開學,殿下一早便走了,沒有驚動公主。”

……其實是驚動了的。

她迷迷糊糊的時候,感覺有人從身邊離開了。

又爬床。

又。

不論是關門還是鎖窗,他總有辦法在第二天早上出現在她床上,還美名其曰“魏大師說的,你要多和我在一起,才能長命百歲”。

……“魏大師”被他一拳打得在觀氣樓閉門不出,他還好意思拿他當擋箭牌?

“我記得今日是華學第一次排武榜的日子?”

“公主記得沒錯。”結綠說:“前幾日華學那邊傳信回來,第一屆華選已經選完了,公主不妨去看看這位首個華選之子,也順道看看殿下競争武榜第一的英姿。”

秦秾華沒有回答,轉而說:“叫陸雍和和烏寶進來。”

結綠離開一會,喚來陸雍和和烏寶二人在屏風外候命。

秦秾華緩緩開口:“紅羅傘和福祿膏相伴相依,宮中既然有紅羅傘,就必定還有我們不知道的福祿膏在流通。算算時日,距地震發生已有半月,你們密切關注宮中之人,凡是戒斷福祿膏的人,皮膚上都會生出樹皮狀硬物,到了戒斷後期,他們的性格還會變得狂躁易怒,我們必須趕在戒斷反應到達末期前,找出這些曾經服用過福祿膏的人。一旦發現可疑人物,立即通報大理寺卿。”

“喏。”

“下去吧。”

烏寶戳了戳站着不動的陸雍和,後者這才收回屏風上的視線,轉身走了出去。

兩個影子消失在屏風後,秦秾華擡起手:“扶我起來罷。”

“公主今日不泡了?”結綠奇道:“奴婢還沒給您加水呢。”

“不必了。”秦秾華說:“備轎備車,通知華學,我要見見新出的華選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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