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清晨的陽光透過一窗薄紗, 曬熱秦秾華的眼皮,将她從睡夢中溫柔喚醒。
睜眼後,少年熟睡的面龐又出現在眼前,秦秾華已經不驚訝了。
昨夜沒有打雷。
但昨夜有更為緊要的事情發生。
秦秾華懷着苛刻且狐疑的心情,将他的五官和輪廓一寸不落地看了下來。
少年此刻的睡顏安寧又柔和, 一改白日的冷厲銳利。纖長平直, 如嬰兒毛發柔軟的長睫在她的呼吸下微微顫抖, 他睡着的時候,罕見露出一抹少年的青澀。
這麽看的話……輪廓似乎還是有些秦家人的影子。
大朔皇族繼承了前朝狐胡皇族的特色, 皇族盛産俊男美女,天壽帝雖然才智平平, 但相貌堂堂,至今仍像個三十來歲的翩翩公子,無論是跋扈的憐貴妃還是高傲的裴淑妃,曾經都有一段為天壽帝神魂颠倒的日子。
雖然天壽帝已經如此, 但他的容顏依然不是秦氏皇族最盛, 秦氏皇族中以容貌最為有名的是前廢太子,此人才智謀略不輸高帝, 能文能武, 高帝謀朝篡位能夠成功, 有一半功勞都該歸于前廢太子。
秦秾華睡不着,看他睡得無憂無慮, 心裏來氣, 一腳把他踢下床。
秦曜淵撲通一聲滾到床下, 睡眼朦胧地看着她。
“昨夜沒有打雷。”她冷冷道。
“……打了。”
秦曜淵說着,又要爬上床。
“你腦子才打了。”秦秾華沒好氣地戳他腦門。
她掀開被子下了床:“結綠!”
結綠聽到呼喚,立即進殿。
“九皇子今日在梧桐宮學文,吩咐小廚房備兩人的膳食。”
結綠應“喏”後,沒有像上次那樣叫來普通宮人服侍,而是叫來烏寶喜寶等公主心腹,為兩人梳洗更衣。
秦秾華看着鏡中的自己,努力從臉上找到周嫔和天壽帝的影子。
她是深眼窩,天壽帝眼窩平,秦曜安則随了周嫔,眼窩肉多,沒有窩只有包。
她是冷白膚,另外三人裏最白的周嫔也只能算白皙,遠達不到她鶴立雞群的冷白。
她的嘴唇厚度倒是和天壽帝有點像,都豐盈的恰到好處,就是唇色淺了一些。但是……唇形又完全不同了。
眉形?眼型?顴骨高低?她看來看去,竟找不出一點具有說服力的相似之處。
如果真要标準苛刻地尋求共同點……直發?
她越是思考,就越迷惑。
李仁已死,世上最後一根慈母針已經用掉,李仁家中她也派人去查了,但想必沒有第二根慈母針,或是慈母針制作方法等着她來發現。
她心裏有疑惑,可線索卻斷了。
倘若她和秦曜淵沒有血緣關系,那究竟誰是換進來的貍貓?
不知不覺,結綠已經為她梳妝完畢,秦秾華轉頭看見少年自己束得松垮垮的頭發,看不下去,讓他坐到妝鏡前,解開了他的發帶。
黑色河流傾流而下,秦秾華掬起一捧,心事重重地看着手心裏的那一抹卷。
秦曜淵看着鏡子裏的她,問:“……怎麽了?”
秦秾華敷衍一句,腦海裏浮現出天壽帝和輝嫔的模樣,兩人都沒有卷發,高帝也不是卷發,輝嫔的哥哥烏孫王也不是卷發……
這一抹卷,究竟從何而來呢?
她擡起眼眸,正好迎上鏡中少年的視線。
他的目光坦蕩而直截,但是分明,眼底那抹晶石般剔透的幽紫裏,又藏着什麽讓她懷疑的東西。
“抓緊時間用早膳……今日,我們講內憂。”
……
晨曦正好,書桌前墨香四溢,一束金光照在鋪開的空白畫紙上,秦秾華提筆寫下“皇帝”二字。
“大朔建國以來,有四位皇帝,分別是高帝、懷帝、幽帝,我們的父皇本名秦恒懋,因年號天壽,因此又稱為天壽帝。而大朔開國皇帝之前,是狐胡朝的亡國之君荒帝。高帝原為荒帝之臣,狐胡皇族荒淫無度,狐胡貴族殺人如麻,百姓怨聲載道,高帝以政變形式,和平改朝換代,定國號為‘朔’。”
秦秾華看着秦曜淵。
和平政變……自然是針對狐胡皇室以外的人。
高帝政變的當天,狐胡皇室嫡系就在曾經的紫庭,如今的朔明宮慘遭屠虐,幸存的狐胡旁支也在一年內因各種原因,下獄的下獄,病死的病死,遇匪的遇匪。
從結果來看,狐胡皇室被高帝趕盡殺絕,即使還有漏網之魚,也是不敢吱聲的旁支遠親,不是改名換姓,就是喬裝打扮逃出了大朔。
如果他和狐胡皇室有關,就必然會對她有偏向性的說法産生反應。
然而,她眼中的少年神情平靜,一如尋常地等着她繼續說下去。
她只能将之前的懷疑歸根于神經敏感。
“……皇帝之下,有內閣和六部。”
她在“皇帝”二字的左下方,寫上“內閣”二字,右下方,寫上“六部”二字。
提筆,再空一行。
她擡頭看着少年,緩緩道:
“內閣輔臣有六位,首輔為戶部尚書兼中極殿大學士穆世章,次輔為吏部尚書兼文華殿大學士裴回。這二人是內閣的中樞,也是目前朝廷上黨争最嚴重的穆裴二黨首腦。”
她寫下二人名字,又道:“除此二人,內閣還有四位輔臣,分別是建極殿大學士舒遇曦,武英殿大學士李舜年,文淵閣大學士韋時化,東閣大學士鄭東流。”
“舒遇曦又是禮部尚書,李舜年又是兵部尚書,鄭東流又是工部尚書。只有韋時化沒有擔任六部之職,他官職左都禦史,乃都察院之首。”
為方便秦曜淵直觀感受,她每說出一個名字,就用線将人名和部門連接起來。有的人只連一根,有的人身兼數職,名字上就連着兩根直線。
“大朔朝廷牽一發而動全身,而內閣和六部之于皇帝,就如同心肺之于人體,是除大腦以外,最為關鍵的地方。”
“現在,我們來玩一個游戲。”
秦秾華起身,打開身後放棋盤和甕的櫃子。
她從琳琅滿目的珠玉棋盤和甕中選擇了一張水晶棋盤和配套的水晶甕,重新坐回桌前。
她打開水晶甕,一一取出裏面特殊的“棋子”。以穆世章等人原型的水晶小人站上棋盤,模樣和神态都活靈活現。
最後一個摸出的小人是已經出局的吳文旦。
前些時日忙起來,都忘了整理空間,她把吳文旦的水晶小人交給結綠鎖起來,從棋子變成紀念品。
“萬物相生相克,人也是一樣。”秦秾華說:“你先取走一枚想要的棋子。”
秦曜淵的目光在棋盤上掃了幾眼,取走一枚金戈鐵馬的棋子。
“撫遠大将軍沈遠。”秦秾華說:“大皇子兖王的外祖父,掌邊關五十萬撫遠軍。”
她伸出手,也取走一枚棋子。那是一枚衣帶飄飄,容貌娴靜殊麗的女子。
“玉京公主秦秾華。”她說:“馴獸達人。”
秦曜淵無語地擡頭看她,她朝他揚唇一笑。
每取走一枚棋子,秦秾華就會介紹一遍此人的背景,沒過一會,兩人你一個我一個地分完了剩下的棋子,
秦秾華說:“今日是我們第一次玩這個游戲,就用簡單難度,默認陣營內的棋子死忠不叛,每次攻防,彼此都只能出一枚棋子,吃掉武官得兵力,吃掉文官得財力,得多少,取決于官員品級,九品官一百,每增加一級就多一百。明白了嗎?”
“明白了。”
她微笑道:“出棋罷。”
他看了看自己陣營裏的棋子,推了穆世章出來。
“穆世章雖老謀深算,然重視家族,我可以用穆得和為人質,為了保全穆得和,穆世章必然退讓。”
一只素手拾起穆得和的水晶小人,輕輕落于穆世章面前,又将穆世章的小人拿起,退後落了一步。
“因為我的陣營裏有替代性人才,所以我也可以真的卸磨殺驢,讓穆世章和穆得和同歸于盡。”
纖瘦雪白的手一把掃走二人,輕輕一聲響,水晶甕裏多出兩個小人。
“叮咚,玉京公主的一千五百財力入賬。”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帶着游刃有餘的悠閑。秦曜淵不由擡頭看她,從窗外潑進來的金光中,她彎成月牙的雙眼明媚動人,如此燦爛,如此絢麗,仿佛能夠融化世間所有冰寒。
晶瑩剔透的棋盤投影人心,有人在棋盤上洞若觀火。
一盤棋,很快就下完了,勝負不言而喻。
“這盤棋,知道你輸在哪裏嗎?”
“……”
秦曜淵看着自己面前空空的水晶甕,又看了眼她面前已經堆滿小人的水晶甕。
……輸在選擇了這樣一位對手?
“一,你直來直去,從不用計。”
“二,你少不更事,不知秘辛。”
“三,最重要的一點。”她笑道:“你輕信他人。”
“我什麽時候……”
“我讓你先手,你便先手,既然我已說過萬物相生相克,那麽你每取一個,我就針對性地取走另一枚克制的棋子,如此一來,你的底牌已被我全部看清,你又何來勝面?”
“……”
“誰先取,誰就贏?”秦曜淵皺眉。
“是。”秦秾華笑道:“所以這個游戲根本就不是這麽玩的。這些棋子,在分配時就必須打亂随機。”
“……”
“人有人性,君有君性,人可以信任,君只能懷疑。人跌倒了可以爬起來,君若跌倒了……便只有死路一條。”
她笑着,取走棋盤上自己的人像,放回水晶甕中。
“若想為君,便不能對任何人或事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所謂不切實際,就是指望人,舍己為人,指望天,救焚拯溺。人性自古利己,天道生來不仁,天地間森羅萬象,你能完全掌控和信任的,只有你自己。”
“這無情嗎?”她輕聲說:“或許吧。但你必須無情。因為……”
素手輕輕一揮,棋盤上剩餘的棋子倒了一片。
天壽帝、醴泉、結綠……一個個熟悉的面孔倒在棋盤上,燦爛金光模糊了他們的面孔。
她擡起眼,輕聲說:“為君者,輸不起。”
話音剛落,烏寶神色凝重地入殿禀報:
“公主,摘星宮又出事了……”
秦曜淵擡起眼眸。
“摘星宮?”秦秾華說:“地震之後,摘星宮不是塌了麽?”
“是倒塌了。”烏寶彎腰道:“今日清理廢墟的工匠挖開地面,發現了一條通向宮外的地道,除此以外,底下還有十三間密室,其中一間堆滿屍骸,宮人在殘骸上發現了……”
烏寶神色遲疑。
“發現了什麽?”
“……紅羅傘。”烏寶低聲道。
秦秾華一愣。
紅羅傘。
一種傳說中的蘑菇,因外貌狀似羅傘,所以稱為紅羅傘,只能在活人身上種植,羅傘吸食血液,由白轉紅便是熟成,是狐胡秘藥福祿膏必不可少的藥引。
自改朝換代後,福祿膏和紅羅傘都随着滅亡的狐胡皇室墜入了歷史長河。
……她原本是這麽以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