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王鬥星, 你卑鄙!”
武岳掙脫譚光束縛,沖到比武臺下怒喊:
“我表弟剛剛打了二十幾場, 你一場都沒打,專挑這個時候上去撿漏——你、你簡直無恥!你至少等他休息一炷香的時間!”
王鬥星在臺上嗤笑一聲:“他自己不講謀略, 怎能怪到我頭上來?戰場上敵人會讓你休息一炷香時間嗎?”
“你——”
“不過,看在大家都是同窗的份上——”王鬥星松開手中木劍,腳尖輕輕一踢,木劍打着旋兒飛下比武臺。他擡起頭,朝秦曜淵露出挑釁的眼神:“我看你也只剩三分力氣了, 我就不用武器好了。如何?夠意思吧?”
秦曜淵平息紛亂的呼吸, 在一陣驚呼中, 扔下手中木槍。
“贏你,一分力氣足以。”
王鬥星臉上笑意一僵, 沉下臉道:“那就來看看, 你究竟能不能用一分力氣贏我!”
臺下一陣驚呼, 衆人只見王鬥星腳下一蹬, 兩名少年立時就鬥到了一起。
比武臺上風聲虎虎,臺下鴉雀無聲!
對臺下觀衆, 特別是主攻武科的武生來說,能夠親眼見到這一幕是不可多得的體驗。王鬥星和譚淵可以說是武科學生的兩個精神領袖, 一個在武考時舉起兩百斤啞鈴,一個當衆扛起三百來斤的三足大鼎, 兩人光是鬥拳腳功夫, 便已精彩紛呈, 令人目不暇接。
拳腳來往,迅疾如雷。
兩人幾乎化為虛影,以人眼難以想象的速度你來我往,互不相讓。
不但臺下觀賽的學生發出驚嘆,就連燕雀亭中素來見多識廣的江德量也不禁發出一聲感嘆:
“後生可畏……”
原本不悅秦曜淵輕視經義之說的李靜容頭回見到他的實戰,不禁又驚又畏,本能地變了臉色。
王鬥星養精蓄銳,正是勇猛的時候,他第一次和秦曜淵交手,分毫不敢大意,然而便是如此,依然覺得自己在向一座巍峨高山發起攻擊,他全力以赴的拳腳分明打在了對方身上,若是換了旁人,早已倒退三尺,然秦曜淵寸步不退,面不改色,反而是他的手腳越發疼痛,仿佛攻擊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銅牆鐵壁,他的每次攻擊都攻到了實處,這堵死牆卻沒有一絲聲響傳回。
秦曜淵的反應,就像一個瘋子。
只有瘋子才不知疼痛,又或者,知而不懼。
王鬥星連攻數十下,力氣漸竭,就在他稍微松懈片刻,想要勻一口氣時,秦曜淵瞄準時機,一腳将他掃倒。
攻守立即交換。
木板拼接的比武臺上,重若千鈞的拳頭霹靂般落下,王鬥星倉惶翻滾躲避,不過片刻,比武臺上便已千瘡百孔,拳頭生生砸出的破洞一路蜿蜒,直至一聲巨響,整個比武臺轟然倒塌!
衆人接連驚呼。
飛散的塵埃散去後,坍塌的比武臺上,兩人重現身影。
王鬥星狼狽倒在木板堆上,手肘撐起半身,左手死死抓着胸口上一只玄色的靴子,不僅面色猙獰,連脖子上也迸出條條青筋。而長靴的主人與他截然相反,用波瀾不驚的表情,一腳踩碎了他的堅持。
“呃——”
王鬥星的後背狠狠撞上木板,口中也溢出鮮血。
輸贏很明顯了。
贏家居高臨下地俯視輸家,初夏微風拂動,少年烏黑透紫的眼眸和風中帶着微卷的發尾一般神采飛揚。
他勾起唇角,英氣的眉眼因瞳仁中一抹殘虐變得令人膽寒。
“我說錯了……贏你,不需一分力氣。”
燕雀亭上,李靜容忽然立起,神情大震。
亭中幾人都朝他看去。
“……院長怎麽了?”江德量露出一抹不解。
“我……老夫……”
李靜容目不轉睛看着臺上的少年,然而那一抹和記憶重合的桀骜不馴的笑,終究是流光片影,轉瞬即逝。
再如何看,也捕捉不到那人的影子了。
他跌坐回座椅,剎那間便像老了好幾歲。
“無事……老夫……”他喃喃道:“老夫真的老啦……總是想起從前的事……”
“不知先生想起了從前何事?”秦秾華問。
李靜容擺了擺手,神情困頓,不欲多談。
能夠讓他如此失态的,只有前廢太子一人了。秦秾華的目光掃向場下已經看不出原貌的比武臺,少年神情桀骜,眉眼冷銳,的确有幾分傳聞中前廢太子的風貌。
若他身上有秦氏皇族血脈,像前廢太子也說得過去,畢竟天壽帝和前廢太子是堂兄弟。
如今看來,這貍貓十之九八便是她了。
若是如此,還需多做準備才行……
秦秾華腦中百轉千回,實際也不過是短暫片刻,此時比武臺下宣判輸贏,武榜第一再無懸念。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響徹天際,武岳第一個沖上去,想要摟住少年反而撲了個空,險些跌倒。
秦曜淵受人簇擁,與此相對的是輸了的王鬥星,他拍開想要扶他的同伴,沉着臉自己站了起來。幽幽看了一眼人群中的秦曜淵,神色不明,轉身大步離去。
他那些黨羽,面面相觑,陸續跟随他離開。
“江院長所說的武榜看點,差強人意。”秦秾華笑道:“此人遠不及淵兒。”
江德量揖手,心服口服道:“是下官低估了九皇子的實力。”
秦秾華起身,輕聲道:“殿試之後,陛下要派兩位使者分別代為出席瓊林宴和會武宴。”
李靜容和江德量不知她此言何意,謹慎地低頭稱是。
“會武宴在曲江邊舉行,再過不久天也熱了,江邊最是涼爽。”秦秾華笑道:“……屆時華學不妨組織一場‘夏游’,率學子江邊踏涼,也好一觀新科武舉們的風華?”
“大善。”江德量揖手道:“定然如此。”
秦秾華微微一笑,轉身離開,裙擺迎風飛揚,留下一股若有若無的香風。
……
秦曜淵沿着少說也有三百階的長梯走出武場,剛好看見正副院長從燕雀亭中走出。
江德量的目光從他身後跟着的許多少年身上收回,淡淡道:“譚淵,剛剛你家中來人了。”
秦曜淵立即停下腳步:“在哪兒?”
“看了你打擂臺,然後便回去了。”江德量道。
秦曜淵面上一沉,無視身後一群好奇他家中人是誰的少年,拔腿就往華學大門跑去。
武岳和譚光倒是知道這“家裏人”是誰,然而其他少年就一頭霧水了,他們只知譚淵這小子膽子也太大了,竟敢不向兩位院長行禮便疾步奔走。
“學生見過院長……”
稀稀拉拉一陣問好聲後,兩位院長離開了這裏。
武岳摸摸後腦勺:“咱們要追去看看嗎?”
“那是你的家裏人嗎?”譚光淡淡瞥他一眼:“回去洗你的臭襪子吧,別多管閑事。”
……
少年一路狂奔,掠過無數面色驚訝的行人。
其中不乏剛才見識過他武榜争霸的學子,他們“你”字還沒說完,便見新出的武榜魁首頭也不回地沖過他們。
秦曜淵心中一分惱,九分怕。
惱她來了也不來見自己一面,怕他腿腳慢,眼睛花,一個不慎兩人就失之交臂。
女騙子——
女騙子——
他不敢眨眼,不敢停步。
一路狂奔,背生雙翼般輕盈敏捷。
風在耳邊呼嘯不斷,眼睛被風吹得幹澀發疼,他始終目不轉睛,等着視野被一人照亮。
女騙子……等等我。
華學大門已經近在咫尺,秦秾華的車馬卻不見蹤影,他攔住看門的門房,用火辣辣的嗓子啞聲道:“玉京……長公主呢?”
“公主啊?走好一會了!”門房見怪不怪看他一眼:“好多年輕人都跑來看呢,你來晚啦!”
秦曜淵呆在原地,半晌沒有說話。
忽然,他往前邁了一步,似是想要繼續追出華學。
門房擋在他面前,啧啧兩聲,不耐煩地揮着手驅趕。
“快回去吧,回去上課了!沒有假條,我是不會放你們出去的!你再不離開,我叫人了啊!”
秦曜淵看着空曠的大門,因奔跑而缺氧的心髒就像被誰扔進了冰窟窿似的,由熾熱急速轉為冰冷。
汗津津的衣服貼在身上,被風一吹,他後知後覺——
真冷啊。
他轉過身,扯着每走一步都好像深陷泥濘的沉重雙腿,緩而沉地往外舍宿舍走去。
霞光滿天,棉絮般的白雲堆滿整片遼闊天空,他的影子比誰都長,卻也比誰都要蔫頭聳腦。
女騙子——
他半是怨惱,半是難過,心裏沉甸甸的氣不知往何處去出,只得狠狠踩着腳下的影子。
他推開自己宿舍的小門,譚光和武岳似乎還未回來。
門裏靜悄悄的,靜得不可思議。
他停下腳步,無法自拔地定定看着院中女子。
她站在院子裏,側對着他,目光看着他每夜必爬的那棵大樹,聽聞推門聲響起,她轉過頭來,将他捕獲進眼底倒影後,微笑逐漸綻放。
“淵兒。”
風聲起。
樹葉沙沙作響。
碎金般的玫瑰色霞光在她唇邊微笑上搖曳,牡丹淡粉的紗羅大袖衫籠着纖瘦高挑的身影,一枚綴在飄帶上的鳳銜花紋玉璧,被風吹亂了從容。
觀她回頭時的驚訝,再到辨認出他後逐漸綻開的唇角,猶如看了一朵花盛開的全貌,他的心裏好像也有什麽開了,亂了,讓他說不出話,移不開眼,心髒砰砰直跳。先前的怨惱,随着這股溫暖動人的風,早已煙消雲散。
“淵……”
第二聲呼喚還未落下,秦秾華已被人攔腰抱起。
她不由低呼一聲,抱緊少年脖頸。
少年的脈搏是熾熱的,激烈的,一雙烏黑透紫的眼眸在霞光中閃閃發光,每個毛孔都在向外透露着見到她的欣喜,若是身後有尾巴,此刻怕是也在瘋狂搖動。
“淵兒——”她笑得無奈,輕拍着他緊實堅硬的肩膀想叫他放她下來,他卻視若不見,抱着她在原地打轉兒。
“你沒走。”
他低聲喃喃:
“……你等我了。”
秦曜淵只覺自己也變成了那霞光之中的一縷,輕飄飄,軟綿綿,站不穩地,找不着北。
武岳和譚光的說笑聲從門外傳來,眼見小門就要被推開,秦秾華面色一變,示意他松手放人。
他不放,擡頭一聲冷喝:“滾!”
剛摸到小門的武岳一哆嗦,迅速收手。
小門不再晃動,風馳電掣地關上了。
“放我下來。”秦秾華壓低聲音,加重語氣道。
秦曜淵這才念念不舍地将她放回地上,那手離了她的腰,轉眼又纏上她的手。
“……我以為你走了。”他低聲說。
“我若真走了呢?”她玩笑道。
少年低頭靠近,她還沒反應過來,脖子上先是一熱,再是軟肉被牙齒叼起,輕輕咬了一下。
他先咬,再在她耳旁宣告——
“……咬你。”
秦秾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我說的是假若……”
“假若也不行。”他目光灼灼,說:“你只能跟我一起走。”
她笑了起來。
“知道了……阿姊和你一起走。”
……
回宮的路上,結綠拿花瓣水裏煮好的幹淨帕子輕柔擦拭她的雙手。
秦秾華想起殘留在脖子上的齒咬感,忽覺怪異。
“公主怎麽啦?”結綠擡眼看了她一眼,道:“自華學出來後就有些心事不寧。”
“有嗎?”秦秾華一怔。
“當然有啦。往日一上車就開始看書的公主,竟然到現在也沒叫我拿書呢。”
“我在想……”
她停頓半晌,目光望着窗紗外朦胧的世界,神色晦暗不明。
“公主想什麽呢?”結綠耐心地等待着。
“我在想……”秦秾華低聲說:“這樣做,是對是錯呢?”
“公主做什麽都是對的。”
結綠将錦帕放到飄着花瓣的清水裏輕輕洗滌,柔聲道:
“九皇子親近公主不親近旁人,也是因為公主比旁人優秀太多,換我,我也不想搭理其他女子。九皇子硬要湊過來,哪能怪得了公主呢?”
“你倒會安慰人。”秦秾華笑道。
“那是。”結綠得意洋洋地擡頭道:“公主不會做錯事的,便是事情錯了,也是別人錯了,和公主沒有關系。”
“……瞧你油嘴滑舌,可是想好如何讨好以後公婆了?”
“公主又來了!”結綠氣鼓鼓道:“結綠就是不嫁人,怎麽都不嫁人,我要給公主當一輩子老嬷嬷,公主就死心吧!”
秦秾華打趣完她,臉上笑意漸漸斂去,她将視線投向窗外,神情不似尋常,結綠看着她,知道她有決意即将做下,靜靜等待着。
燦爛霞光透過紗羅孔隙,在清麗出塵的面容上斑駁。霞光明媚,卻照不亮她眼眸中的晦暗沉靜。
少年還是她想要馴養的狼,卻不止如此了。她若是放任他繼續過度親近,早晚有一天這份親情會變質扭曲,他會更加信任她,更加對她言聽計從,這對她的大業而言,當然是好事,對秦曜淵而言,又會如何呢?
他站在成人的分界線上,他可以變成無數個模樣。
她可以推他走向更開闊的天空,又或者拽着他墜向地獄。
少年推門走入的消沉模樣,和他看見自己後瞬間點亮的面龐浮現在她眼中。她蜷縮手指,胸中湧起一股針紮似的疼,她已利用他千次萬次,但這一次,在他的赤誠和喜愛面前,她第一次感到自慚形穢。
若他知道真相,還會如此喜愛她嗎?
欲成大事者,至親亦可殺……
秦秾華,你還是做不到心冷如鐵。
馬車廂裏,寂靜在流淌,淡淡的花香沖淡了日落西山的哀愁,終于,她開口道:
“等夏天過了,便把青苑收拾出來給九皇子住罷。”
青苑不在梧桐宮內,雖說離得不遠,但步行少說也要花費一炷香的時間。
結綠一愣,欲言又止後說道:
“喏……”
……
秦曜淵看着馬車消失在大道盡頭後,又等了一會,道路盡頭還是空蕩蕩的。他這才跳下華學大門的屋頂。門房瞠目結舌地追問他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他視若未聞,光明正大地走了。
他心情餍足,腳步輕盈,齒間還留着一縷捉摸不透的幽香。
她總喜歡強迫他吃那些甜得掉牙的點心,想來并不知道,她比點心好吃多了。
秦曜淵的好心情在走到距離外舍不遠的一座青石橋時終止。他停下腳步,神色轉冷,銳利的視線盯着橋洞下的陰影。
“出來。”
半晌後,一個人影從橋下彎腰走出。
古銅色的少年站在潺潺溪水中,不解道:“你是怎麽發現我的?”
“水聲不對。”
王鬥星看着面色冰冷的少年,咧嘴笑了。
“你的那兩個跟班怎麽不在?”
秦曜淵懶得跟他廢話,徑直走上石橋。
王鬥星光腳踩着鵝卵石上了岸,也不去攔,站在橋下擰着自己濕透的褲腳,衣襟裏透出一雙布鞋的鞋尖來,他嫌礙着他擰褲子,不耐煩地抽出來扔到地上。
“那馬車裏的人是誰?挺漂亮啊。”他一邊擰,一邊說:“不知多少錢才能睡……”
一股常人難以想象的蠻力突然向他襲來,打斷了接下來的污言穢語。
王鬥星的背脊和堅硬的石頭撞在一起,發出了一聲接近于比武臺轟然倒塌的巨響。
他當即吐出一口鮮血。
“……你是來找死的?”秦曜淵開口。
王鬥星被他青筋畢露的右手卡着脖子,竭力仰頭才能艱難地吸入一口新鮮空氣。盡管如此,他還是半點懼意也沒有,反而朝着秦曜淵張開被血染紅的唇齒,挑釁地露出一個怪異的笑容。
“這個人咳咳……對你這麽重要?要是我……咳,動了她……你會……”
王鬥星還沒說完,脖子上的壓力陡然加重,他在脊椎斷裂的前一刻,将袖中暗器抵上秦曜淵的脖頸大動脈。
“你……咳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如果我動了她,你會怎麽做?就這麽捏斷我的脖子?”
“當然不會。”
許久後,他低聲說道。
“我會讓你活着看見比地獄更可怕的地獄……只要你敢動她一根毫毛。”
王鬥星的鮮血滴在秦曜淵的手上,冰冷的暗器緊貼大動脈,跟着脈搏起伏。生死一線間,秦曜淵仍然面無表情,還是那副冷淡的,桀骜的,好像對什麽都無動于衷似的表情。
“我早就說過……”王鬥星大笑起來:“我們才是一類人……”
話音未落,他已被掀翻在地,袖箭飛向遠處。
後腦勺傳來的撞擊讓王鬥星眼黑頭暈,狂風暴雨般的拳腳接連向他落下。
他掙紮着喊道:“九皇子……”
朝着他鼻梁踩下的腳堪堪停在半空。
王鬥星從秦曜淵腳下逃出,一邊咳血一邊從身上掏出飛刀、針屜……他扔光了身上的暗器,粗略一掃,最少也有十一二種。
“咳咳……我要是想殺你,早就殺你了……”
他舉高雙手,向秦曜淵展示他的誠意。
“你這雙眼睛,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除了九皇子,還有誰能讓廣威将軍府的公子為你開路護航?我只是想,最後試你一試,你就差點要我的命……”他猛地咳了一聲,從口中吐出一枚碎牙,用力攥在手裏。“混血、暴虐、殺過人且還想殺人……你身邊那群沒殺過人的小雞仔配不上你。”
碎牙落在地上,染出一點鮮紅。
他撲通一聲跪下,拱手道:“雲南鶴慶府土知府之子仇遠,願為九殿下效犬馬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