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七月上旬, 玉京城中熱浪滾滾, 蟬噪聒耳。
富貴人家有儲冰降溫, 家境一般的,只有轉移陣地避暑,城外的曲江便是一個好去處。
恰逢會武宴今日也在曲江邊舉行, 江邊往來人群不絕, 公子騎馬, 小姐搖扇,除了感受江風,也是為了一睹新科武進士的英武之風。
會武宴不如瓊林宴一般盛大,場地也不在禁苑,曲江邊上一夜多出的木制水榭, 便是會武宴舉行的地方,就連護衛,也只有外圍幾個驅趕平民的帶刀侍衛。
水榭裏聊得熱火朝天, 武進士們談論最多的,不是別人,而是前幾日外放嶺南的探花郎柳清泉。
“……看來這穆家還真不能得罪, 你看, 連聖上欽點的探花郎得罪了他們, 都免不了一句話就被外放了。”
“聽說那地方叫什麽……番禺縣?聽都沒聽過, 好像是廣州府底下的一個縣, 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老百姓窮得都沒褲子穿。”
“嶺南瘴氣橫行, 這探花郎有沒有命活着回來都說不準了……”
一個精瘦精瘦的馬臉男子打斷水榭裏的談話,朗聲道:“你們猜猜,今年會是誰來出席會武宴?”
“有什麽好猜的?”隔壁桌一個矮壯男子嗤笑一聲:“反正來的都是搶不到瓊林宴的人。”
文舉一向比武舉受人重視,矮壯男子的話沒人反駁,事實如此,每次瓊林宴才是香饽饽,他們會武宴,只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話是這麽說……你們真的一點都不好奇這次會來的公主是誰?”馬臉男子嘿嘿一笑:“現在未出降的公主只剩七八/九了,漢陽公主前幾日出席了瓊林宴,肯定不會再來會武宴,剩下的只有玉京長公主和鳳陽公主,若這次來的是玉京長公主就好了,聽說,聖上為長公主的婚事很是頭疼呢……”
“就你還想尚公主?癞蛤/蟆想吃天鵝肉!”
水榭裏響起一陣笑罵。
一個武進士忽然起身,沖水榭外半人高的草叢大喊一聲:“誰在那偷聽!”
水榭外巡邏的帶刀侍衛行動迅速,立即包圍了草叢裏想跑的矮個男子,這一圍,衆人才發現此人竟然不是躲在草叢,而是躲在一件紮滿野草的兜帽衣服裏!
他往地裏一趴,不仔細看,還真沒辦法發現這裏躲了個人!
矮個男人留着兩撇小胡子,被發現後幹脆在地上打滾撒潑,哭喊着辯解:“青天大老爺,草民就是在這裏曬太陽睡覺,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都沒幹啊!”
帶刀侍衛正不知道拿這人怎麽辦時,皇家的前導警跸來清道了,侍衛之間互相一商量,幹脆沒收了男子的“隐身衣”,勒令他立即離開此處,否則就帶回京兆尹細細審問。
小胡子灰溜溜地溜走了,為失去昨夜熬夜紮出來的草衣而心痛不已。
他是既明書坊的簽約作者,筆名爛筆頭,憑借一本高人指點的《首輔豔遇記》紅遍大江南北後,他對外宣稱筆名取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但實際上,這名字只源于那只微末時被他舔爛的爛筆頭。
想起水榭裏武進士們談論的話題,他欲哭無淚——說好的會武宴上有寫書的絕佳素材呢?!
這不是欺負老實人麽!
爛筆頭往遠處稍微走了走,不顧腳下黃土,盤腿直接坐下。地上的野草綠油油的,他随手扯了一根長的,叼在嘴裏咀嚼,眯着眼睛繼續觀望水榭裏的一舉一動。
又過了一會,一隊紋飾華美的車隊停在了水榭面前。
福王先下車,接着在一陣如同沸騰的歡呼中,扶下了戴着帷帽的玉京長公主。
隔得老遠,爛筆頭也聽見了水榭裏那群單身漢激動的呼聲,便是他身旁的這些平民,同樣因為玉京長公主的出現而議論紛紛。
爛筆頭幾口嚼完了一根野草,呸地一聲吐了出去,神情煩躁不安。
玉京長公主是好,可是也構不成新小說的絕佳素材,那位指點他寫下《首輔豔遇記》的高人,和他已是多年筆友,曾稱贊他為“脆皮鴨文學第一人”。
……雖然他也不知這個脆皮鴨是什麽意思,但聽起來還挺別致可口的,脆皮鴨就脆皮鴨吧!
正當他煩躁不已時,局勢忽然生出新的變化。
一艘深深吃水的豪華畫舫乘風破浪,逐漸逼近水榭。不過一盞茶的時間,遠看巨大,近看更是磅礴的畫舫停靠在水榭前不遠,船員在甲板上忙碌,手腳麻利地放出一條足夠十幾人搭乘的游船。
身穿殷紅四爪團龍紋圓領袍,頭戴珠玉金冠的燕王背手站在船頭,富貴逼人,意氣風發。他居高臨下地對着水榭裏的福王和玉京長公主喊了幾句,接着,游船就駛到了水榭前,陸續将水榭裏的人接了過去。
爛筆頭站在草地上,為不能上船而急得抓耳撓腮。
人都看不見了,他的絕佳素材究竟在哪兒?
再這麽下去,他這個大朔脆皮鴨文學第一人的頭銜就要保不住了!
爛筆頭跟着畫舫沿岸快步而行,恨不得他多才多智的筆友現在就在現場給他出主意。
殊不知,他的筆友不僅就在現場,還在他望眼欲穿的畫舫上。
氣氛熱絡的畫舫大廳中,秦秾華和胞弟福王共用一張長桌,燕王坐在上首和武進士們開懷暢談。燕王笑得越歡,坐在她身邊的福王臉色就越是陰沉。
秦秾華置身事外,注意力只在桌上茶點。
她嘗了一口杏酪,平平無奇還有些澀口,遠不及梧桐宮廚娘之作。
啧,白瞎了她攝入的這口糖份。
她轉手把面前用過的杏酪端給一旁的福王,滿面關切道:
“安兒,你嘗嘗這碟杏酪。”
福王正在心裏紮燕王的小人,正心不在焉,下意識回道:“不用了,我……”
話沒說完,一勺子杏酪已經堵住他的嘴。
“阿姊這次見你好像瘦了,甜杏仁能潤肺寬胃,你多用些。”
福王來不及阻攔,又是幾勺子杏酪塞進嘴裏,他連氣都出不通暢,只能胡亂吞了她喂進來的整整一碗杏酪。
“阿姊!”福王眉頭緊皺,從身後的侍女手裏接過帕子用力擦了擦嘴,壓低聲音氣惱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吃東西!你看看燕王,他搶了瓊林宴不說,現在又來會武宴喧賓奪主,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秦秾華又将筷子伸向三層玉帶糕,不鹹不淡道:“确實沒有這樣的道理。”
福王立即湊了過來,一臉期待和讨好。
“那阿姊說,怎麽才能打打燕王威風?”
啧……還是難吃。
燕王該在後廚上增加經費了。
秦秾華一筷子将剩下的玉帶糕塞進福王嘴裏,嗆得他掐着脖子轉身直咳。
燕王投來諷刺的視線,慢吞吞開口道:
“福王這是怎麽了?大熱天的,總不會在本王的船上風寒了吧?”
福王咽下卡在喉嚨的玉帶糕,幹笑道:
“……只是吃東西急了,嗆着而已。”
“瞧我,這麽久了,都忘記向兄姐敬上一杯。”燕王端起酒杯起身,全然一副主人模樣:“今日有幸得諸位英傑一同游河,還是托了兄姐的福,各位不要拘謹,放開懷吃喝!”
福王舉起的酒杯僵在面前,臉上笑容幾乎挂不下去。
除了帶兄姐二字,這杯酒分明和他們沒有絲毫關系!燕王這是在故意給他們難堪!
福王心中氣憤不已,轉頭一看,秦秾華卻依然老神在在地嘗着桌上的茶點。
“阿姊——”
“慌什麽,重頭戲還沒上呢。”秦秾華不慌不忙。
福王一怔,狐疑地看向重新和武進士們玩起行酒令的燕王。
酒過三巡,武進士們喝得紅光滿面,燕王自然是不會陪這群手裏沒兵的武人喝得爛醉,除了開頭的兩杯,之後每一杯酒都被他塞給了身後的小侍。燕王拍了拍手,讓船上衆人把視線都朝他投去。
“各位想必也吃飽喝足了,老在這船艙裏悶着也沒意思,本王最近新得了個玩意,用來練習步射最好。不知諸位願不願意陪本王玩上一局?”
燕王的提議,當然沒人反駁,船艙內接二連三響起響亮的馬屁。
“七姐和五哥覺得如何?”
燕王看向秦秾華,福王也看向秦秾華。
忽然變成全場焦點的秦秾華放下銀箸,含笑道:“可。”
衆人随燕王走出船艙,來到到畫舫甲板。原本空蕩蕩的甲板上多了一面造型精美,做工精良的木牆,牆上繪着山林和立體的百虎,或卧或跑,姿态多變。
武進士們紛紛稱贊起來,其中一名馬臉的男子,特意大聲道:
“這百虎圖栩栩如生,想必是哪位大家給燕王特制的作品吧?”
燕王聽夠了稱贊,得意洋洋道:“這不算什麽,接下來才叫栩栩如生呢!”
七八個奴仆走到百虎圖身後,不一會,衆人只見木牆上的百虎竟然如活物一般四下動了起來!
甲板上不約而同的驚嘆聲讓燕王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他拖長了聲音,盡力作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這是我從一名墨家傳人手中買到的百虎圖,雖是奇技淫巧,但用在練習步射上還算堪用。正巧這船上也有弓有箭,我們不妨來一場以武會友的比賽,誰若拔得頭籌——”
燕王一聲響指,兩個花容月貌的侍女擡出一張木盤,燕王走到二女面前,親手揭開了盤上覆蓋的紅綢,一把造型奇異的象牙柄刺刀出現在衆人眼中。
“誰若拔得頭籌,誰就是這把‘黃泉刀’的新主人!”
這把黃泉刀三面帶槽,刀尖細如毫毛,在烈日下閃着冰冷的寒光,一看便不是凡物。
光是看着這把殺氣騰騰的刀,好像就能看見刀身抽出人體後血流噴湧的慘狀。
甲板上有半晌的寂靜,燕王十分滿意這把寶刀帶給衆人的震撼,得意道:“本王先給諸位示範一次。”
他接過小侍遞上的弓箭,來到順風的船艙門口,其他人連忙給他讓路。
燕王當着衆人拉開金光閃閃的長弓,花了好一會瞄準,然後松手——
離弦之箭眨眼射中木牆,穿透一只老虎耳朵,将它釘在原地不得進退。
“好!”
木板上響起一陣叫好聲,燕王意氣風發,原本說好的示範一次也變成了兩次,第二次,他一箭射中先前那只已經不動的老虎眼睛。
甲板上響起了更為熱烈的叫好聲。
燕王忽然看向臉色難看的福王,他遞出手中弓箭,不懷好意道:“五哥,這第三箭你來吧。”
福王聞言臉色更加難看:“六弟不是已經示範了麽?我看,我就不必了……”
“父皇派五哥來主持會武宴,定是相信五哥的武功,既然父皇都如此看好你,你又何必謙虛?”燕王露出諷刺的笑容:“大夥都等着你露一手,五哥還是別擺架子了罷!”
弓箭遞到福王面前,他面色難看,轉頭看了秦秾華一眼。
秦秾華走出船艙時便已戴上帷帽,此刻在帷帽下嘴唇微動,輕聲道:“盡力而為,此時未必不是機會。”
福王這才接過鑲滿珠寶的長弓,慢慢走到步射的起點。
他手握寶弓,眼神在圍觀的衆多武進士和燕王身上掃過,心裏快速權衡利弊:在場的都是武進士,十個九個都是外放的份,剩下那個,以後大不了也就是個五品指揮佥事,而燕王,氣焰嚣張,位高權重,為了這群日後的兵痞子落燕王面子,不是上策……
雖然秦秾華建議他盡力而為,但福王只作參考,最後還是采納了自己的看法。
嗖——
一箭射出,牢牢釘在虎頭旁邊的樹冠上。
甲板上哄然大笑,尤以燕王笑得最開心,他心滿意足道:“江上風大,射歪了也情有可原,來來,下一個誰來?”
立即有武進士毛遂自薦,是那名拍馬屁最為積極的馬臉男子。
他走到船艙前,接過寶弓試着手感。
燕王袖手旁觀,慢條斯理道:“本王忽然覺得,光有一把寶刀,這獎賞似乎還輕了點——”
衆人面露疑惑,好奇地繼續聽下去。
“再加上,本王剛剛看這百虎屏,想起一樁流傳許久的故事。”
“燕王想起什麽故事?”船上立即有人捧哏。
“雀屏中選。”燕王擲地有聲說出四個字。
甲板上衆人的目光立即集中到秦秾華身上。
燕王不懷好意地笑道:“古有雀屏中選,今有虎屏中選,誰要是拔得頭籌,本王就代他向父皇求一個重賞,未免不可再造一段雀屏中選的佳話——七姐,你說如何?”
帷帽下的紗羅遮擋了他的視線,他想看見的驚慌失措忐忑羞愧——一個都沒有。
秦秾華,在飄飄紗羅背後朝他露出一個晦暗不清的微笑。
毫無緣由的,燕王後背一寒。
他強忍住想要錯開視線的本能,逼迫自己按照原來的戲本,繼續說道:“七姐一直戴着帷帽和人說話未免不便,這裏兩個弟弟都在,不拘旁的規矩,七姐不妨揭下帷帽觀賽,說不準,一眼就相中自己的心儀驸馬,為自己和父皇,解決一個大難題呢!”
甲板上有的人粗魯大笑起來,有的人眼神躲閃不言不語。玉京長公主再是美名遠揚,也不能讓人遺忘她二十未嫁的事實。
皇家的公主出降是要晚些,但桃李年華依然未定親事,這也太晚了,不論放到何處,都算得上是老姑娘。
燕王在話裏話外嘲諷她老而未嫁,笑的武進士認為嘲笑能傷害她,不笑的武進士也認為嘲笑能傷害她。
就連身邊忍不住捏着拳頭沉聲一句“燕王!玩笑也要适可而止”的福王也是如此認為。
嘲笑的人和旁聽的人都認為這把刀子戳到了痛處,再是堅強的女子也該眼眶泛紅,強顏歡笑,若真如此,這帷帽便是最後的遮羞布,是萬萬取不得的了。
誰也沒料到,甲板上的女子伸出如雪堆積的素手,輕輕取下頭上帷幕。
“六弟說得是,戴着帷帽說話不便,七姐便卻之不恭了。”
紗羅之後,露出一張清麗出塵的面容。
女子膚若初雪,眼若寒星,唇邊含着如沐春風的微笑,亭亭玉立站在船頭,仿佛為炎日注入一股清風。
上一刻還在捧場發笑的武進士們像是被掐住了喉嚨的野雞,倏然沒了聲音,就像有什麽看不見的連鎖反應發生在船頭,接二連三的武進士紅了耳根和臉頰。
秦秾華絲毫不受燕王之前的奚落影響,神色雲淡風輕,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父皇點頭,本宮又有何不可?”
玉京長公主都發話了,甲板霎時沸騰,原本還算井然有序的步射隊伍立即爆滿,本不想出風頭的也開始悄悄往前頭擠去。
草根出身的武進士奮鬥一生撐死也就是個佥事,絕大多數人都要被外放,能夠留京的哪個背後沒有點關系?與其去邊疆冒險,或者外放蹉跎一生,還不如尚個公主,留在玉京城裏吃香喝辣——
更何況,玉京長公主名動天下,又是實實在在的絕世美人,娶到就是賺到。現在不上,何時才上?
燕王看着陡然火熱起來的局面,面色不善,一記陰沉的眼刀投向武進士中的其中一人,随後大聲道:
“羅奎!聽見長公主的話沒有,這可是你來之不易的機會,一定要把握好了!”
被燕王點名的一人從人群中走出,陰沉,面惡,個矮,看上去就像神鬼畫上舉着叉子捅人心腹的小鬼。
難以想象這樣的人也是武進士的一員。
“多謝燕王美意,在下不才,鬥膽一試。”羅奎向着燕王行了一禮,走到船艙門口,接過烈日下閃着璀璨金光的長弓,擺出标準的步射姿勢,拉弓、射箭、射中——整個過程一氣呵成,瞄準的時間不超過一個眨眼。
“好!”燕王大喝道:“不愧是新科狀元郎!”
原本還嘈雜的步射隊伍立時安靜了。擅武科,不代表腦子傻,沒點才智,首先答策就過不了。
柳清泉還沒走遠,誰想跟他一起左遷?
羅奎将弓箭轉交給身後的武進士,陰沉的視線掃了他一眼,擡腳站到燕王身後去了。
這個暗示,夠明顯了。
步射的進度明顯變快了,接下來的武進士大多只是敷衍六箭,然後就把弓箭遞給下一人。
福王壓低聲音,不安道:“阿姊,那羅奎要是真的贏了……”
“不急。”
秦秾華站在船頭,仿佛事不關己,還有心思唇角帶笑。
不急?福王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火都燒到眉毛上了她還不急,難不成要等到出降給這容貌粗鄙的小矮子的時候才開始急?
……
華學夏游的隊伍浩浩蕩蕩走在曲江邊上,三百多人彙聚,無論誰經過身邊都要多看一眼。
“這江邊上這麽這麽多人?”武岳牽着一匹油光水滑的黑色駿馬,掃着江邊圍觀群衆,視線順着他們的目光望去,疑惑道:“那是誰家大船,這麽氣派?”
其他華學學子也注意到江邊這詭異的一幕,紛紛停下腳步觀望。
曲江邊上,本來應該三三兩兩散開的游人擠滿江堤,目光望着相同的方向,偶爾交頭接耳,彼此神色各異。
順着他們的視線望去,可以見到一艘在東風推動下快速駛向下游的超大畫舫。
武岳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滿臉狐疑:“我确實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大的畫舫……不過,也不至于就聚到一起這麽看吧?”
譚光眯眼望着游船甲板,說:“……船頭好像有很多人,他們在做什麽呢?”
樂意解答這個問題的人很多,譚光話音未落,一個背着手站在江邊看熱鬧的布衣男子就開口道:“公主在選驸馬呢!”
“什麽?”武岳懷疑自己聽錯了,下意識反問:“哪個公主?”
“玉京長公主啊!”
“……誰?”
又一個聲音響起,布衣男子脫口而出:“玉京長公主!長公主啊!”
話已出口,他才察覺剛剛問話的和再先前問話的不是同一個人。
後面響起的聲音又冷又沉,每個字底下好像都綴着冰棱子。他擡頭往上一看,高壯的黑色駿馬上不知什麽時候坐起了一個少年,他面如寒冰,眼如利刃,那抹異族象征的幽紫,更是讓人心生恐怖。
布衣男子腳下一軟,險些當場跌坐在地。
“玉……”他哆嗦一下,忽然說:“不不不,我不清楚,我也只是聽別人說的,我根本沒看清船上那人長什麽樣呢!”
他一口氣說完,像白日見鬼似的,轉過身慌慌張張地跑了。
“……你去打聽打聽。”秦曜淵對譚光開口。
譚光剛要去辦,一個古銅色膚色的少年走到馬下,吊兒郎當道:“問清楚了,船上的是參加會武宴的武進士和福王燕王,還有玉京長公主。”
譚光面露不快,旋即壓下。
仇遠繼續道:“燕王不知從哪兒搞了個百虎屏風,說要用這個來為長公主招驸馬,上面的武進士都在排隊比步射呢。”
“長公主的婚事怎能如此兒戲!”武岳震驚道:“燕王又不是長公主的父親,怎麽能插手姐姐的婚事?”
“……燕王勢大,這又有什麽辦法?”譚光嘆了口氣。
馬上的秦曜淵不這麽覺得。
他向譚光伸出手,冷冷道:“弓箭給我。”
“殿下!”事關重大,譚光不得不低聲叫出尊稱:“燕王勢大,此時不宜和他正面對抗!”
然而秦曜淵伸出的手很決絕,眼神也很決絕。
短暫的對視後,譚光不得不交出了背着的長弓和箭筒。
武科學子,出游不帶筆墨,帶刀槍弓箭。
他帶的弓箭,恰好是秦曜淵用的。
秦曜淵用的力弓他拉不開,但是用來作負重練習的重物卻是正好,誰知道,竟在此刻派上了用場。
弓箭到了秦曜淵手中,黑色駿馬的四只馬蹄肉眼可見地往下陷了少許。
“駕!”
少年面色冰冷,雙腿猛地夾緊馬肚,如離弦之箭疾馳而出。
……
不知不覺,木牆上的箭矢已經清過幾輪,木牆背後操控百虎運動的小侍們也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眼見長龍已經排到盡頭,步射第一就要落到羅奎手裏,隐在角落裏始終未曾說話的一人走了出來。
“我來。”
燕王見到此人,先是一愣,再是皺起眉頭,其他武進士見他站出,也是神色各異。
有武進士不客氣道:“李峻茂,你在這兒湊什麽熱鬧?沒聽見燕王說虎屏中選嗎?你都是娶了妻的人了,站出來幹什麽?”
叫李峻茂的男子面不改色,冷冷道:“虎屏中選是燕王後說的,刺刀才是燕王一開始說要賞給第一的寶物,可是我既不缺妻子,也不缺寶刀,只想賭上全部,向玉京長公主求一個公道。”
福王愣住,燕王也愣住,只有秦秾華神色從容,露出一抹淡笑。
“若你贏了,有何不可?”
李峻茂向她行了一禮,大步流星走到船艙前,接過弓箭後,擺出步射姿勢。
一把華光流溢的長弓在衆人眼前被拉成滿月,李峻茂瞄準百虎屏上運動的老虎,不斷調整着準心。
一箭射出!
百虎屏一只老虎被牢牢釘住,入木三分,冰冷的箭矢尖停在背後操控百虎屏的一名小侍眼前,他呆愣片刻後,面色慘白跌坐在地。
嗖!又是一箭!
箭矢準确無誤地穿透一只老虎頭顱,在場的燕王和羅奎臉色都不好了。
燕王低聲問道:“那人是什麽來頭?”
羅奎不大情願地低聲回到:“……武舉榜眼。”
燕王這就明白了,原來是被羅奎擠下去的原武舉狀元啊!
怪不得要當面下他面子,還求什麽公道呢!
轉瞬間,李峻茂已經射中五只老虎。
羅奎此前是六箭五中,若是李峻茂第六箭還是射中了百虎屏上的老虎,這場面就不好收拾了。
恰好此時風向改變,風力也轉大了,甲板上的風聲吹得呼呼作響,李峻茂的面色凝重下來,而燕王和羅奎則神色一松。
看來,連老天爺都站在他這邊!
李峻茂躊躇不定,箭頭在風力的影響下不住進行着細微的調整。
燕王不耐煩道:“再不放箭,本王都要睡着了——”
他話音未落,所有人都睜大眼睛。
李峻茂的第六支箭離弦而出,轉瞬穿透剛剛冒出山林的一只白虎頭顱!六箭六中!
甲板上一片寂靜,燕王瞠目結舌,剛要說話,百虎屏異變突生!
嗖的一聲,一只箭矢反向穿透了百虎屏,正中李峻茂的箭矢!
“噌!”
一聲金屬碰撞的清脆聲響,李峻茂的箭矢彈了出來,箭身和箭頭分離,箭身在衆人眼中爆裂成無數碎片,箭頭彈到地上又滾走,留下一個形狀清晰的凹陷。
衆人還沒反應過來,李峻茂的第二根箭也同樣發出爆裂的聲響,在彈出箭洞的同時,箭身粉碎,箭頭飛走,新來的箭矢不僅穿透實木的百虎屏,還讓箭頭附近裂紋蔓延。
電光石火間,李峻茂的五箭全都遭受了同樣的待遇!
百虎屏後面的小侍已經吓得抱頭蹲下,甲板上的侍女也亂成一團,尖叫不斷。
亂成了一鍋粥的甲板上,秦秾華定定地看着江邊一邊策馬狂奔,一邊挽弓射箭的少年,心裏既驚奇,又欣賞。
雖說夏游是她安排的,但他每次破局的方式,都那麽讓她意外。
燕王藏在比他小得多的羅奎身後,終于認出射箭的人是誰,他來不及思量秦曜淵為何會出現在這裏,腦子裏先冒出一個一不做二不休的念頭。
他猛地推搡羅奎:“傻着幹什麽,那是刺客!快給本王殺了他!誰能殺了刺客,本王賞黃金千兩!”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不少武進士開始找弓找箭。
羅奎搭箭拉弓,對準正在瞄準李峻茂第六箭的少年,秦秾華一個眼色,身邊的醴泉一劍斬斷了羅奎手中的弓弦。
箭矢啪嗒一聲落地,緊接着響起的,是秦秾華擲地有聲的話語:“誰敢行刺九皇子?”
烏寶在她身邊拖長聲音,大聲道:“所有人放下武器!行刺皇族者,按律誅三族,決不輕饒!”
武進士們面面相觑,也就在此時——
噌!
最後一箭擊穿百虎屏,李峻茂的第六箭在衆人面前爆裂。
百虎屏上裂紋遍布,已是不能再用了。
甲板上雅雀無聲,許久後,有人丢下武器,接着,便是一片刀槍落地的聲音。
畫舫不知不覺停下了,岸上的少年跳下黑色駿馬,七月暑熱中,唯有他一身冰寒。不符年齡的殺伐之氣盤旋在他冷峻的面容上,便是不動不說,也自有威壓散發,少年自下馬後,視線始終看着甲板上的秦秾華,眸中仿佛有火在燒,比頭頂的烈日還要熾熱三分。
在他身後,看熱鬧的平民和華學學子如骨牌接連跪倒,不到一會,岸上便只剩他一人站立。
“……參見九皇子!”
百姓呼聲,響天動地。
逐漸靠岸的畫舫上,燕王臉色漆黑如墨。
他來會武宴搗亂是想斷福王的“勢”,順便給身為女人卻還那麽難纏的秦秾華添些堵,誰曾想到——
這會武宴的主人的确不是福王了,可也不是他燕王!
這分明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燕王臉色突變,直到此時才猛然醒悟——
他被秦秾華耍了!
燕王神色大怒,正要開口說話,秦秾華的聲音已經響起。
“這步射比賽原本就不算皇家人的成績,雖然九皇子後來居上,但奪魁之人仍然是李公子。先前,李公子所求公道,可以在大家面前說說了。”
燕王不太擅長彎彎繞繞的腦子在此刻醐醍灌頂,一身汗毛倒豎——秦秾華想借操縱武舉的罪名,攻擊穆氏一黨!
“等——”
趕在燕王之前,李峻茂幹脆利落地跪了下去,拱手道:
“回禀長公主,李某乃永州珲縣人士,同鄉有一商賈孔敏學,其人好善樂施,忠君愛國,不但帶頭捐資重修了永州城牆和四座城樓、三座便門,而且還獨資興築了珲縣城門。此外,由于珲縣至永州城官路道途險阻,孔敏學還捐出重金鋪路甃石,其他義舉,諸如設廠施粥、修橋鋪路等不勝枚舉。李某也是受孔敏學資助,才得以在武館進修,一路比到京城。”
“如此善人,卻因拒絕湖南巡撫何興的索賄,竟在一夜之間,全家三百餘口慘遭滅門,府中家財也被洗劫一空!珲縣縣令乃至永州知府,以流匪為由草草結案,不願深究!”
出人意料的狀詞讓燕王遲疑了片刻,也就是這片刻,他再次讓秦秾華趕在了他的前面,開口道:
“你為何肯定此事蹊跷?”
“因為李某有孔敏學臨死前寫下的血書證明,此事是何興勾結匪幫所為!”
“既然你有血書證明,為何不直接上報官員?”
從這句話開始,燕王覺得有些不對了,他的本能讓他開口,然而李峻茂的聲音比他更大。
“何興貪贓枉法多年還能橫行霸道,只因為他有穆氏一黨做保護傘,因此百官禁忌,無人敢管!李某願用一條賤命,求長公主徹查冤案,還孔家三百餘口一個公道!”
燕王此時才看清正常謀劃的布置,然而為時已晚。
武進士不僅力氣大,嗓門也大。
李峻茂的響頭聲傳出很遠,短暫寂靜的岸上響起了炸裂般的嘈雜人聲。
群情憤慨,非議之聲如潮水湧來!
“咚——”
一聲悶響,是燕王撞上身後欄杆的聲音。
他面色慘白,只因心中十分清楚,這回,他是真的闖大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