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世子(十四)
一陣分枝踏葉聲由遠及近,梧桐樹下光影抖動,一抹靈巧的身影攀着樹枝利落的落了下來。來人面貌極其年輕,同黎蘇一般的年紀,也是滌絲束發身披朱衣。他手裏握着劍,劍柄上雲卷雲舒,在霞光裏露出一點冷冽的光。
“是我”
“你怎麽到這來了”黎蘇見來人一身熟悉的朱衣銀帶裝扮,面色一緩,“世子跟塗丹公子呢”
“還在碧游湖岸。”
自官道一路分枝踏葉而來的年輕巡儉使眉頭蹙緊,“斐夙的人追來了。”
黎蘇将雙臂當枕懶懶的倚在樹背,“讓他追,左右追不到這裏來。”
十九臉色冷凝,“你說這華元侯究竟在打什麽主意從沒見他跟北司有過什麽交情,怎麽好端端的要請斐夙護送塗丹公子去普寒寺”
霞色裏,黎蘇背靠着樹。他将一片悠悠飄落至眼前的枯葉夾在指間,輕輕摩挲了幾下,“誰知道,斐夙這些日子一直在普寒寺附近辦差,許是順路也不一定。”
“順路斐夙”十九以為自己在幻聽。
黎蘇,“我本來也不信,可是塗丹公子跟他素有交情是事實。”
那夜兩人夜游江陵河,舉止親密,燕世子親眼所見。燕離一向冷淡寡言,那夜他雖神色未變,卻當場拂袖離去。
被扔在當街的黎蘇與賀冬面面相觑,只好帶着下屬各自巡街。
綠植樹影之中,季泉的身影被霞光拉得很長,他身量本就如同松竹一般,此刻影子落在浮光花影裏,更添了一種黑白分明的冷感。
“領頭的人是誰”他問,音色像藏在林間枯葉裏。
“籲”
官道上,策馬奔騰的巡儉使們勒緊缰繩。為首的年輕男人握着馬鞭,神色漫不經心,“這人一時半會兒是找不到了,你等先行一步,莫要讓斐大人等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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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夙有公務在身,不便親自去接塗丹,是以吩咐了屬下前去接人,只是北司的人行腳慢,到了華元侯府,才知人早被接走了。
屬下們面露難色,“可這塗丹公子”若是接不到人,只怕身上這朱衣不保。
“我自會跟大人說明情況。”年輕男人道。
幾個巡儉使互相看了一眼,擡手一禮,“既如此,塗丹公子一事便交由大人。”
話罷,策馬轉身,向着普寒寺方向遠去。
花影抖動,清澈透明的湖光中,隐隐倒映着遠處重疊的山影。如此霞色,日落山頭,湖邊水榭垂着的楊柳随風紛動。
這碧波一般的湖泊藏在幽林間,四處栽滿綠植花樹,于深秋之色,別有一番景意。
山林寂靜,四下無人。
枝柏葉下,暗香浮動,未飲酒卻自花醉人。一抹浮光,幾塊花影,燕離已是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透明色的青衫一角墜于湖水中,染上點點水色。塗丹後背緊緊壓着雕花圍欄,蹙緊的眉頭中露出難忍的痛色。
他不知事情為何演變成這般模樣,只是身如浮萍,無處尋根,只得攀緊了燕離的肩膀。
銀盤如鈎,夜涼如水。
沉浮的暗香散去,那青衫衣角已被浸濕,燕離撫着塗丹的側臉,将他濕透的外衣剝落,換上一件如血的朱衣。
塗丹疲累至極,臉色又白,只任由烏發垂落散開,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
燕離在他嘴角落下一吻,将他打橫抱起,一路拂開柏枝花葉,迎着淡淡月色向林間小道走去。
梧桐樹影鍍月華。
蟲鳴聲起,馬車前室上一位肩披朱衣的巡儉使懶懶的倚着車壁。這人年輕俊秀,眉目極淺,一頭烏發束得整整齊齊,他腰間佩着長劍,另一只搭在膝上的手卻拎着頂鬥笠。
燕離抱着塗丹自林中走出來時,他正興致缺缺的望着天上的銀月。
聽到動靜,他轉過頭來,“世子終于舍得從碧游湖出來了。”他将鬥笠随手一置,手臂一撐,輕輕地落在地上。
“塗丹公子”見燕離懷中的塗丹,黎蘇眼前一亮,摁着劍向前走,“趕了一下午的路,都沒同塗丹公子說上兩句話,可把我心癢癢壞了。”
朱色衣角墜地,于盈盈光影中泛着銀光。塗丹在燕離懷中睡得昏昏沉沉,他眉頭蹙得死緊,唇上不見一點血色,叫人見了便心生憐惜。
燕離的神情始終冷冷淡淡的,似沒有一點情緒,“只有你一人”
黎蘇,“季大人先行一步,此刻應到上安了,斐夙沒接到塗丹公子,恐要扔下公務親自來尋人。”普寒寺就在上安。
斐夙其人,若沒個人鎮一鎮,還真做得出扔下公務出城尋人的事。
“塗丹公子這是怎麽了”黎蘇停下腳步,搭在劍柄上的手指握緊。
燕離沒有回答,他低頭看了塗丹一眼,将人抱上馬車。
黎蘇立在樹影下,入夜的秋風拂來,吹得他衣擺袖角來回擺動。車簾拂起一角,他微微側頭,目光落在塗丹逶迤在前室的雲袖上。那幾乎透明的青色長衫柔軟服帖,映出一點皺褶的痕跡。
“世子殿下要随塗丹公子一起去普寒寺”黎蘇問。
車室裏鋪着柔軟的毛毯,燕離将塗丹輕輕靠在枕墊上,手指落在他蒼白的側臉上。他似沒有聽見黎蘇的話,車簾在晃動,将窗外忽明忽暗的光影遮擋起來。
被褥蓋在塗丹身上,燕離替他掖了掖被角,拿起一旁朱衣披在肩上。他支着一條長腿倚着車壁,看了塗丹許久。
“來人。”
厚重的車簾微微掀開,燕離低冷的音色自車室中傳出。
一陣細微的分枝踏葉聲後,幾個身着朱衣系着滌絲銀白發帶的下屬落在馬車前。正是落日前與十九一起的幾人。
黎蘇垂下眼簾,同幾人擡手行禮,“請大人吩咐。”
燕離立在車簾前。
月華露濃,他似華蓋美玉,朱衣獵獵中,冷冽不可直視。
“普寒寺一路,好生照顧好公子。”
不同于北司,巡儉南司一向是燕離的心腹,幾人聽罷,當下恭敬領命。
月上梢頭,柳枝搖曳。
馬車沿着碧游湖一路北上,途中夜景秋風不述,湖光山色中,自有一番濃妝淡抹。
南司幾人皆倚坐在馬車前室,懷中抱劍,攏着衣襟閉目養神。幾人都是習武出身,不提身手如何,只說那閱歷膽識,都是朝中一等一的武官,若不是車室裏的塗丹公子經不得夜風颠簸,幾人都想架着人用輕功趕路了。
“多少年不坐這馬車了,不曾想今夜借了塗丹公子的光,又坐了一回。”一劍柄有火紋的巡儉使嘆了一句。
黎蘇手裏勒着缰繩,懶懶的倚在車壁上,“早知要連夜趕路,我就把那小婢女留下來了。”他如今坐在馬車前室一側,充當的正是車夫的職責。
“我說黎兄弟,這塗丹公子同世子殿下,究竟是怎麽回事”挨着他坐的男使壓低聲音,“怎麽從沒聽過華元侯府還有這樣一位小公子”
黎蘇還未回話,一人搭腔道,“你整日往外辦差,江陵城裏有幾件事你是知道的塗丹公子自幼養在柴桑,數月前才回的江陵。”
“因生來體弱,須得靜養。”又一人添了一句。
“前些日子世子殿下去上京求藥,為的正是治塗丹公子的風寒症。”
黎蘇插了一句,“塗丹公子入江陵那夜,正巧遇上了世子夜巡。”遺憾的是,那夜他只遠遠的看了轎子一眼。
時至寅時,天色愈發暗沉。
馬車細微的颠簸中,塗丹悠悠轉醒。他撐起身體,将被褥掀到一旁,倚着枕墊揉了揉眉心。
身體疲累至極,他擡起手,挽起長袖看了眼自己的手臂,瑩白如玉的肌膚上,幾塊紅印清晰可見。塗丹輕聲一嘆,心頭思緒亂如麻絮。
“塗丹公子可起了”車室外傳來少年清朗的聲音,“夜至寅時,還未天亮,公子再睡一會兒。”
塗丹掀開窗簾一角,見窗外夜景闌珊,山影之中月華露濃,樹影斑駁陸離,長睫微顫道,“可是往普寒寺的路”
少年清朗的音色中帶了點點笑意,“這點還請公子放心。”
塗丹抿了抿嘴,“不知大人如何稱呼”這聲音聽起來十分熟悉,但他見過的巡儉使何其多,一時竟想不起是何人來。
“屬下黎蘇,奉燕世子之命護送塗丹公子前往普寒寺。”
“原來是黎大人。”塗丹愣了愣,從記憶中尋了這人的面貌音色出來,猶豫問道,“都儉事大人可也在”
黎蘇,“季大人公務在身,已回城了。”他低低一笑,“塗丹公子還能記得住在下,當真喜不自禁。”
塗丹理了理雲衣長袖,欲要從車室裏出去,“秋月”他輕喚了一聲。
黎蘇将缰繩扔給一旁的男使,摁着劍掀開車簾進去。他嘴角勾着笑,“夜裏涼,塗丹公子還是坐在車室裏好。”
塗丹撐着枕墊起身的動作一頓,垂下長睫,“我只出去透一透氣,不礙什麽事。”說着,又喚了秋月一聲。
黎蘇看着他,目光有點深,“那膽小的婢女已被我送回城了。”
塗丹見他逼近,心頭一緊,“我只帶了這麽一個稱心的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