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白元奉甩開教務,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他只漫無目的的走。

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餓了渴了就停下來吃喝。休息夠了,就接着走。

白元奉不知道他要到什麽地方去,卻只能跟随着腳步,不停歇的走。

當刺眼的陽光晃得他險些睜不開眼睛的時候,他以手遮眼,打量了這個他全無印象的地方。

一個陌生到過分熟悉的地方。

青城山的後山。

說陌生,是因為他并沒有過幾次親自上山的經驗。青城的後山更是一塊從未涉足之地。

他更多時候,只是等。守在山前的那顆大樹下,無期限的等下去。

但他對這個地方,竟然分外地熟悉。

熟悉到一草一木,某處山溪的走向,一處隐蔽樹洞……仿佛已在夢中無數次地來過這個地方。

夢中有一位青衫的孩子,又或者是一名少年,牽了他的手,在山間的每一條路上跑。

白元奉極為熟練地避開了警戒,順着被雜草淹沒的山麓,走進了一處亂石遮掩的矮小洞穴。

「小白,你看這裏,出入口窄小,中間寬敞,既遮風又避雨,這樣就不會着涼了。你以後就在這裏等我吧。」青衫少年笑意盈盈,「這裏是只有我們兩個才知道的地方。」

白元奉沿着洞穴的出口,走上了一條通上青城後山的小徑。

夢中那棵亭亭華蓋的大樹,依舊伫立在原地。

與夢中不同的是,滿樹殘枝,零星的碎葉,倔強着挂在枝丫中,不肯落下。

樹下多了兩座墳墓。

墳前有一個孤零零的身影,穿着天青色的青城派掌門的衣服,束着高高的發冠。

正是李染楓。

李染楓面色平靜地在兩座墳前各擺滿了供品,眼內并不見悲傷。

天空突然開始飄落着雪花。

是今冬的第一場雪。

細細碎碎的雪花,沾身即化,盈盈亮亮地留在了李染楓的發間、臉上、肩頭。

“真巧啊!師兄的生日正好是小懷的頭七。你們是在為我省錢麽?”

李染楓最後擺上了兩副碗筷,對着其中一座墓碑笑着說:“師兄,我做了你最愛吃的魚。味道可能不太好……魚眼睛給你,小懷、小懷他,再也不會跟你搶了……”

白元奉停下了腳步。

無數零散的碎片與嘈雜的聲音,叫嚣着,灌入了他的腦海。

一顆不肯閉眼的人頭,鼻子上有一顆小小的黑痣,輕輕地在笑。

“小瘋子。”

——頭疼欲裂。

少年将耳朵貼在白元奉的胸口,聽白元奉強有力的心髒,撲通撲通跳得很快。

“小瘋子,你害羞了。”他輕刮着白元奉的鼻子,取笑他。

暖風呵在心間,白元奉的臉紅了起來。

“別動,染懷。很癢。”白元奉親吻他的頭發。

“那我幫你降降溫。”他又在吹白元奉的面頰。

白元奉身體迅速地發紅發燙,他害羞着,将他緊緊地擁在了懷中。

“對了。我有一件東西要送給你。”他起身從雜亂的衣物間,翻出一面沉甸甸亮晶晶的護心鏡,“它叫‘同心’。給你帶着,護在心口。也許有一天,能替我保護你。”

“我也有東西想送你。”白元奉抓起被子裹住他,起身取回随身的武器,“它叫‘莫離’。我也希望它能替我照顧你。”

“莫失莫離。好名字。”他輕撫着劍身,笑得開心,“謝謝你。我很喜歡。”

“嘶——”他突然間倒吸了一口冷氣。

“你怎麽了?!要不要緊?是不是很疼?對不起,我……”白元奉有些擔心,更有些慌亂。

“沒事。”他又溫柔的笑,“沒事的。你不用擔心。”

李染楓抱膝坐在了兩座墓碑之間,輕嘆了一句:“青城山又是好大的雪。”

漫天雪舞似飛花,飄飄灑灑,恣意而快活。

“還記得那年,我們三人,偷了掌門一壺好酒,來樹下涼亭內對飲麽?”

彼時,亭內溫一壺熱酒,三名志向不同的少年,肆意地各抒己願,三言兩語,小酌一壺,豪氣沖天。

山風冷冽,寒氣徹骨,卻吹不涼少年們內心的一腔熱血。

「我願仗劍走四方,除盡天下不平事。」陳染懷舉杯一飲而盡。

「我要讀盡世間經典,追求無為而治的大道。」李染楓輕抿了半杯,對李明世問道,「師兄,你呢?」

「我?」李明世雙手虛握着酒杯,并不飲,他沉吟了片刻,才笑道,「如果不是身為掌門之子,又入了武林盟,我最想做的,大概就是擇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過與世無争的避世生活吧。」

「師兄,你可真無趣。你看你把染楓師兄都要哄睡了。」陳染懷不依不饒,「該罰酒!罰三杯。」

「師兄,我并沒有……我酒量淺。」

「不礙事。我自罰三杯。喝完這些,我們就回去罷。」

「那你別喝了,都留給我啊!師兄!你可真夠掃興的。」

“哈哈!”李染楓邊笑着回憶,邊斟下了第二杯酒,“那可是我生平第一次受罰。最好笑的是,我自己竟然全然不記得了。哈哈。現在掌門肯定又在教訓你們了吧?”

他說完,已經斟滿了第三杯,對着漫天的雪花,遙遙地舉杯:“今天開心。我們三個,不醉不歸。不怕掌門責罵。有難同當。我陪你們一起受罰。”

說完,仰頭向天,滿飲杯中酒。

不知喝了多久,直至壇酒皆空,李染楓才撫着兩塊墓碑石輕嘆道:“你們倒是團聚了。可是,我呢?”

雪下得更大了。

李染楓爛醉于墓碑間。

過了很久,白元奉才從樹影後轉了出來,走到了兩座墓碑前,靜靜地伫立着。

“你唯一騙過我一次,原來,指的就這個……”

黑色的鬥篷,落滿了蓬松的雪花。

魔教祭壇的角落內,一座與衆不同的墳墓,伫立在那裏。

它的墓碑上無名無姓,只在右下角不起眼的角落裏,記錄着亡者所卒的年月日。

黃溯回默默地坐在了墓碑前,慢慢地,一張一張,燒着紙錢。

“他們說要擺供品,可是擺着的,你能吃得到麽?”

“我全都替你燒過去。”

“吃的,衣服,梳子鏡子,胭脂,首飾,還有錢……你自己收着些,別馬虎。”

“冷了熱了,有什麽缺的,托夢給我……在下面,別嗑那麽多瓜子了,你嗓子不好。”

“韓介他挺好的。現在知道自己馬上要當舅舅了,總算打起了些精神,比前些日子好了很多,已經不再整日喝酒了。”

“我也挺好的。始終那個樣子。”

“……湘妹,我替你報仇了,你開心麽?”

“殺了他,我很開心……他總算是死了……對魔教不利的人,都不能留着。”

“朱雀勸我離開魔教,他們說,等半年,等時間久,一切都會過去的……我知道,我不能。這輩子,都過不去了。”

黃溯回燒完紙錢,擦幹淨墓碑,掏出懷裏的刻刀。

他跪在冰冷的墓碑前,一遍又一遍第用刻刀去描摹。

直至鮮血浸透了石碑,染紅了上面的字。

“溯回之妻湘兒之墓”幾個大字,在陽光下,鮮紅得如同情人心間的眼淚。

周钰恒跪在一座高大的墓碑前,恭敬地磕了三個頭,起身,上香。

墓碑上刻着“白福九 周君離合墓”。

“這是我父親和我阿爹的墓,你上前磕個頭吧。”周钰恒讓至一旁,對陳欺霜輕輕地點了點頭。

陳欺霜雖然滿腹疑惑,但仍依言上前,恭恭敬敬地磕完三個頭,上了三炷香。

“父親,阿爹,我帶小魚來看你們了。”

周钰恒掏出一方素帕,邊交代着,邊将墓碑從上到下,擦了個幹幹淨淨。

“父親是見過他的。我知道您肯定是要不開心的。但是,怎麽說呢,反正您也管不着了,何不想開一些?”

“阿爹倒是第一次見他。別看他現在這副乖巧秀氣的模樣,其實他強悍得可怕……嗯嗯,他會保護我,不會欺負我的。阿爹你要放心。”

“……阿爹你有空要多勸勸父親。……總之,他就是兒子想要共度餘生的人。我是真的希望能得到您二位的祝福。”

“……白元奉讓我給您二位帶好。我……們過得都挺好的。錢也夠花,沒虧待過自己……”

“……也不多啰嗦了。我不太想你們,你們也不用太牽挂我……”

“不過,有些事情,我想要在這裏對他交代清楚……請您二位的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我。”

周钰恒磨蹭着,像彙報似的說了一大堆雜亂無章的話,直到連墳墓外圍的枯草都清理幹淨了,才拍了拍受傷的泥土,掏出一方新素帕,将手擦幹淨,重新站回了陳欺霜的身邊。

“有些話,我想,必須向你交代明白。”周钰恒眼睛望向那座墓碑,“其實,并沒有多複雜,我只是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

“你慢慢講,講到哪裏算哪裏,我都聽着。”

陳欺霜牽起周钰恒的手,被反抓住,緊緊地握住了。

周钰恒抿起嘴,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微笑:“那我就随便說吧。”

“我是被領養的孩子。周君安才是我的親生父親。”

陳欺霜輕輕地訝異了下,忙安撫似的拍了拍周钰恒。

周钰恒又露出一抹苦笑,有些艱難地回憶了起來:

“我阿爹是位名醫,據說是位還算善良、有骨氣的大夫。

他年輕時喜歡四處游蕩行醫,經常與販夫走卒混在一起,聽說過得一直很清貧,也吃了不少苦。

他就是在那時,在杏花村遇見了我的養父。也就是我後來稱為父親的人。

我這位父親是當時有名的魔頭。

大魔頭自從有了名醫為伴,不思進取,安分了很久。

但是,如果不殺掉大魔頭,江湖上不少人,少不得要寝食難安。

于是,這位魔頭一直負傷。名醫不顧自身安危,救了他很多次。

一來二去,很多人知道了這件事。

他們徹底地全面地利用着我阿爹,想要兵不血刃地為江湖除害,徹底消滅魔教。

也将當時很相愛的兩人,生生地拆開了。

……再後來,我養父找到了我。

那時,他已經差不多瘋了吧。尤其是得知阿爹的死訊後,更是瘋得厲害。

當他精神正常時,總是在回憶他與阿爹的點點滴滴,時常牽着我的手,一講就是一整天。

他給我最好的條件,生怕我會吃了我爹年輕時吃到的苦。

他将我保護得很好,也将很多胡說八道的傳聞,扼殺在了襁褓中。

直到他去世,很久很久以後,我才在江湖上聽到了一則被人當作飯後閑談似的傳聞。”

周钰恒回憶到這裏,略有些停頓。

陳欺霜一直目光專注地凝視着他,好像懂了些什麽,又好像是什麽也沒懂。

作者有話要說:

加油!努力!!狂飙突進!!!

要争取月末完結!

勝利就在前方!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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