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二個我
皇宮。
日光染上了些許窗紗的暗色,昏昏照進政和宮大殿。
年近四旬的秦帝揉了揉額頭,瞧了一眼殿前立着的兩個少年郎,語氣無奈中含着縱容,說道:“五郎,你說吧,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何安遠侯突然跑進宮來,向朕讨要女兒!”
秦暄一副被冤枉了模樣,委屈道:“父皇,安遠侯那個老不羞,是不是在您面前說兒臣觊觎他那小女兒的美色,強搶貴女入府了?真是笑話,他家那小丫頭還沒康華大呢,除了哭什麽都不懂,兒臣怎麽可能有這等禽獸不如的心思!”
秦帝嘴角一抽,無奈道:“所以,你确實搶了人家的女兒,是不是?”
秦暄憤憤然道:“兒臣也不樂意收留葉家的小哭包,可是,兒臣請來的那個郎中太不識時務了,怎麽都不肯留在皇子府裏,專心給康華表妹調理身體,反而一門心思地往安遠侯府裏跑,伺候葉家那個難纏的哭包。
偏偏那小哭包的頭頂上,還有個更不識時務的繼母,見不得繼女身子康健,變着法子使絆子,越發讓兒臣請來的郎中脫不開身去。這樣下去,豈不是要耽誤了康華表妹的身體?
兒臣還盼望康華表妹徹底好起來呢,只能忍了那郎中的脾氣,把葉家的小哭包請到府裏長住。這不,為了維護小哭包的清譽,兒臣連葉世子都一并收留了。”
秦帝素知這兒子性情霸道,了然道:“那個民間郎中,本是葉世子替葉姑娘找來的吧?”
秦暄略心虛地說:“康華表妹是章寧姑姑的獨女,又是您親封的郡主,難道還比不得一個侯府之女尊貴?再說了,兒臣也沒有不管葉家那個小哭包的死活啊,這不都讓人把小哭包接進皇子府裏,方便郎中診治了嗎?”
秦帝擺了擺手,笑道:“行了,朕知道你沒有惡意!可是,這事兒你做得也不地道,回去好好跟安遠侯解釋清楚。”
秦暄立即點頭:“兒臣明白!”
秦帝點了點頭,看向靜立階前的葉辭,目光中透出些許壓迫來:“葉世子,朕的意思,你可聽明白了?”
葉辭躬身一禮,從容道:“五殿下也是一腔好意,小臣定會向父親解釋清楚。”
秦帝微微颔首:“去吧,讓他約束好侯夫人。他也是個做父親的人,應該盼着女兒好。”
秦帝還沒到老糊塗的年紀,自是清楚,安遠侯進宮告狀,不乏诋毀秦暄,向大皇子秦玉安表忠心的意思。他進宮哭訴時的聲勢不小,龍興城裏消息靈通的人家,基本上都知道了,這對葉小姑娘的聲譽可不怎麽好。安遠侯此舉,分明是為了攀上大皇子,舍了自己的親生女兒。秦帝這時候說安遠侯也是個做父親的人,其實就是在警告安遠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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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辭臉上适時地露出感動之色,再行一禮,動容道:“陛下之言,小臣謹記在心。”
秦帝點了點頭,示意兩人退下。
秦暄和葉辭前後出了皇宮,在宮門處,十分有默契地上了同一輛馬車。
馬車外一友一恭的兩個人,進了馬車後,迅速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
秦暄身上寒意凜凜,目光冷冽;
葉辭臉上再無一絲恭敬之色,氣度從容溫雅,一副乾坤在握的笑面狐貍模樣。
馬車辘辘,緩緩駛過長街。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秦暄先開了口:“我替世子保住葉宜,世子是不是該回我一禮?”
葉辭微微一笑:“你想讓我成全你和蕭蘊的好事?”
秦暄冷笑了一聲:“我和康華表妹的好事,用不着你來成全。世子不妨和我說一說,康華表妹身上,我所不知道的那些——往事。”
葉辭用憐憫的目光看着秦暄,幽幽說:“五殿下,我所記得的往事,于你來說,多半不是好事。我想,你還是不要打探了吧,萬一聽過了怒急攻心,在車裏氣出個好歹來,我就要有麻煩了。”
秦暄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個字:“說!”
葉辭挑開車簾,恰見一茶樓靜靜矗立在街角,笑笑道:“五殿下,可願意請葉辭一盞清茶?”
秦暄輕輕敲了敲車壁,馬車在街邊停了下來。
車裏的兩人走下馬車,進了茶樓。
店主識得秦暄,忙清了一個安靜的房間出來,恭恭敬敬地把兩人請進去。
茶房中,葉辭打發走前來添茶的小夥計,自己動手斟了兩杯茶,一杯推到秦暄面前,一杯擺在了自己的手邊。
濃碧色的茶湯上,浮動着細碎的茶葉葉尖,輕晃着他含糊不清的容顏。
沉默片刻,葉辭說:“我第一次見到蕭蘊,是在三年後。
那時候,龍興城外新辟了一個道觀,名叫天玄觀。外人只道這天玄觀乃是皇城一富商出錢,為妻女祈福所建,其實不然。修這家道觀的錢,是蕭湛出的,為的是在帝都尋個落腳之處,方便蕭蘊離宮長住。”
秦暄淡淡插話:“蕭湛,現在應該叫衛钊才是。他在那時候就和蕭蘊見過面了?”
他當然知道,被認為已經“戰死”的蕭湛,其實根本沒死,而是投奔了他的生父,接替蕭惟執掌安北都護府的衛凜。
衛钊是衛凜的獨子,後來繼承了衛凜的職位,以及蕭惟留下的軍中人脈,在十多年後,成了大秦的第一戰将,功勳赫赫。
秦暄能在外祖和母兄都背叛了他的情況下,順利殺回帝都,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得到了衛钊的支持。
衛钊後來又改回了“蕭”姓,以蕭國公府繼承人的身份,出現在帝都權貴之前。
那時候,朝堂上下幾乎驚掉了眼珠子。
葉辭繼續說道:“我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麽時候相認的,但對蕭惟父子來說,在皇宮裏安插幾個眼線細作,應該不是難事。五殿下,你該不是打算攔着他們兄妹相認吧?”
秦暄不答,繼續問:“既然這天玄觀是為蕭蘊而開,你又是怎麽出現在那裏的?”
葉辭眸色深深,聲音淡漠:“觀主有個師兄,姓祝,是武林人士,此人恰好是我的師尊。彼時,師尊在天玄觀裏養傷,我便跟着師尊住在觀中。後來,蕭蘊經常以尋觀主調養身體為由,在天玄觀中長住,我們經常見面,一來二去,就熟悉起來了。”
秦暄對這個姓祝的道人毫無印象,但能教出葉辭這樣的人來,想來也不是無名之輩,遂問:“你師尊後來如何了?”
葉辭沒什麽感情道:“他的傷沒養好,兩年後就病死了。不過,他死之前,教過蕭蘊兩年武功。”
秦暄皺了皺眉:“僅僅兩年,就能學到跟日後的盛青澤一争高下的地步?”
葉辭頗有興味地笑了笑,說道:“蕭蘊很有天賦,學得也頗為勤勉。而且,蕭湛,唔,現在是衛钊,把章寧長公主和蕭惟的死因對她和盤托出了。那時候的蕭蘊,心心念念的,就是有朝一日,親手為父母複仇,習武讀書都極勤勉。
彼時的康華郡主啊,可不像現在這般,溫軟可愛,又暖又甜。
蕭國公府的那場大火,險些要了她的命。自此,她前半生的喜樂安康,盡數被人毀得幹幹淨淨。
五殿下,仇恨能把一個人改變到什麽地步,你我都是親身經歷過一遭的人,應該深有心得,不是嗎?”
秦暄喉嚨發堵,幾滴茶水在唇齒間打轉,舌尖苦,心頭更苦。
他當然知道仇恨能把一個人變成什麽樣子,就像有把刀在心上開了個口子,一日不能報仇雪恨,心口就要滴一日的血。直到有朝一日,窮盡了心力,終于把仇人們置于死地了,仇恨了了,心口也不再滴血了,可失了太多心頭血的人,往往也變得面目全非了。
葉辭接着說道:“蕭蘊是在仇恨裏長大的孩子,我的境遇也沒好到哪裏去。她恨害了她父母的人,我恨算計舍棄我的親人。同是天涯淪落人,我是看着蕭蘊長大的,總能在她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便忍不住想栽培她,看看她會不會……”
說到這裏,葉辭停了停,嘴角的笑容變得迷離詭谲,一字一頓道,“會不會成為——第二個我。”
“她永遠不會成為第二個你!”秦暄艱難地說。
他聽得出,那時的葉辭,對蕭蘊恐怕也沒安好心。
這混賬自個兒為恨所苦,看到同樣處境的蕭蘊,想的竟然不是勸小姑娘別重蹈自己的覆轍,而是變着法子把對方也拉下水,讓蕭蘊嘗自己嘗過的苦,受自己受過的罪,徹底變成自己的翻版。
這是正常人能做出來的事情嗎?
葉辭的目光有些妖異,微微笑道:“可是,她後來的行事手段,大半是我言傳身教。我了解她蕭蘊,就像了解我自己。她是我傾心栽培出來的寶貝,一生中最滿意的作品。
而那個時候,五殿下,你在做什麽呢?
唔,你遵從了韓皇後的意思,風光迎娶了韓國公府的韓槿為正妃,做着高高在上的嫡皇子,自以為自己是上天的寵兒,父母寵着,臣民敬着,妻妾奉承着,只見明月當空照,不知數裏外,就有雨兼風……”
秦暄聽不下去了,驟然摔了手裏的茶盞。
葉辭仿佛沒瞧見他的失态,微笑着繼續說:“五殿下,你以前喜歡的那個蕭蘊,不過是一個幻影。你看,真正的康華郡主,既不良善,也不純真,時時都在算計着你父皇母後的性命,更不曾對你有過哪怕一丁點兒的信任和心動。
我們甚至曾認真的讨論過,要不要除掉你這個大秦中興的最後希望,反了秦家江山。可惜,蕭湛不願山河處處起烽煙,此議最終作罷。
現在,五殿下,你還願意娶蕭蘊,還敢娶她嗎?”
秦暄心神巨震。
哪怕明知葉辭所言未必是真,他的眼角還是開始發紅,眼前所見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淡薄的血色。
他閉上眼睛,又用力睜開,勉強維持着一線清醒,艱澀地說:“我只後悔,為何沒能早些留意到她,以至于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承受了這許多苦痛。葉辭,想要我放蕭蘊走,那是……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