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韶華殿裏熏香缭繞。

柳浣雪替顏君堯端來熱茶,随後,也不等顏君堯伸手拉住她,人已經退了兩三步,轉身坐到了窗邊。

徒徒留給顏君堯一個淡然纖細的背影。

殿內一時安靜無聲,柳浣雪靠着窗棂不知所想,顏君堯隔着桌案翻着奏折,卻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眼神時不時朝着柳浣雪望去,看見的依舊是她沉默的背影。

“崔瑩死去多日,我雖對外聲稱是因急病亡故,但是崔家終歸還是太尉的人,我始終是要給太尉和崔家一個交代。”

顏君堯的話成功地拉回了柳浣雪的神思,她的心裏一緊,偏轉的臉上神情依舊柔和,“太子随意安個緣由說明了便是,爹和崔家都不是不講理的人,自然會接受的。”

“浣雪,你當真以為我毫不知情?”聽出柳浣雪在跟自己裝傻,顏君堯不悅地放了手裏的奏折,微蹙着眉,按捺着惱怒道:“池蔚不能再留。”

“她是我的人。”柳浣雪嫁進東宮三年,性子向來柔和,處事也是八面玲珑,莫說是與太子,就算是東宮的大小嫔妃也未曾紅過臉。獨獨在面對池蔚的時候,她骨子裏的強勢鋒銳才會如劍脫鞘,鋒芒畢露。“這件事我自有打算,太子就無需操心了,我必不會拖累太子和爹。”

顏君堯搖頭,似是在無奈柳浣雪的固執,又似是在笑她的傻。“浣雪,你以為,在這偌大的皇宮裏,要想保住一個人,是一件簡單的事麽?”

“我明白。”柳浣雪緩緩地閉了閉眼,在搖曳的燭光之下,她白皙的臉上所有的表情都顯得脆弱而倔強,似是一觸就會碎掉。“池蔚随我入宮三年,這三年裏,她為我出生入死,手裏沾了多少鮮血只有我與她最清楚,如若沒有她,我也活不到今日。太子若要讓我舍棄池蔚,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似是一開始就料想到了柳浣雪的态度,顏君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道:“浣雪,你尚且連對待一個下人都能如此上心,為何獨獨對我如此冷淡?”

顏君堯的話裏透着幾分莫可奈何,柳浣雪聞言,微微垂下了長若蝶翼的眼睫,淡然回道:“是我最近哪裏做的不夠好麽?”

“你很好。”好到無可挑剔,不管是對外還是對內,柳浣雪的的确确算得上是一個稱職的側妃。顏君堯想着,若有所失地道:“你哪兒都好。”

偏偏就是因為太好了,所以讓顏君堯連責怪,都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柳浣雪擡頭望他,向來盈盈如春水的眼裏似是全部凝固,不起半點漣漪。“可是太子仍舊不滿意不是麽?”

像是被什麽觸到了傷處,顏君堯突然站了起來,道:“因為你的心從不在我身上!”

柳浣雪的臉色此刻越發的蒼白,似是這句話揭開的不只是一個人的傷疤,她扭頭對向窗外,不想讓顏君堯看到她眼裏翻湧的情緒,如此,他也就不會看到她這一刻眼裏翻湧的恨意。

“我已是太子的人,今生今世都是。”柳浣雪深吸了一口氣,才能将這句話完整的說出來。“其餘的,還請太子不要太過為難于我。”

顏君堯被柳浣雪的話刺痛,搖頭苦笑:“我仍舊記得,你最初不是這樣的。”

顏君堯記得,五年前的那個中秋節上初見柳浣雪時的驚豔,那不經意的驚鴻一瞥,帶給他的震撼是那麽大,以至于日後的無數個日夜裏,每每想起柳浣雪,他總能憶起那個美麗的夜晚。

他從沒有見過笑得這般好看的姑娘,一雙眉眼彎若兩道皎月,裏面盛着盈盈的光,一舉一動皆透着風情,言談之間不失大氣從容,偏又帶着少女獨有的朝氣和狡黠。她那一日穿着一身粉色,在傍晚的禦花園裏像極了誤入凡間的仙子,調皮而不知膽怯。

整個宴會上,他的眼裏只有她。

好不容易等到了宴會結束,他裝作無意在禦花園攔下她,可惜太過于緊張,他腳下一滑,身子已經往池裏滑去。還來不及反應,一只腳已經踏進了水裏,他剛想要呼救,突然一雙手死死地拽住了他,拉着他上了岸。

他驚魂未定,坐在岸邊兀自拍着胸口喘着氣,待得反應過來,偏頭卻看見她正跪坐在他身側,幾縷頭發被水濺濕,貼在臉上,看着他同樣狼狽的模樣,咯咯笑了起來。

月光下,她的一張臉凝着月光,散着白皙的銀輝,他的一顆心撲通亂跳,直到多年之後回想起來,也許就是那一刻開始,他早已經為她畫地為牢。他木讷地盯着她的笑臉瞧,直到她笑着拍拍衣裳站起身,他才恍然回神,怯生生地邀她留下來賞月。

她卻只是笑着搖了搖頭,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麽,一雙眼眸燦若星光,她說,府上還有人在等着她一同賞月。

他聞言,笑得輕狂,他問,天底下還有哪裏能比宮裏更适合賞月呢?

她仍舊是笑,似乎在笑他的迂腐,她說,她壓根不在乎賞到的月亮有多圓,她只在乎跟誰一塊賞月。

那一刻她的笑容是那麽美,那麽滿足,似乎她擁有了全天下,她別無他求。他為這個笑容怔住,等到再回過神來,她已經走遠,一襲粉衣在月光下越來越遠,直到化成一個模糊的點。

那之後的好幾個日夜裏,他的腦海裏魂牽夢萦的全是她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他終是按捺不住,花了好一陣工夫,終于查到了她的身份,原來她正是柳家太尉的嫡長女,柳浣雪。

只是偌大的皇宮,他貴為太子,自然不能擅自出宮。因此,他雖發了瘋的想她,但是半年下來,卻再也找不到見她的機會。

直到後來父王有意地詢問,說他年歲已經不小,已到了納娶嫔妃的年紀,問他可有中意的人選,他想也未想,立即回複道:柳家,我只要柳家太尉的女兒。

門當戶對,天作之合。顏王自然沒有理由反對,這樁婚事随着一道聖旨立馬提上了行程,按着皇宮的規矩,他朝思暮想了大半年,終于娶到了他心儀的姑娘。

可惜揭開蓋頭的那一瞬間,他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凍結住了,挑開蓋頭的喜秤哐當落地,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不是她,心心念念幾百個日夜等來的,竟然不是她。

他勃然大怒,撕碎了所有的大紅喜字,摔毀了所有的新婚用具,狠狠扳着新娘的肩膀質問,為什麽會是你,我明明要娶的不是你。

新娘哪裏受到過這般驚吓,早已駭得花容失色,立即如實告知說顏王賜婚的那日夜裏,自己的姐姐早已偷逃出府,不知所蹤。太尉找尋未果,又擔心抗旨招來顏王怪罪,逼于無奈只好将她這個庶女嫁進宮來,試圖瞞騙過關。

太尉千算萬算,棋差一招,不想他早已愛得她癡狂,她的模樣更是日日夜夜在他的腦海裏盤旋,如何忘得掉?又如何是旁人能夠替代的?

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這件事當夜便驚動了顏王,顏王震怒,當即下令捉拿柳家四十幾口人,統統送進大牢擇日再審。欺君乃是大罪,滿門抄斬亦不為過,一時間流言四起,百姓們口耳相傳,真相愈加撲朔迷離。

太尉一家會如何,他已是不關心,他想不通的是,她為什麽要逃?又能逃到哪裏去?怎麽會連朝廷的人也找不到她,她到底去了哪裏?

苦等一個月,終于等到了她的消息,卻是她自己自投羅網。他永遠記得那個夜裏,她的眼裏不再有他魂牽夢萦的笑顏,有的只是滿滿的恨意,比初冬的夜晚還要刺骨。她一路尋進皇宮,自然驚動了所有人,不費吹灰之力她就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她說:我沒想到你會是太子,若我知曉,那日我絕不會救你。

她又說:你要的不過是我,我爹娘亦是受害者,你放了他們,我嫁你便是。

最後,她極冷地笑了笑,帶着幾分譏诮,問:你要我?她說着,恨恨地盯住他,似是故意惹他生氣,逼他嘗嘗她此刻的感受,笑道:我早已不是完璧之身,這樣太子還有興趣麽?

他從未感受過那樣絕望的滋味,如若她想要的就是他絕望憤怒,那麽他想,那一刻她的确做到了。他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赤着一雙眼睛問:是誰,告訴我,你心裏想的究竟是誰?

她的呼吸越來越稀薄,卻只是笑得狡黠:我永遠不會告訴你。

就像,我永遠都不會屬于你。

從那之後,她再未對他那般笑過,說來也是可笑,他因那抹笑顏而愛上她,結果到了最後,他竟是一次也未再見她真心笑過。

她在東宮八面玲珑,處事周全,不争不妒,整個後宮無一人比她做的更好。可是也只有他知道,她不争,是因為她壓根不屑于争,她獨獨坐享他一人的寵愛,可是那些在她眼裏,其實什麽也不是。

而她要的,不論他如何逼問,她終究不肯吐露只言半語。也是直到很久很久之後,他才知道,她的那抹笑,是因着某一個人才溫柔燦爛的,很顯然,那個人不會是他,也永遠不可能是他。

自他逼着她入宮的那一日開始,他早已經失去了讓她愛上自己的可能。她恨他,最初的确是,但是如今再望着她的眼睛,怕是連恨都沒有了。

“我有些倦了。”柳浣雪并不理會顏君堯陷入回憶的話,她只是眉目疲憊地站起身,道:“想出去走走。”

看見柳浣雪起身,顏君堯想也未想地道:“外面夜深風大,不能呆在殿裏陪陪我?”

“媚夫人被禁足三個月,算起來也有快一月未見到她了。”柳浣雪不答,只是話語柔和地道:“她向來心高氣傲,如今受了這般氣一時半會恐怕難以下咽,太子也有些時日未去她的吟香閣留夜了…”

“你在趕我走?”顏君堯忿然起身,把手裏的奏折狠狠摔在桌案上,道:“你既然不願看見我,我走便是。”

顏君堯說罷,負手而去,身影走到大殿門口處略微遲疑,随後聽見柳浣雪低聲道:“太子慢走。”

一時間,顏君堯氣不打一處走,只得甩手離去。

送走了顏君堯,夏笙剛想要上前替柳浣雪換過新的暖爐,卻見她擺了擺手,道:“不必了。”她說着,往殿外走去,“随我去一趟南苑。”

夏笙不敢多話,只是行禮道:“是。”

南苑寬敞別致,柳浣雪領着夏笙剛轉過長廊,便看見南苑門外的花園內,小世子正纏着池蔚不肯走,也不知是在說些什麽。小世子向來喜歡黏着池蔚,大抵孩子天生都有察言觀色的本事,所以小世子才會察覺到池蔚骨子裏深藏的溫柔。

池蔚其實比誰都要溫柔。

想着,柳浣雪的嘴角淡淡地彎起來,她默默地頓住了腳步,也并沒有急着走近,默默站在長廊外看着。

“池護衛,我聽說你最近病了,是不是真的呀?”小世子坐在秋千上,擡頭望着身後的池蔚,笑道:“母妃說,若是看望病人要帶花才算禮貌,那我下次來看你也要送你一束花。”

“太子妃?”池蔚聞言,好笑:“看望死人才需要花吧。”

可惜池蔚的輕聲揶揄并沒能傳到小世子耳裏,他只是一徑天真地問道:“池護衛你喜歡什麽花?我下次送你。”

“瓊花。”

小世子歪着頭,想了半晌才問:“瓊花?我怎麽從未看見過?”

池蔚的目光淡了淡,道:“因為宮裏沒有。”

小世子犯了難,退而求其次道:“那你可還有別的喜歡的東西?”

“沒有。”池蔚搖頭,笑得淡雅,又似嘆息。“我喜歡的,宮裏都沒有。”

寒風乍起,吹皺了一湖心事。柳浣雪嘴角的笑意凝固住,她的身子在寒風在猶如風中殘葉,随時都有凋零的可能。

她恍惚想起那一年的夏夜,池蔚帶着她離開太尉府,那是她這一生,做過最大膽的事情。那一夜的情景歷歷在目,她記得那一大片的瓊花深處,池蔚牽着她下馬,她笑着說這片白瓊花真美,她要一直與池蔚住在這裏。

疼痛寸寸劃割心扉,柳浣雪從回憶裏掙出神來,回頭看着池蔚的視線已然模糊,她竟是再未有勇氣往前踏進一步。

深吸了一口氣,柳浣雪慢慢往後倒退,她最後望了池蔚一眼,痛斷肝腸。

柳浣雪的身影已經走遠,池蔚輕推着秋千的手頓了頓,她擡頭,發現天空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雪。

當初我便說過,若是你願意,那麽我就陪着你四海為家,若是你不願意,那麽我就陪着你寵冠天下。我既是答應過你,那麽就不會允許這條路上出現任何的阻礙,包括我自己。

沒用的棋子便該舍棄,即便這顆廢棋是我,也沒有什麽不同。

浣雪,到底要到什麽時候你才肯明白,如今早已不見退路,也別無選擇。我沒有,你也同樣沒有。

栖鸾殿裏靜悄悄的,姜凝醉側着身子睡在床榻之上,烏黑的長發散了一塌,她的臉上帶着些醉酒後的緋色,看上起尤為的冷豔。

顏漪岚坐在床塌邊,望着姜凝醉睡着後的側臉,想着她竟然去跟別人喝酒,突然心裏就氣不打一處來,屈起食指輕敲了敲她的額頭,顏漪岚仍舊覺得不太解氣。

可惜欺負一個醉鬼實在是沒什麽意思,顏漪岚剛想着起身離開,手腕的袖子突然一陣拉扯,她循着力道低頭,看見姜凝醉伸手輕拉住了她的衣袖,逼得她重又走回了床塌邊。

別走。

耳畔回想起姜凝醉之前的話,顏漪岚目光複雜地低頭打量着她,伸手替她拂開遮擋住眉眼的長發,胸口只覺一陣幹澀。

心裏的感受五味雜陳,顏漪岚的手順着姜凝醉的輪廓一路滑下來,指尖慢慢觸到她光潔白皙的側臉,直到劃過她緊抿的唇角。顏漪岚剛想着收回手,卻見姜凝醉微微動了動,随後慢慢地睜開了眼,默默地望住了她。

停在半空的手已經來不及收回,顏漪岚怔了怔,突然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個作案未遂被當場逮住的笨賊。

作者有話要說:寫副CP寫完發覺自己都有點壓抑的,心塞塞,然後據說好多副CP黨,別醬,因為她們後面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劇情了了了了了了,這一章也不過是為了後面的劇情交代下罷了……

捂,一章快5000字作者菌也是蠻拼的,打滾,快來愛我呀愛我呀,記得給我好多好多花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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