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寧皇後目光灼灼,似要在顏漪岚的身上熨出一道痕跡來。
顏漪岚想起三年前先皇臨終在即之時,曾經滿目疼惜愧疚地拉住她的手,告訴她,唱在雲端之上的歌總是曲高和寡,日後成為君王,坐擁天下的同時便也失去了一個平常人所能擁有的一切。永遠不要妄想得到旁人的諒解,因為君臨天下的人,從來都是站在風口浪尖之上,沒有替自己辯解的權利。
可是她想不明白,為什麽連她的母親都不曾真正體諒過她。
從回憶裏抽出神來,顏漪岚突然覺得有些倦了,身上的傷已經不重要了,她只是從心底生出一陣疲憊。“若不是看在池蔚是父皇與蓮妃的孩子,這些年,依她所犯下的罪行,母後覺得,她有幾條命能夠抵罪?”
寧皇後其實也并非完全不知情,這些年雖然她知曉池蔚作為太尉的人進了宮,但是她們見面的次數并不多,寥寥幾次裏,也常常不過打個照面。可是這并不代表她對于池蔚的事一無所知,少數幾次聽到池蔚的名字,幾乎都與柳浣雪為她求情分不開。後來她派人深入調查池蔚,才知曉這些年她作為柳浣雪的心腹,為太尉鏟除異己,在後宮裏興風作浪,這些全都倚仗太子對柳浣雪的寵愛而得以息事寧人。
當然,太子終究不是這個宮裏真正能主導形勢的人,若不是顏漪岚看在寧皇後的份上多方牽制,池蔚斷然無法活到現在。
道理寧皇後都能想得通透,但是她仍舊摸不透顏漪岚的打算,因此,她斂眉問道:“聽長公主話裏的意思,你打算如何處置她?”
“其實,池蔚原本是可以不死的。”顏漪岚突然彎了彎唇,笑意并未見多少愉悅,反而透着那麽一點譏诮和自嘲。“只可惜,在母後和所有人的眼裏,兒臣都不過是皇位上那個冷血無情的君王。”
顏漪岚一開始傳喚池蔚,詢問她是否願意嫁與六皇子,就是打算借此降罪于池蔚,尋了機會遣送她出宮。畢竟,不論是池蔚與柳浣雪之間的情愫,還是意在削弱太尉的權力,池蔚都已經不能再留在宮裏。可惜旁人并沒能讀懂她的心思,就連寧皇後也無法體諒她的這番用心,這件事愈演愈烈,已經鬧到人盡皆知的地步,朝廷上下百官都在暗中關注着這件事的走向,她是無論如何也包庇不了池蔚。
捏着佛珠的手猛地一顫,寧皇後的心扉隐隐作痛,手裏的佛珠順勢跌落地上,發出凜冽的脆響。抑制着內心的情緒,寧皇後極力冷靜道:“若是還了蓮妃清白,那麽池蔚或許可以……”
“此事過去二十年,當初知曉這件事的大小官員大多出了宮,就算還能找到一兩個知情人,還了蓮妃的清白,又要拿什麽去證明池蔚的身份?”顏漪岚冷冷打斷寧皇後的話,條理清晰地分析道:“況且,當初蓮妃這個案子既是母後定的罪,如今真要翻案,那麽這個陷害良妃的罪名,就要落在母後的頭上了。這些,母後當真都有想過?”
說來說去,如今的池蔚都已是死路一條。顏漪岚縱然有心留她一命,也不得不顧忌天下悠悠之口,處以她應有的罪名。
寧皇後僵坐在椅子上,好一陣失神,嘴裏喃喃道:“是哀家做錯了……”
“這天下,本就沒有什麽對錯。”顏漪岚挪開眼,擱置在身前屏風上的翔鳳,聲音低沉而音悠遠道:“所有的對錯,都不過是權衡利弊之後的結果罷了。”
栖鸾殿內迎來一陣沉默,姜凝醉站在外殿凝神發怔,待她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回過神來之時,發覺自己的手心冰冷而顫抖,托盤裏的茶杯因着顫抖而磕着杯蓋微微作響。
顏君堯大步流星地走近栖鸾殿,身後的太監侍衛攔不住,又不敢強硬制止,只能随着他的身影一路追進來。
姜凝醉先是迅速朝着身後的太監侍衛使了個神色,随後身子迎着顏君堯的方向橫了過來,行禮道:“參見太子。”
姜凝醉的聲音一改往日的從容內斂,透着幾分響亮,以此确保能夠清晰地傳進栖鸾殿裏,讓顏漪岚和寧皇後聽見。
“讓開。”
顏君堯的呵斥透着憤怒,這一聲厲斥讓姜凝醉察覺到他不同以往的情緒,不禁擡頭打量過去。只見顏君堯面色鐵青,以往雍容的臉上全無往日的華貴,只餘下一片燒得正旺的怒火。
這還是姜凝醉第一次看見顏君堯怒火中燒的模樣,不知顏君堯為了什麽如此動氣,姜凝醉顧不上細想,她的腦中一激靈,知曉這一下子,她是徹底不能讓失去理智的顏君堯貿然進殿了。
“母後如今正在殿內與長公主長談,太子若是……”
姜凝醉的話音未落,只聽見“啪”的一聲脆響,她手裏的托盤被顏君堯揮來的手狠狠拍落在地上,茶盞碎裂,發出刺耳的聲響。
“休要拿母後來壓我。”顏君堯赤紅着雙眼,喝道:“我叫你讓開。”
如同一只勃然大怒的野獸,眼前的顏君堯沒有半點理智可言,姜凝醉未曾見過這樣不顧儀态的顏君堯,心下暗暗大驚,卻仍舊攔在他的身前,一字一句鎮定道:“未有母後和長公主旨意,恕我不能從命。”
顏君堯伸手就要推開姜凝醉,突然身後的門扉吱呀輕響,姜凝醉回過頭,看見顏漪岚的身影慢慢從門內顯現出來,懸在胸口的一口氣随之落下,下一秒卻又忍不住神經繃緊,心生擔憂起來。
這樣子的擔心緊張,倒真不如姜凝醉獨自面對顏君堯來得幹脆自在。似乎隐隐覺出顏君堯這番前來非同小可,姜凝醉有那麽一瞬間的沖動,恨不能将顏漪岚推進殿內,最好是能将她反鎖在裏面,這樣或許才能永遠不受到傷害。
顏漪岚面色冷凝,透着不怒自威的神情,她打開門,視線在姜凝醉的身上打了個轉,随即落到顏君堯的身上,鳳眸藏着冷冽的光,沉聲道:“何事值得太子如此大呼小叫?”
“你對浣雪做了什麽?”顏君堯看着眼前淡定自若的顏漪岚,不禁怒從中來,他逼近顏漪岚幾步,卻終是在顏漪岚沉定威儀的目光下停在她身前半米的地方,他頓住了腳步,質問道:“我離開之時,浣雪還好好地站在鳳儀宮外,怎地她一回到東宮,就突然昏厥過去,就連太醫也診治不出毛病來?”
“看來太子需要回去跟太傅好好學學,這尊卑有序的“尊”字,究竟該怎麽寫了。”面對着顏君堯的質疑,顏漪岚的眼神一凜,瞬間變得利如刀鋒,她冷冷道:“本宮要想殺她,光是一條罪名就夠了,哪還用得着這樣費盡心機地使手段?”
似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顏君堯垂頭沉聲笑了起來,随後,他擡起了頭,道:“皇姐的手段和心計之多,豈是旁人能夠設防的?讓一個人死得悄無聲息、不明不白,這不正是皇姐慣用的老伎倆麽?”
“太子。”姜凝醉微蹙了蹙眉,她轉身側向顏君堯,道:“自始至終,在鳳儀宮外與側妃有所接觸的人,都只有我一個。如今側妃突然昏迷,雖然尚未知曉原因,但是太子實在不該如此枉怪長公主。”
“冤枉?”顏君堯目光閃過暴戾,笑得更加肆意了。“凝醉,怕是你失憶之後連腦子也跟着糊塗了吧?莫怪我沒有提醒你,當初你的好姐姐,名震四方的疏影将軍,你可知曉她是怎麽死的?”
疏影…将軍?
姜凝醉的心裏猛地一沉,她側頭望向顏漪岚,似乎想要求證什麽,但是偏頭卻看見顏漪岚一臉的淡漠,似要融入身後昏暗的大殿之內,神情越發的模糊起來。
“三年前顏隋一戰,你的姐姐奉命駐守京城最後一道防線,那日顏隋大軍相遇,顏軍負隅頑抗,漸漸落了下風。你的姐姐本是可以不必死的,敵我形勢如此明了,她只需要暫時撤退就能逃過一劫。可是你知曉,她為何會死麽?”顏君堯突然森然一笑,他伸手指向顏漪岚,帶着一絲報複的快感,道:“都是因為皇姐貪生怕死,所以下令封鎖城門,将你的姐姐活生生關在了城門之外,任由她帶着軍隊自生自滅,最後雖然拼死擊退隋軍,守住了城門,但是你姐姐的軍隊全軍覆沒,就連她也沒能逃過一死。”
太過直白的事實壓得姜凝醉喘不過氣,她的視線仍舊落在顏漪岚的方向,似是想要得到一個求證,不想她看見顏漪岚自嘲落寞地勾了勾嘴角,神情一時間寂淡到了極點。
三年前的事情,姜凝醉無從參與,所以自然無法參透其中的真真假假。但是有一點,姜凝醉卻是知曉的,顏君堯這番話裏獨獨有一點,她無論如何也不信。任誰看過顏漪岚眼裏不畏生死的鎮定冷冽,都不會相信,她會因為貪生怕死而做出這樣的事來。
“夠了。”
這聲制止并不響亮,甚至沒有太多的情緒,但是它冷冷從殿內傳出來,偏生就能聽得在場的所有人膽戰心驚。
寧皇後從殿內走出來,她眼神凜然,明明沒有專注地去望任何一個人,卻讓所有人覺得似是被她的目光鎖定住,無所遁形的無措。
“太子憂心側妃,哀家和長公主能夠理解,但是斷不可忘了規矩。”寧皇後轉身面向顏君堯,語氣雖是一副語重心長,但是目光無不透着警告。“這次你出言不遜,哀家和長公主諒在你關心則亂,所以既往不咎,哀家不希望再有下次。太子,你聽明白了麽?”
顏君堯微怔,只覺得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席卷周身,他愣了愣神,随即明白寧皇後這明顯是想要息事寧人,因此狂妄一笑,道:“母後為何不允許兒臣繼續說下去?”他說着,目光一轉,看向顏漪岚,道:“是怕兒臣說出更多的事實,讓這宮裏所有的人都知曉,母後的好女兒是個怎樣心狠手辣,不顧念手足親情的人麽?”
“太子,哀家叫你住嘴!”
“兒臣為何要住嘴?”顏君堯全然豁了出去,這些年埋藏心底的怨恨如今全部傾吐,他已經不顧生死,甚至有了一絲暢快。“難道母後還怕人知曉,當初皇姐藏匿父皇遺诏,奪取兒臣的皇位這件事麽?對了,當初父皇臨終前,只有皇姐一人侍奉左右,誰又知曉期間發生了什麽?父皇突然暴斃,皇姐一直暗藏遺诏,這其中莫不是有着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啪。”
顏君堯的話音戛然而止,姜凝醉驀地屏住了呼吸,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往大腦裏逆流,她微微睜大眼,看着顏君堯被打得側向一邊的臉龐,又偏頭看着漠然收回手的顏漪岚,怔在了原地。
所有的宮人們紛紛随着這聲驚響跪了下去,各個臉色蒼白,連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所有的聲音都似是被凝固住,只有雨聲滂沱入耳,不絕如縷。
閃電之下,顏漪岚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冷峻:“知不知道,本宮為何打你?”
顏君堯的臉仍舊保持着偏側的姿勢,有殷紅的血自他的嘴角流出,順着緊抿的唇角一路滑自臉側,蜿蜒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痕跡。他不說話,眼神卻慢慢凝結,是刻入骨髓的恨意。
顏君堯的這抹神情,有一瞬間刺痛了顏漪岚的眼眸,她緩緩閉了閉眼,再睜開之時,卻不合時宜地笑了起來:“你是不是一直想聽本宮說些實話?”顏漪岚說着,俯身湊近顏君堯的耳側,輕聲道:“本宮有的時候真的希望,自己的弟弟不是你。”
眉眼裏最後的一點無奈無聲無息地消失,顏漪岚說完,漠然直起了身,朝着栖鸾殿外走去。
此時大雨傾盆,她的一身緋衣沒入雨裏,染得半邊天空都如灼了烈火一般。
“太子,随哀家回懿安宮。”聽見寧皇後的聲音響至身側,姜凝醉仿若無聞,她随手拿過宮女手裏的傘,想要朝着顏漪岚的方向追去。“還有你,也随哀家一道回去。”
腳步硬生生被拉住,姜凝醉循聲回頭,看見寧皇後神色凝重地看着她,話語自說出口的那一刻就沒有留下任何回絕的餘地。
碧鳶這時已經撐傘追着顏漪岚而去,姜凝醉望着碧鳶的身影也慢慢消失在雨幕之中,她回眼沉默地看着寧皇後,最後行禮道:“是。”
一路尾随寧皇後回了懿安宮,慢慢走進殿內,懿安宮沉悶莊重的氣息似要壓得姜凝醉透不過氣,她頗有些出神地看着窗外的大雨,滿心滿腦都充斥着顏漪岚融入雨裏的那抹身影。
寧皇後坐回主座之上,她冷眸看向顏君堯,自袖間拿出一道令牌,遞到了身後內官的手裏。
“傳哀家的口谕,将先帝的遺诏拿來。”
話音剛落,姜凝醉看見身側的顏君堯猛地擡起了頭,臉上的表情震驚而疑惑。
“你不是一直都在找,先帝的那份遺诏麽?”寧皇後自內官手裏接過玄黃的錦盒,緩緩打開,取出其中躺着的遺诏,面無表情地朝顏君堯扔了下去。“如今哀家就讓你親眼看看,也好讓你知曉,你的皇姐究竟有多麽心狠手辣。”
诏書随着寧皇後的話音落地,緩緩滾了幾圈,落在了顏君堯的腳邊。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章因為在揭秘,所以寫的比較慢,下一章也在揭,所以會相對寫的慢點,大家體諒~
嘤嘤嘤,撒個花留個評又不會懷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