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顏君堯确有聽說過,在先帝彌留之際,曾經命人拟過兩封遺诏交與顏漪岚。其中一封在先帝駕崩當日,便經由顏漪岚的手公布天下,遺诏上只單單冊立了顏漪岚為長公主,其餘的諸多事宜再也未有只字提及。
而那封傳言中被顏漪岚深藏的遺诏,且不論是否存在,寧皇後和顏漪岚在之後的三年裏未曾有半點言語,顏君堯雖然用盡了方法試圖找尋這封遺诏,卻也是一無所獲。如今,這封他找尋了三年的遺诏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顏君堯不禁遲疑地彎□子,顫着手撿起那封遺诏,雙手拿在胸前慢慢地展開,待看清遺诏上的內容,他猛然地擡起頭重新看向寧皇後,眼裏寫滿了驚愕。
明黃的絹上,什麽也沒有……這皇位,可以是任何一個人的。
姜凝醉這時也側頭看見了顏君堯手上展開的遺诏,那上面空空如也,似乎在嘲笑着後人,拼盡一生去争去搶去厮殺,最後其實什麽也留不住。
原來顏君堯找了許久的遺诏,其實根本什麽也沒有,能者居之,先帝倒是想得通透。姜凝醉想着,側頭望着顏君堯慘白的臉龐,突然有些想笑,卻又被心間的凝重拉扯住,只能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等着這些秘密一點一點地揭開。
顏君堯的反應全在寧皇後的預料之中,她笑了笑,道:“這就是你父皇留下的第二封遺诏,你可看得一清二楚了?”
死死捏着手裏的遺诏,顏君堯雙目緊盯明黃色的絹布,一言不發。
他雖然看得清楚,可是他想不明白。若父皇留下的遺诏只是一張白紙,那麽皇姐何必費心隐藏,三年來從未将它公諸于衆。
莫非…莫非.,…?!
胸口恍若被什麽擊中,顏君堯艱難地動了動嘴唇,怔怔望着那張空白的遺诏,道:“兒臣…不明白。”
“現在你該知道,天下本就是能者居之。三年前顏國正值鄰國進犯,大廈将傾之際,而彼時你尚年幼難撐大局,那個時候,大顏需要的是一個真正帶領顏國上下走出困境的明君,而非一個名正言順繼承皇位的太子。先帝留下一代帝業任你們後人争搶,卻也料準了他日新帝登基,皇室之中必定會迎來一場腥風血雨,所以,在衆多子嗣裏,先帝獨獨用一紙遺诏保了你皇姐。”寧皇後說着,突然微微一笑,不知是憶起了什麽,聲音緩緩柔和下來:“先帝生前最疼愛你皇姐,也最器重她,雖然你皇姐不過一介女流,但是先帝曾經對哀家親口說過,她有鳳儀之姿,日後必成大器。因此,哀家猜想先帝壽終正寝之時特意冊立你皇姐為長公主,一定是希望你皇姐能夠在皇室之争中獨善其身,将來能替新帝輔佐江山。”
整個世界仿佛都在瞬間坍塌,顏君堯的手心一陣顫抖,遺诏一個不穩松出他的掌心,摔在了地上。
姜凝醉循聲望向地上躺着的那封遺诏,一時間只覺得遺诏明黃的絹身刺得眼睛一陣酸澀,她凝神移開了眼,太過明白的事實讓她心如裂帛,一點一點地随着真相而撕扯般疼痛起來。
“可是,你知道你皇姐為什麽要藏匿起這份遺诏麽?”寧皇後的聲音在寂靜的大殿內更顯沉重,她說着,眉眼一凜,視線如同脫鞘的寶劍,直直釘在了顏君堯的身上,一字一句道:“因為你!”
窗外的雨仍舊不曾停歇地下着,閃電照得懿安宮的大殿忽明忽暗,映着顏君堯蒼白的臉龐,他的神情慢慢凝固,全都化作一陣震驚和不敢置信。
“若當真是為了兒臣,那麽皇姐一開始就可以告訴兒臣,如此,兒臣也不必懷恨誤解她這麽多年。”說着,似乎是為自己心底的愧疚和疼痛找到了宣洩口,顏君堯猛地擡起頭,笑道:“哈,說什麽一心一意為了兒臣,其實也不過只是皇姐處心積慮得到皇位的一個幌子罷了。三年前保住兒臣的太子之位,卻又将兒臣當做質子流放到央國,如此一來,皇姐就能名正言順的把持朝政,這才是她的真實目的吧?”
寧皇後低頭輕刮着茶杯,聽聞顏君堯的話,她眼神兀定,眼底劃過一抹冷冽的流光,緩緩道:“你到央國三年,其間關于你的消息,北央王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派人如實禀告哀家與你皇姐知曉,但是對于顏國的一切,這些年你知道多少?”
顏君堯微怔,心間似已隐隐有了答案,整只手都不覺地顫抖起來。他聽見寧皇後的聲音自前方傳入耳畔,不給他絲毫喘息的機會,清冷地響起。
“你離去之時,顏國早已不堪隋國的進犯,你皇姐接手的就是這樣一個朝不保夕的皇室。你在央國的這些年,央國國君可曾虧待過你?可是你皇姐在顏國的每一天,究竟過的是怎樣如履薄冰的日子,這些你可曾想過?”茶喝進嘴裏,慢慢凝成苦澀的味道,寧皇後放了杯盞,道:“太子,你說你皇姐藏匿遺诏是為了一己私利,可是她是為了你啊。三年前先帝駕崩之時,若是直接立你為太子,那麽公布遺诏是名正言順的事情。但是如今遺诏的內容你也已經知曉,公布遺诏,必定會引來天下大亂,皇子們為了這個皇位相互迫害殘殺,可若是不公布,你這個太子就算當真繼承了皇位,也名不正言不順,定會招來天下之人的非議。萬不得已,她才會出此下策将你送往央國,她的良苦用心你可明白?你可能明白?”
寧皇後的兩聲逼問直直紮進姜凝醉的心裏,那裏面情真意切的疼痛她似乎也能感同身受,不論顏君堯能不能明白,這一刻,姜凝醉确是完完全全都知曉了。
顏漪岚藏匿起這份遺诏,再選擇将顏君堯作為質子送到央國,一來是為了保住他,若當真大顏亡了,他遠在央國,有北央王的庇護自然能夠逃過一劫;二來顏漪岚故意制造出她與顏君堯二人不和的傳言,讓天下人誤以為她存心陷害于顏君堯,目的就是為了自己能夠登上皇位,掌握皇權,這樣一來,所有人必定會猜想她之所以遲遲不肯公布遺诏,皆是因為想要打壓身為太子的顏君堯,如此,也就沒有人會去懷疑這份遺诏的內容。
顏君堯這個太子,才能做得名正言順,這份不能被外人所知曉的遺诏,才能不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所有的一切都昭然若揭了。顏漪岚用盡了手段,使勁了陰謀詭計,只是為了保住她唯一的弟弟。若非如此,如今最有可能登上皇位的人只剩下吳王,依照他心狠手辣的性格,就算礙于先帝的遺诏不能妄動顏漪岚,但是顏君堯這個眼中釘,他是一定不會再留顏君堯在世上。顏漪岚也許正是料到了這一切,所以才會不惜讓顏君堯誤解,不惜被她最疼愛的弟弟懷恨,也非這麽做不可。
顏君堯這一刻或許也已經完全明白了,他木然地睜着一雙眼,發怔地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遺诏,身子顫得如同冬日枯竭的樹枝,仿若随時都會搖搖欲墜,軟倒在地。他的身後接連有好幾道閃電霹靂而至,他卻恍若無聞,睜着一雙發紅的眼睛無神地站着。
“你是她的弟弟啊!她疼了二十年、護了二十年的親弟弟啊!”寧皇後的聲音再難維持往日的冷靜自持,她的每一個字都伴着如泣如訴的顫抖悲鳴。“她寧願背負天下的罵名,也要為你守住這個皇位,可是太子,你卻拿這些當作利劍,三番四次地往她的心上劃,若是先帝有眼,如何能夠饒恕你這個愚昧無知的孽障!”
真相來得那麽痛斷心腸而猝不及防,似乎再也承受不住任何一點重量,顏君堯整個人癱倒在了椅塌之上,他的手緊緊握緊椅塌兩旁的扶手,指尖狠狠扣陷着實木制成的扶手,兩眼紅得猶如火灼,自喉間發出一陣低啞的嘶吼。
已經許久不願再想起的記憶,這一刻紛紛湧進他的腦海裏。
他驀然想起十歲的那個夜晚。
他現在還清楚的記得,那一夜是除夕佳節。宮裏辦着家宴,各個皇子公主齊聚一堂,他卻覺得無聊至極,賴在寝宮裏遲遲不肯赴宴,吵着鬧着要出宮。奶娘拿他沒有辦法,又不敢驚動皇上,只好将此事報給了皇姐。
本以為定會遭到皇姐的一番斥責,竟不曾想,她會二話不說,帶着他躲過重重禁衛,偷偷溜出了皇宮。
臨安城的夜晚輝煌又繁華,加之正值除夕佳節,大街上人頭攢動,四處都是嘈雜的人語聲,各色各樣的面孔從他們身旁路過,有着最真實的神态,形色各異的大紅燈籠懸挂在街道兩旁,人們結伴游賞,燈火輝煌。
顏君堯從未出過宮,所以他呆立在人群裏,不知不覺開始有了些手足無措。他第一次看見這麽多人,又被這麽多人擁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他同身邊的所有人一樣,沒有身份,沒有地位,也沒有猜忌。
顏漪岚牽着他的手同他一起走,臨安城的大街燈火輝煌人影綽綽,他隐隐拉住顏漪岚的手,生怕與她錯開。突然,他看見顏漪岚回頭沖他明媚一笑,絕色的容顏映着滿街的燈火,一時間竟然勝過頭頂所有的流光溢彩。
“将來這就是你的天下。”
顏君堯聞言,看着這片繁華熱鬧的臨安城,突然有些激動和期盼。
而這句話,如今想來,他的皇姐竟是從未忘過,而真正遺忘的那個人——是他!
或許皇姐當真是想過告訴他一切的,或許皇姐選在今年的除夕夜遣送他歸來,就是想要告訴他曾經她說過的這句話,想要告知他所有的真相。
他還記得他回到大顏的那個除夕夜,皇姐設宴群臣,在城門下替他接風洗塵。
那夜也如他十歲那年臨安城裏看見的景色一樣,四處挂滿了喜慶的大紅燈籠,照得整座皇宮一片奪目。
熱鬧的人語喧嚣聲中,她的皇姐穿着一身旖旎的大紅鳳衣,站在燈籠下伫足看着他進城。他一直沒有告訴過皇姐,那晚人影綽綽,可是他仍舊在人群中一眼看見了她,他的皇姐,從來都是最耀眼燦爛的那一個。
他順着皇姐的指示走過去,看見他的皇姐将手裏的燈籠遞給他,道:“太子,今天是除夕佳節呢。”
可惜他卻只是冷冷将那盞燈籠摔在了地上,咬牙切齒地看着皇姐,一字一句道:“皇姐實在不必惺惺作态,什麽除夕佳節,什麽團圓夜,在皇姐的眼裏,哪裏還有半點親情可念?”
燈籠跌落地上,紅紙燃了燭火,火舌迅速吞噬開來,燈籠轉瞬劃為灰燼。火光明滅間,他看見他的皇姐眉眼裏分明劃過一絲無奈,在熱鬧的夜裏,寂淡地消逝。
或許皇姐想要告訴他,他長大了。不再是她記憶裏那麽莽撞的少年,他變得沉穩了,也內斂了,即使這些,都與對她的恨同生同存,但是沒有關系,她仍然慶幸。
或許皇姐想要告訴他,看見他一切安好,她很高興。
或許……
可是他的皇姐只是彎了彎身子,想要去拾起那枚吞噬在火光裏的燈籠,似乎發覺已經來不及了,她收回了手,凝着通紅的火光低喃:“你應當恨我。”說着,皇姐神情裏的無奈和糾葛稍縱即逝,留下一臉的漠然無情,道:“我既容不下你,你恨我,也是應該。”
姜凝醉默默看着顏君堯陷入神思裏的神情,她收回眼,朝着寧皇後走近幾步,緩緩行了個禮,随後起身往懿安宮外走去。
“凝醉。”寧皇後沉聲叫住了她,聲音清冷而真摯。“你知道,哀家叫你來的目的麽?”
姜凝醉頓住腳步,回過神擡頭凝望寧皇後,道:“我不會離開她,不論她想做什麽,我都不會讓她一個人。”
“很好。”寧皇後看着姜凝醉,眼裏露出一絲欣慰,她說話時,聲音顯得冰冷且肅穆,但是只有這句話裏,她的聲音帶了溫度。“哀家不知道,如今還有什麽能令她高興,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麽。但是哀家知道,她的心裏有你,所以哀家想,這個答案,或許你知道。哀家很想為她做些什麽,你能替哀家做到麽?”
姜凝醉垂下眼,許久,她恭敬地行了個禮,道:“我能。”
因為我知道,這一生,我都不會離開她。我也不能離開她。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我應該解釋得蠻詳細了的,如果有沒看懂的,一定要留言告訴我,我會一一解答的。
揭秘其實才剛剛開始,有遺漏的部分我後面發現了會補上的(不過我醬聰明的作者,是肯定不會有的啦,哈哈哈…)
來嘛,喵嗚,我是勤勞作者君,快來給我留言吧→_→不然我就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