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甘草糖
等文化節晚會結束, 已經是晚上九點半左右了。
唐安斓拒絕了鐘曉笛同行的邀請,理由是自己還有事需要去做, 暫時不回家。
然後她就在禮堂門口, 碰到了燕淮。
“斓斓。”燕淮似乎是故意在那裏等她的,他拿着自己剛剛抽獎得來的獎品, 低聲問她, “歌帝梵的巧克力要不要?”
“不了, 你拿回家給阿姨吃吧,我記得阿姨也喜歡甜食。”她微笑道,“燕淮, 今晚就不跟你一起回去了哦,我有正事, 得先走一步。”
燕淮側眸一瞥, 見關子烈就站在不遠處, 且目光始終望向這邊,他沉默半晌, 緩緩收回了遞巧克力的手。
他眸色黯然, 勉強勾起唇角:“今晚的魔術很好看,尤其是你站在舞臺的燈光裏, 特別美。”
是真的, 比那支綻放的玫瑰還要美。
只可惜不屬于他罷了。
唐安斓嘆了口氣, 聲音極輕,只有她自己才聽得見,她的神色很快就恢複了正常, 轉而平靜與他告別。
“那麽,我們下周一見啦。”
“好,周一見。”
燕淮注視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和關子烈并肩離去,月光下兩人漸行漸遠,他将巧克力重新放進背包,垂眸撥通了甄昱的號碼。
鈴聲僅僅響了三聲,就被對方接起。
“是我的好弟弟啊,怎麽了?”甄昱的語氣親切得近乎虛僞,“你很少主動聯系我的,看來是有什麽消息要轉達給我?”
“斓斓要跟關子烈一起去見關肅,她說關肅找到了上次在蓉城偷拍她和關子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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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昱嗤笑一聲:“偷拍他們的狗仔是我爸的熟人,關肅能輕易找到嗎?”
“也許是找錯了。”
“……但關肅會不會有什麽別的貓膩?”甄昱這人疑心很重,自然要往最壞的方面考慮考慮,“他特意把唐安斓也叫去,是想幹什麽?”
“我不知道,所以才來問你的意見。”
“你在跟着唐安斓嗎?”
“嗯,剛上公交車,車上人多,她看不見我。”
甄昱一錘定音:“你繼續跟着,跟緊了,看看她和關子烈到底去哪,能拍照就拍照,有必要錄音就錄音,這些都有可能成為将來我們對付關肅的證據。”
“……好。”
公交車上很颠簸,氣味也悶熱難聞,燕淮挂斷電話,視線穿過擁擠的乘客,徑直看向車廂盡頭的唐安斓和關子烈。
唐安斓沒有座位,她緊貼窗邊站着,而關子烈就站在她面前,單手撐着車廂內壁,擋住那些滿身汗臭的中年男人,給她撐出了一片相對寬敞的空間。
他微微低頭,像是在跟她說着什麽,半晌,見唐安斓突然笑了,她擡起手來,很溫柔地撫過了他的眉眼。
即使隔着這樣遠的距離,也能感受到她眼裏的光,那光芒是只屬于一個人的。
燕淮怔怔地看了許久,忽覺心底鈍痛,他下意識攥緊了手指。
半小時後,公交到站。
原來唐安斓的目的地,是距車站約300米的手作集市,須知穆晏的魔術小屋就建在這裏。
燕淮跟着二人下車,穿過熱鬧的街道一路前行,直至親眼看見他倆走上布滿青苔的臺階,進入了那扇鏽跡斑駁的鐵門。
他來到緊閉的鐵門跟前,滿臉困惑。
這裏連招牌都沒有,很明顯不是對外營業的店鋪,也不像是居民住宅,倒更像某處秘密基地。
可誰會把秘密基地建在繁華的鬧市區呢?
更重要的是,他要怎麽進去察看情況?
燕淮遲疑片刻,終是掏出手機,拍了幾張附近的照片,借以确定位置。
然後他再度打給了甄昱。
“甄先生,我現在在手作集市的305號,這裏看上去是一家店鋪,但并不營業,我沒辦法跟進去。”
甄昱深感意外:“那他倆是怎麽進去的?”
“不太清楚,或許需要敲門?可我一敲門就會被發現。”
“……那你別敲了,你在附近找個地方蹲守一下,看他們什麽時候出來,是跟誰一起出來的,多拍兩張,最好錄視頻——回頭我發給相關媒體,那群人很擅長看圖說話,絕對能編出厲害新聞。”
燕淮猶豫:“胡亂編造新聞真的合适麽?”
甄昱漫不經心地笑了起來:“別傻了,莫非你以為那些娛樂新聞都是真的?十有八.九都是添油加醋的,這再正常不過了,否則你怎麽才能戳到關肅痛處?不痛不癢的反擊,有什麽意義?”
“……”
“你還是太年輕了,你應該堅持立場,畢竟是關肅不仁不義在先,你如今不管以什麽手段報複他都是理所應當的,哪怕不光彩也是光彩的。”
——燕淮,你爸他不能白死啊,咱們等了這些年,不就是為了讓罪魁禍首付出代價嗎?我們難道要藏着這個秘密,窩囊一輩子嗎?
母親周雅哀怨的嗓音,仿佛又一次在燕淮耳畔響起,他将手機緊緊攥在掌心,終于很艱難地給出了回複。
“好,我明白了。”
他沒有回頭路,既然當初選擇了與甄昱合作,就只能合作到底。
誰知就在他結束與甄昱的通話,正左右環顧,準備找一家視野好的店面,便于監視這裏時,卻猝不及防,聽到身後傳來了熟悉的嬌軟女聲。
“燕淮,在找我嗎?”
他渾身一僵,猛地轉身——
唐安斓站在十餘米開外的地方,身形纖瘦,脊背卻挺得筆直,她的裙角與發絲随風飛舞,眼神就落在他身上。
她的眉眼間不見半分笑意,倒也并不意外或生氣,只是平平淡淡的,半分波瀾也無。
這是生平第一次,在面對面遇見唐安斓的時候,燕淮絲毫沒有感到欣喜。
他愣了半晌,這才總算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這麽巧,斓斓,你也在啊?”
“不算巧,我在等你。”
“……等我?”
唐安斓淡聲道:“說實話,從學校坐公交來這裏,又遠又擠,确實挺不方便的,但我怕你跟丢了,就沒叫計程車。”
“……”燕淮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涼意逐漸襲上心頭,他難以置信地反問,“那這裏是……”
“這裏是阿烈老師的住處,我們經常來看望他老人家。”
她方才和關子烈一起進了穆晏的魔術小屋,又迅速通過小屋的後門繞回原地,果然見到他在這裏徘徊。
不僅如此,她還聽到了他在與甄昱通話。
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但如果可能的話,她倒寧願是自己猜錯了。
燕淮徹底懂了,今晚這一路所謂的跟蹤,其實不過是她策劃好的圈套罷了。
他未免也太傻了,她說什麽就信什麽,甚至連斟酌也不斟酌一下。
“斓斓。”他澀然開口,“你算計我?”
唐安斓正視着他的眼睛:“你先前也算計了我,蓉城那一次,還有大年初八那一次,全是只有你旁聽到的事情,而你卻一字不落都彙報給了甄昱,我說得對嗎?”
他臉色蒼白地陷入沉默。
“燕淮,回答我,你是認準了我絕不會懷疑到你,所以才敢這麽明目張膽,是不是?”
這一天終究是來臨了,他曾設想過無數次,倘若将來唐安斓發覺了他利用她的事,她會是什麽反應?她會理解和原諒他嗎?
或許答案是否定的,他的斓斓一向聰慧過人,又愛憎分明,她以前對他有多好,知曉真相後,就能對他有多冷漠。
這已經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實了,他無從辯駁。
“斓斓,你是怎麽發現的?”
“咱倆都認識這麽多年了,你有什麽異常,我總能看出幾分的。”唐安斓道,“況且,當年的事,我也大概知道了。”
她說當年的事,自然是指五年前的燕康之死。
這條街上燈火通明,卻也照不亮燕淮眼底的寂暗之色,他看着她,懷揣的最後一絲期望,也慢慢沉入了深海。
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笑:“你知道了我父親的死因?”
“嗯。”
“那麽……你也一定知道,害死我父親的兇手是誰吧?”
平心而論,唐安斓原本是有些怨燕淮的,但是此刻,她注視着他發紅的眼眶,心中到底還是酸澀難當,忍不住朝他靠近了一步。
“我知道。”
“你認為我不該恨關肅嗎?”
“……你當然應該恨關肅,我也認為關肅理應得到任何懲罰。”她低聲道,“但你不該把仇恨轉嫁給阿烈,阿烈沒有做錯什麽,而你……你居然縱容居心叵測的甄昱,想要阿烈的性命。”
“那次魔術俱樂部的事故是個意外,我沒料到甄昱真的會對關子烈下狠手。”燕淮用力咬了一下牙,他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終是把那句話問出了口,“然而……斓斓,你覺得關子烈無辜受害,難道我當年就不無辜了嗎?我憑什麽就該失去父親,又差點被火燒死,最後還要遭受威脅,背井離鄉呢?”
唐安斓神色微怔:“你說當年那場火也是……”
“是關肅找人放的,目的是脅迫我媽不要再試圖抗争,否則她不僅會失去丈夫,還會失去我這個兒子。”
“……”
“所以斓斓,你看,我和我媽曾經被逼到了什麽程度?那時的我才十二歲,無力反抗,只能茍且偷生——但是現在,我馬上就十八歲了,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我總該做些什麽,給我爸的在天之靈一個交代。”
唐安斓緩步走到了燕淮面前,她将手搭上他肩膀,放輕語氣勸道:“我能理解,但懲罰關肅的辦法有很多種,我會幫你,你不要再跟甄昱站在同一陣營了好嗎?甄昱不是個善良的人,他只是在利用你罷了。”
“甄昱能利用我,至少說明我還有利用的價值。”燕淮無奈地閉上眼睛,“更何況除了他,我目前還能倚仗誰?你說辦法有很多,你能給我舉舉例子嗎?”
“……我們需要慢慢思考對策。”
“可是我等不及了,我已經等了五年,不想再白白浪費更多的五年。”
唐安斓為難垂眸,無言以對。
晚風拂過兩人衣角,溫度微涼,街道的喧鬧也隐約遠去,時間仿佛就定格在這裏。
良久,燕淮擡手,動作很輕地摸了摸她的頭,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清朗溫柔,只是多了幾分難以掩飾的悲傷。
他說:“斓斓,你有不喜歡我的權利,你可以選擇任何人,但……為什麽非得是關子烈呢?”
他放在心尖上想念的女孩子,值得這世間最好的一切,就算她不喜歡他,他也願意永遠做她的兄弟,小心翼翼呵護這份年少的情誼。
但為什麽,她一定要喜歡上他殺父兇手的兒子呢?
他無法祝福。
唐安斓的心跳剎那間漏了半拍,而後又驀然急促如擂鼓,難以平複。
她并不傻,看事情大多通透得很,當然也了解他對她的心意,遺憾的是她不能給出回應,因為她始終只拿他當朋友。
這或許對他不夠公平,尤其站在她身邊的是關子烈,他接受不了也很正常。
“燕淮,我……我很抱歉。”
“你這麽回答,就算是承認自己喜歡關子烈了?”
唐安斓愣住。
燕淮定定地看着她,他似有所悟:“我明白了,你從沒跟關子烈提過這種事?你這麽雷厲風行的一個人,怎麽在感情問題上就犯傻了?”
“……”
“還是說你到現在也沒确定,自己究竟是真的喜歡關子烈,還是看他母親早逝,父親不慈,親情缺失,本能地想要保護他——就像你當年保護我一樣?”
她家境良好,又有開明的父母和寵自己的姐姐,從小就生活在愛裏,且同時繼承了父親的英雄情結,和母親溫暖待人的性格。
她懂得如何去關懷別人,對親近之人毫不吝惜真心,但她不一定懂得更深層意義上的區別。
什麽才算是喜歡?
唐安斓看見了自己在他瞳仁裏的倒影,也在那一瞬間回憶起了許多印象深刻的畫面,她略顯茫然的神情,就在彼此的沉默裏,逐漸變得清晰而堅定起來。
她撫摸着頸間那枚金屬玫瑰的吊墜,半晌,平靜地搖了搖頭。
“不是那樣的,阿烈并不需要我保護,我只想陪着他。”
希望能夠長久地陪着對方,能陪多久就陪多久,能走多長就走多長。
那種感覺,和任何人都是不同的。
話音未落,她忽覺腰間一緊,人已經被燕淮擁進了懷裏。
腕間手環的鈴铛碰撞,發出清泠的一聲響。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看不清燕淮的表情,卻聽見燕淮在耳畔低笑,笑裏帶了細微的哭腔,似在隐忍哽咽。
“斓斓,謝謝你能給我明确的答案。”
她難得地有些慌張:“燕淮,你……你別這樣。”
燕淮愈發用力地收攏雙臂抱緊她,他将臉埋在她頸間,眼中含淚。
“斓斓,小時候我瘦弱多病,不善言談,總受同齡人欺負,你不曉得替我打過多少架,有什麽東西都要分我一半——你一直對我很好,包括當年從火海裏搶回我一條命,那些事我都記得,以後也不會忘。”
“你沒欠過我什麽,自始至終都是我對不住你,可我沒退路了,我只能這麽走下去,也無法保證将來會不會因為報複關肅,再次殃及到關子烈。”
“我沒資格用友情綁架你,要求你為了我而放棄關子烈,我也知道,以後你說不定會恨我的,既然如此,我不想讓你左右為難。”
“斓斓,從這一刻起,我們就不再是朋友了。”
他松開手,頭也不回轉身離去,起先只是快步疾走,後來開始近乎瘋狂地拔腿飛奔,幾次踉跄險些摔倒,直至徹底消失在她的視線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