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甘草糖
遙想五年前, 唐安斓和燕淮都只有十二歲。
那年,燕淮的母親周雅經營着一家便利店, 自燕康去世後, 她每天都在為燕康讨回公道而東奔西走,有時候就需要燕淮去店裏, 邊寫作業邊幫忙賣東西。
出事的那一晚, 她直到夜裏快十二點都還沒接燕淮回家, 眼看着時間太晚,不會再有顧客光顧了,燕淮就打算關了店門先回家。
當時他正一面和唐安斓通着電話, 一面給店門上鎖,結果話還沒說完, 就冷不防被陌生人從身後擊暈了。
唐安斓家和周雅的便利店相距不過八百多米, 只隔了一條馬路, 彼時她正在去往便利店的中途,準備把安知曉烤的小面包送給燕淮當夜宵。
她在電話裏聽着聲音不太對勁, 心中警兆油然而生, 連忙快步朝便利店趕去,豈料到了那裏, 發現火已經燒起來了。
幸好便利店的店門沒有上鎖, 她一腳踹開, 頂着越來越濃的煙霧,發了瘋似地進去尋找燕淮,最後在銀臺右側的貨架旁, 看見了昏迷在地上的少年。
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在貨架倒塌的前一秒,硬是架着燕淮的雙臂,咬牙将他拖出了便利店。
等唐家父母和周雅聞訊趕到時,見消防人員正在緊急滅火,而唐安斓就灰頭土臉地坐在不遠處,懷裏還摟着同樣灰頭土臉的燕淮。
周雅聽燕淮哭着講述了事情經過,她愣了好久,猛然一把抱住唐安斓,眼淚成串地往下掉。
“斓斓,你這是救了我家燕淮的命啊!我們娘兒倆這輩子都會記得你的恩德!”
後來呢?
便利店幾乎被燒光了,損失嚴重,而縱火者卻一直沒有找到,又過了一個多月,周雅突然無聲無息帶着燕淮搬離了港城,連道別都沒來得及。
當初的唐安斓尚不明白,如今她明白了,那場火和關肅脫不開關系,關肅的目的,就是用燕淮的生命安全來威脅周雅——只要周雅不放棄追查真相,這種事就有可能接二連三的發生。
她和燕淮一別數年,等再度重逢,将要面臨的卻是兩難的境地。
說好了要做一輩子的朋友呢?
Advertisement
世間諸般造化弄人,大抵如此。
記憶被拉回現實,燕淮的身影,終于完全消失在街道輝煌的燈火裏。
唐安斓長久注視着他離去的方向,夜風吹得她眼眶通紅,像是要落下淚來。
然後她轉過身去,就看到了站在臺階上的關子烈和穆晏。
穆晏拍了下關子烈的肩膀,似安慰又似勸說:“去吧,去和小丫頭聊聊,人家為了你都表示到這程度了,該面對的,你也要勇敢一點。”
關子烈沉默半晌,他迎着老師和藹的目光,終是深深嘆息一聲。
“我知道了。”
魔術小屋的門被緩緩合攏,他踏着月光碎影走向唐安斓,最終在她面前停住腳步。
四目相對,兩人誰也沒有先行移開視線。
唐安斓輕聲問:“你都聽到了?”
“嗯,抱歉,我不放心你。”
誰知他卻聽到了一些不該聽到的事情,又或者說,如果不是今晚恰好聽到,他可能會被蒙在鼓裏更久。
而那樣的真相,他原本早就有知曉的權利。
“斓斓,對不起。”
“這不是你的錯。”唐安斓揉了揉眼睛,擡起頭水霧迷蒙地看着他,“阿烈,我們去河邊走走吧。”
“好。”
懷安河距離手作集市并不遠,步行過去只需要十五分鐘。
這一路上,唐安斓和關子烈各自無言,誰都沒有先開口。
河畔的梧桐樹郁郁蔥蔥,月光透過繁密枝葉,在地面落下搖曳斑駁的陰影。
這裏位置較偏,環境安靜,兩人并肩坐在大理石臺階上,望向前方銀光粼粼的河面,一時只能聽見穿水而過的風聲。
良久,忽聽關子烈低聲問道:“我能……抽根煙麽?”
以前見到她,他哪怕正在抽煙也會立刻掐滅,更不要說與她熟識之後,他甚至都已經很少抽煙了。
唐安斓知道,若非心情灰暗到了極點,他是不會在自己面前,提出這種要求的。
“可以。”
打火機發出“咔嗒”的清脆響聲,橙紅色火光亮起,在風裏忽明忽暗。
關子烈用力吸了一口煙,在煙霧逸散開去的瞬間,他驀然彎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唐安斓擔憂地想要扶起他,卻忽覺腕間一緊,手已被他牢牢地攥住了。
關子烈沒有擡頭,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斓斓,剛才為什麽不去追回燕淮?”
“因為我追不回他。”唐安斓自嘲地笑了笑,“他是下了決心的,我無法說服他,也沒立場說服他。”
燕淮為了替死去的父親讨個公道,寧可和居心不良的甄昱合作,将來自然也難免繼續針對關子烈,她雖然不支持他的做法,但也無權指責他什麽。
這是無解的死局,至少在此時此刻,她難以兩全。
關子烈說:“是我讓你為難了。”
“為難的不只是我,你不要把所有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唐安斓反握住了他的手,力道很緊,“況且我也還沒認輸,我不會任由燕淮被甄昱利用,我遲早能想辦法把他拉回來。”
“可是燕淮真正想做的事,我們要怎麽幫他?”
燕淮的目标是關肅,他要關肅為父親燕康之死付出代價。
而關肅,是關子烈的父親。
唐安斓意識到了這一點,她低下頭去,遲疑。
“阿烈,要是真有那麽一天,你……”
“我不認為燕淮有錯,也尊重你的任何決定。”指間那根煙正慢慢燃盡,關子烈垂眸注視着即将掉落的灰燼,眼神沉寂,像被大雨沖刷過的暗夜,“畢竟我爸的報應,本就來得太遲了。”
“你真的這麽想?”
他沉聲回答:“善惡有報,如果我媽在天之靈有知,一定也希望我做出正确的選擇。”
這些年來,他關于父親關肅的、所有最壞的猜測,均在這一晚得到了印證。
五年前的魔術事故是關肅親手造成的,關肅害死了燕康,還妄圖以燕淮的生命,威脅周雅放棄追究,并逼迫對方遠走他鄉。
如今想來,母親蒲薇之所以含恨自盡,大約也是得知了真相,無力回天,對關肅徹底失望了吧?
每個人的心裏,對于道德都該有杆秤,但是關肅似乎毫無原則和底線。
除了名與利,關肅什麽都不在乎,包括愛人與孩子。
“斓斓,你說,當年我媽從18樓一躍而下的時候,究竟在想些什麽呢?”
唐安斓清晰感受到了關子烈身體的顫抖,他很明顯在強行壓抑着情緒。
她輕撫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放柔了語氣安慰。
“別再想這些事了,阿烈,一切都會過去的。”她說,“我答應你,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都會陪在你身邊,好不好?”
關子烈手指一松,燃盡的煙頭掉落腳邊,他看向她,幽深漆黑的眼底,慢慢積蓄起朦胧霧氣,一滴淚懸于眼睫,将落未落。
他應該是想對她笑一笑的,可最終也只歸于唇邊一點苦澀的弧度。
“你會嗎?”
“我會的。”唐安斓傾身靠近他,她試探性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抱住了他,“你放心,我這人遵守承諾,決不食言。”
她的眼底倒映着溫柔星光,仿佛是值得倦鳥停栖的地方,所有心理防線宣告崩潰,悲傷決堤,關子烈用力反手摟着她,一向冷漠驕傲的少年,終是哽咽着泣不成聲。
夜已深了。
鐘曉笛翻開課本,将手機藏在書桌下面,悄悄與程骁發着消息。
誰知消息剛編輯到一半,忽聽客廳大門巨響,顯然是被直接踹開了。
毋庸置疑,今晚鐘生又喝多了,而且心情還很糟糕。
他跟妻子姜慧大吵大嚷了幾句,就開始發洩似地砸東西,一時間碎裂聲不絕于耳。
這其實是鐘家的常态,鐘曉笛也已經習慣了,知道沒半小時他自己就會累了,累了就會停下來。
果然,半小時後,外面逐漸沒了動靜。
鐘曉笛又等了十五分鐘,這才推開門走出去,見鐘生已經躺在沙發上醉醺醺的睡着了,而母親姜慧正坐在卧室裏,悲戚無助地抹着眼淚。
“媽。”
“曉笛。”姜慧小小聲地說,“剛我沒敢告訴你爸,我被公司辭退了。”
“……什麽?你是公司的老員工了,這麽多年都兢兢業業沒出過錯,為什麽會突然辭退你?”
“也許是……有人不想讓我再在公司工作下去了吧……”
鐘曉笛下意識警醒:“是程家搞得鬼嗎?”
姜慧驚道:“你怎麽知道程家?”
“這也是我想問你的,媽。”鐘曉笛嘆了口氣,“按理說我早該問了,咱們家到底和程家有什麽關系?”
“沒……真的,你別多想,你只要好好學習就可以了,這是成年人的事情。”
“都這時候了,我還怎麽好好學習?程家上次找人揍我爸,今天又讓你失業,下次也許就要盯上我了——哦不,不是也許,程真早就找過我了。”
姜慧聞言更加慌張:“程真找過你了?他對你做什麽了?!”
“他沒對我做什麽,他只是讓我轉告我爸,保守好秘密,否則就要承擔後果。”
至于具體是什麽後果,現在大概正一一顯露出來,且警告性質愈發明顯。
姜慧愣了好久,她突然用手捂住臉,意味難明地嗚咽了一聲。
“那怎麽辦呢?咱們哪裏是程家的對手啊?”
她是個很傳統的女人,老實溫柔得近乎懦弱,這些年丈夫欺負她,她尚且不敢反抗,更何況是有錢有勢的程家?
但鐘曉笛不同,鐘曉笛年輕氣盛,無所畏懼,什麽都敢試一試。
“媽,你別害怕。”鐘曉笛走上前去,伸手抱住了她,語氣篤定地勸,“我們不能這樣坐以待斃,是事情總要有解決的方法,你得勇敢面對,難道我們要任由程家欺壓一輩子嗎?這日子還到得了頭嗎?”
姜慧猶豫:“可我們……能做得了什麽?”
“在你沒找到新工作之前,先用我歌曲的版權費貼補家用,至于其他的事,我來解決。”鐘曉笛低聲道,“你只需要詳細一點,跟我講清楚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我要知道真相。”
“……”
“媽,就算是為了我的前途着想,求你別再優柔寡斷了,這事兒不解決,你以為程家會放過我嗎?逃避是毫無用處的。”
姜慧很疼女兒,也始終以女兒為驕傲,考慮到程家将來或許真的會對鐘曉笛下手,她動搖了。
她緊緊抓住了鐘曉笛的手。
“……五年前,你爸曾收過程家一筆錢,替程真辦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