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班主任郝德均,據說和校長是同年進入五中,教了近三十年的高中化學,前後幾套教材摸得滾瓜爛熟。如今人到中年,頂上頭發漸漸稀疏,然而越是稀疏越是忍不住隔三差五地伸手捋兩把。逢雲坐在底下,看不見班主任頭頂地中海的雛形,只覺得郝老師十分愛惜頭發。

第四排一個高挑的女生站起來,淡定穩妥地走上講臺:“我叫趙容,從容的容,同競初中畢業,初中三年一直擔任班長的職務……”

哦,她叫趙容。逢雲默默記下。

前面的男生背靠到逢雲的課桌,偏過頭小聲說:“知道嗎,趙容的爸爸是高三的年級主任。”

“噢,是麽。”

逢雲反應冷淡,對方卻更有興致:“哎,沈逢雲,你不想當班委?”

逢雲聳聳肩,此時趙容的演講已經結束,最後一排一個高大的男生站起來。

“你看班長的票投給誰好?”逢雲百無聊賴地問。

前面的男生剛要回答,與他同桌的李妙小聲提醒道:“陶世遠,郝老師看你們呢。”

逢雲撐着下巴看講臺上的人,記下前桌的名字。

新開學,每科老師的第一節 課永遠都是學生挨個自我介紹。逢雲從小就覺得自己介紹自己的名字十分尴尬,這種尴尬在短期內不斷重複之後就變成了麻木,總覺伸頭縮頭都是一刀,多砍幾刀竟然就不那麽疼了。借着這個機會,他仔細地把同班同學的名字都記下了,直到見過所有老師之後,已經能把大部分同學的臉和名字都對上號,心情短暫地躍上一個輕松的平臺。

周五下午最後一節課是班會,郝德均簡單總結了一下一周的班級情況,清了清嗓子說到:“在之前競選班委的活動中,同學們表現出了十分積極的态度,綜合大家的自我意願,再經過我和各科老師的讨論,現在,”他拿起一張紙:“将我們高一七班的首屆班委公布如下——”

逢雲看着牆皮上塗料脫落的一小塊痕跡走神,心思已經飛回了家裏。郝德均每年一個名字,教室裏就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念到最後,他放下名單補充:“學科代表将在下周由每科老師自己指定,除此之外,在本次班委競選的過程中,我很高興有七位同學競選班長的職位,這代表我們班有七位有擔當有志氣的同學願意為大家服務,承擔班長的責任。不過也有遺憾的地方,有兩個職位沒有同學主動競選。經過我與各位老師的探讨,決定由伍書可同學擔任勞動委員,沈逢雲同學擔任宣傳委員。”

逢雲冷不丁地被班主任叫到名字,陶世遠轉過頭來:“讓你當宣傳委員呢!”這宛如一塊秤砣,剛剛躍上平臺的心情咻地拐了個彎直線下降,不等他開口說話,那稀稀拉拉的掌聲已經響起。

“宣傳委員總比勞動委員好吧!”同桌蒙菲看逢雲皺着眉不說話,小聲安慰道:“下學期說不定就能換掉了。”

逢雲心裏一團亂麻,他根本不想當班委,好端端坐着,麻煩卻會自動找上門。說不定班主任根本不記得他是誰,随手一點,抓了個倒黴的名字。想到這裏,逢雲心裏就忍不下來。

周五最後的鈴聲一響,整個校園一片嘈雜,拘束了一個星期的學生領着書包奔出教室,樓梯間的腳步聲滿滿的都是快樂。逢雲在這樣快樂的氛圍中沮喪着——辦公室很安靜,和一門之隔的地方是兩個世界。

郝德均收拾着手裏的資料,半晌才說:“當班委是很重要的責任,我也是和各位老師仔細讨論過才決定的人選。”

騙人,就是随手一指。“老師,我不……我不會,也不知道怎麽當宣傳委員,我不會畫畫,字也寫得不好。”

郝德均一笑,說:“就是不會才要學嘛,難道你不願意學習進步?”

逢雲語塞。

“你看,伍書可同學就欣然接受了勞動委員的重任。”

沒有,伍書可一點都不開心。

“當班委說到底還是為同學,為集體服務,難道你不願意為集體服務?”

逢雲當然不願意,十五歲的他面對尚談不上熟悉的老師,拘束又讷言,那句不願意卡在喉嚨裏,如何都說不出來。他潛意識裏有這樣的危機感,如果說出不願學習進步不願為集體服務的話來,會發生很不好的事情。他仍然更傾向于和大多數同學一樣,那麽這大多數的同學,必然像老師們說的那樣,是樂于學習樂于進步樂于付出樂于為集體服務的吧?

他在那個周五的下午,鼓足勇氣進了班主任的辦公室,去拒絕一件對年輕的他而言不啻飛來橫禍的事情,三言兩語就被堵得說不出話,最後更加沮喪萬分地離開了教學樓。很多年後再回想,連自己也要嘲笑幾句,真是又膽小又怯弱。

逢雲回到教室的時候,只剩同樣倒黴的伍書可還沒走。不知道哪裏來的規矩,勞動委員不僅要負責安排全班的同學輪流打掃衛生,而且每次周五大掃除都要親自參與,每天要最後走負責鎖門,幾乎就是一個完全的付出型班委。

“你去找郝德均了?”伍書可滿不客氣地直呼班主任的名字。

“是。”

“傻。”伍書可挨個關着窗戶:“你想想,其實宣傳委員不算太糟糕吧,你看看我,倒黴得快要長灰了。”

“噢。”逢雲還沒從被班主任堵得啞口無言的境況中恢複過來。

伍書可紮着馬尾,發尖随着動作一晃一晃:“你快收拾,我要鎖門了。”

逢雲默默裝了幾本書,說:“不好意思讓你等這麽久。”

兩個人走出教室,剛好遇上高三放學——高三的師兄師姐們,總歸是更辛苦,早讀早半小時,放學晚一節課。教學樓的樓梯一時全是往下走的學生,少數要逆向上樓的人都避在一旁等人群過去。

逢雲裹在人群裏想着方才和班主任的對話,思考者如果有充足的時間,應該怎樣從容地應答,得體地拒絕,結果是沒有想出完美的方案。他暫時太年輕,閱歷與經驗都無法與年長的人抗衡。等到他年歲漸長,身體和精神都成長為完全的成年人,也許就能輕松地從類似的困境中脫出,只需要在回憶過去的時候才稍微遺憾地感嘆,某時某地,原本應該怎樣怎樣地對答,就能完美地解決問題。

星期一,逢雲從起床鈴聲中醒來,腦子昏昏沉沉走出宿舍樓。周末帶回家的書一頁都沒有翻過,又原封不動地帶回來。近來天氣總是很陰沉,霧蒙蒙的罩住整個城市。學校食堂一樓有一大片玻璃牆,和飯菜的窗口隔着整個食堂,學生們大都懶得端着飯走這麽遠,逢雲一人坐一張桌子,心裏的線條又躍起一個小小的幅度。韓聯端着早飯在對面坐下,眼卻看着玻璃牆地下,小聲地對逢雲說:“你看。”

也不知什麽緣故,牆下有一小塊地方地面坑坑窪窪沒有填平,和幕牆之間形成了窄窄的缺口,一只白色的小貓舒展身體偷偷爬了進來。

“喵~”

逢雲幾乎是驚喜:“有貓!”

餐盤裏的早餐正冒着熱氣,小貓嗅着香味過來,毫不認生地坐到逢雲腳邊,仰起頭小聲喵喵叫着。

“怎麽會有貓啊?”逢雲開心的問。

“這小貓早上經常鑽進來要吃的,哎,饅頭不行,掰塊包子。”

逢雲聽從韓聯的指揮,把大半個包子都喂給了貓。他臉上的笑忍也忍不住,眼角眉梢都是快樂:“你看它有幾歲了?”

“幾歲?”韓聯挑眉回到:“一歲都不到,頂多五個月。”

“這麽小啊。”逢雲感嘆着。

韓聯靠着座椅靠背上:“是啊,我家貓半歲時候差不多也這麽大吧。”

“你養了貓?”

“初中的時候撿了一只小貓崽,剛到家的時候巴掌這麽大,現在變成一只肥貓,天天攤在陽臺上曬太陽。”

“真好。”逢雲羨慕地說:“我家裏不讓養動物的。”

小貓就着逢雲的手慢條斯理地嚼着,剩下一小塊面皮就不吃了,喵喵着蹭了逢雲的腿,又從缺口鑽出去跑遠了。

逢雲十分快意的迅速吃完剩下的早餐,還不忘笑道:“小貓真挑食。”

韓聯已經吃好了,坐着等逢雲:“是,貓都是很挑剔的。”

早餐的小插曲讓陰霾的星期一也不那麽讨厭了。

逢雲和韓聯在樓梯口碰見教語文的老師費淑儀。

“老師好。”逢雲乖乖打招呼。

“費老師早。”

“你們好。韓聯你的風紀扣,像什麽樣子。”

韓聯嘻嘻哈哈地和馮老師鬧幾句,象征性地把扣子扣上,一轉身又給解開了。

逢雲有點羨慕韓聯,不光是養了貓的緣故。逢雲和老師說話總是覺得不自然,就像接受小考。迎頭遇到還好,問好之後這考驗就結束了。要是剛巧遇到和老師同路,那簡直要尴尬壞。韓聯似乎就沒有這樣的煩惱,逢雲偷偷看了一眼走在左邊的室友,這人和老師交流幾乎得心應手,費老師雖然開口就挑他的毛病,但是半分責怪的意思都沒有。

開學第二周,一切開始正式運行。逢雲終于開始感受到高中的緊張。老師們一刻也不松懈,課程鋪滿課表上的每一分鐘,臨到講完布置一堆作業。課間仍有很多同學待在座位上奮筆疾書,倒不是這些十幾歲的學生全都刻苦如斯,很多人都是秉着早點寫完作業早點松口氣的心思。

漸漸地,他們發現原來作業是寫不完的,今天的事情做完了并不代表明天就能夠松懈,那句話怎麽說的,忙完了這一陣就可以接着忙下一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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