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八月底短暫的涼爽過後,又一個高溫期來臨,濕度與氣溫并行升高,伴着聒噪的蟬鳴将人烘烤得心煩意亂。操場周邊一圈小葉榕枝繁葉茂,塑膠跑道被烤出怪異的氣味,混合着汗味,聞起來十分古怪。
上午十點,毫不留情的火辣陽光從逢雲左後方照射過來,他站在第三排最左邊,臉頰被曬得隐隐作痛。
重心從左挪到右,又從右挪到左,這正是廣大青少年在升上新一階段的學校時要面臨的一大考驗。他清楚地感受到汗水從皮膚上滑下,粗糙的劣質迷彩服完全不透氣,整個人宛如站在小型蒸籠裏。
沒多久背後響起一陣低聲驚叫,不用看也知道後面的班級有女生暈倒了。
逢雲盯着前方的男生,頭頂靠後的地方有個發旋,後腦勺稍微……頭生反骨是這樣?這個同學,之前教官點名的時候叫他張林,或者張淩?右邊的小胖子叫于大雙沒錯,再右邊是,呃,陶……還是楊什麽?不記得。
他無聲地嘆口氣。已經軍訓四天了,除了自己宿舍裏的同學,其他人的名字只記住六七個,有一半還是只記得名字和臉對不上號。
默默地吐槽高中其實并沒有什麽意思。
中考過後的暑假想場夢,咻地就過到了最後幾天。算起來除了在家吹着空調看漫畫,自己基本什麽事也沒做成。
虛度光陰啊,逢雲不甘心的想。臨到要去高中報道了,他對着鏡子給自己鼓氣,好歹是高中生,已經是大人了啊!
自認為是大人的沈逢雲并不能像個真正的大人那樣游刃有餘地處理生活裏的大部分問題。十四五歲的少年少女們,有些人一個話頭就能聊到一起,半小時後就能勾肩搭背一起去飯堂球場,有些人面面相觑心裏翻來覆去也找不到話說,走在路上看見面善的同學想打招呼卻知道該如何開口稱呼對方。
逢雲看着教官的身影從前方站得筆直的同學留出來的細縫裏閃過,慢悠悠地向右晃過去。
從陽光刺眼的程度來估計,離解散應該只剩不到半小時。他不動聲色地把重心又換回右腳。
“沈逢雲,吃飯麽?”蔣曉光在後方極小聲地問。
逢雲微微偏過頭,餘光瞟到對方并在褲縫上的手,答道:“吃。我先去排隊?”
蔣曉光是逢雲的室友,頭發剃得貼着頭皮,長得人高馬大,站在男生最後一排。
“我也去排隊,把我的碗拿上。”左邊的高伊吾小聲說。這是逢雲的另一個室友,鋪位和他連在一起,別的學生都用不鏽鋼的飯盒,他用兩個青花的瓷碗。
短暫的交流過後,眼見着教官轉了一圈回來,背着手站在沈逢雲前方用鞋尖搓草皮。
教官應該也覺得蠻無聊的,逢雲想着,又面無表情地走神了。
陽光越來越強烈了,接近正午時,人影縮成一團,只在腳邊留下一小彎黑色。當地一聲鐘響,随後是接連不斷節奏輕快的音樂。
最開始的時候逢雲覺得五中的鈴聲有點古怪,開頭那一下格外大聲,有時整個操場四下安靜,冷不丁來個突襲,吓得人心裏跟着抖兩抖。最近兩天已經完全習慣,在烈日下暴曬着暴曬着,突然咚地來一下,宛如天籁。
解散過後逢雲跟着高伊吾往飯堂走。
路上全是穿綠色迷彩的高一新生,抽掉腰帶甩開外套,擠擠挨挨地通過操場出口。
高伊吾和逢雲個頭相當,帶着副黑框眼鏡,皮膚比在家宅了一個暑假的逢雲還白一點,現在他左臉也被曬得紅了起來,皺着眉一聲不吭。
逢雲原本和高伊吾并排走着,路上人擠人慢慢就落到後面。高伊吾走到飯堂門口,站在階梯上等着逢雲,表情有點糟糕。
“不好意思。”逢雲趕緊道歉,他知道高伊吾心情不太好。
原本逢雲的鋪位是沖着空調口的,剛來的時候高伊吾主動提出和逢雲對換床位,是真的真的十分怕熱——對怕熱的人來說夏天軍訓簡直就是噩夢了。
蔣曉光呢,也是易熱型,但凡從外面回到宿舍,總是一頭閃亮的大汗。但蔣曉光和高伊吾還不太一樣,前者熱昏頭時回到宿舍就死狗一樣地癱在床上嚎兩聲,半小時後又神清氣爽地抱着籃球出去了;高伊吾就一聲不吭,皺着眉,把不爽都壓縮到臉上。
逢雲因為不善交際的緣故,遇上高伊吾心情不好時就不由自主地戚戚然,覺得這位室友個性十分老成,整個人罩在無形的威壓中。
兩人到飯堂時幾個窗口的隊已經排出十米開外了,他們選了相鄰的兩隊,跟着大部隊慢騰騰的往前挪動。
沒過一會兒蔣曉光滿頭大汗的拿着飯盒過來,旁邊跟着韓聯。
韓聯已經換上了T恤短褲,在成群的麻麻的綠迷彩裏顯得格外精神。他和逢雲對床,軍訓列隊時位置離小團體比較遠。
“幫我要芹菜炒牛肉和手撕包菜。”韓聯把兩個飯盒給逢雲。
高伊吾還在旁邊臭着臉,蔣曉光殷勤地把他擠到隊伍外面:“我來排我來排,你和韓聯去找座位。”
飯堂裏到處都是一身綠迷彩的學生,叽叽喳喳,吵得要掀頂。吃飯的時候,什麽雞毛蒜皮的話題都拿來嘴邊過一遍:
“十三班今天又有人暈倒了。”蔣曉光說。
“我認識,”韓聯刨了兩下飯:“叫孫詩文。”
真厲害,逢雲木木地嚼着涼拌三絲,孫詩文,這名字倒是上高中以前就聽見過好幾次——自己是同一所初中畢業,據傳是位文采飛揚的小才女,專好寫青春的迷茫苦澀,其手書小筆記本在女生之間廣為傳閱。
“哦,長什麽樣,好看嗎?”蔣曉光問。
韓聯跟着笑:“好看,不是和沈逢雲一個初中的麽,人送外號‘石榴姐’。”
逢雲下意識地想說,“啊,這我不知道”,話到嘴邊及時剎住,自認為有掃興之嫌。
兩個室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高伊吾坐逢雲對面,看起來對今天的飯菜也不甚滿意,眉頭就沒松開過。
逢雲在雜志上看過這麽一個故事,大致是說有個人年輕的時候參加大型會議,每天早上總是要洗漱好幾次,目的就是在洗漱的同時和旁邊的人搭讪,借以飛快地認識了大部分參會者,在後續的工作中利用這一優勢搶占先機。
有雞湯嫌疑故事的真假性實在不可考,但逢雲也明白,與人打交道實在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有些人天生就能與他人相熟,有些人卻畏懼交際,苦于同陌生人交流。他毫無疑問的屬于後者。
午休一晃而過,下午除了例行的站軍姿還要一遍一遍地反複正步走齊步走,汗濕的衣服緊貼着皮膚,行動時有種關節滞澀的錯覺,走得逢雲都分不清手腳和左右了。好不容易等到一天結束,終于可以稍微松懈下來。
所有宿舍的空調都一直是固定在二十六度,風葉大幅度擺動着。挨了暴曬,晚間洗完澡,再讓冷氣一吹,臉上刺痛就更明顯了。逢雲在盥洗池邊照着鏡子看,額頭上有明顯的帽印,臉頰泛着紅,尚且看不出脫皮的跡象。
正巧韓聯洗完澡出來,見逢雲湊着臉照鏡子,問道:“怎麽了?”
逢雲轉頭就見韓聯只穿了條短褲,頭發還滴着水,水滴順着胸口往滑下,沒到褲腰裏濕了一圈。
“臉有點疼。”他小聲說。
韓聯湊近看着逢雲:“有點紅,曬傷了吧。”他擦着頭發,趿拉着拖鞋走開,一會兒從抽屜裏摸出個東西在逢雲桌子上,說:“防曬霜給你用。”
“你還買了防曬霜?!”蔣曉光從上鋪探出頭:“什麽娘們兮兮的東西都往回買。先給我看看防曬霜長什麽樣?”
韓聯不以為意,拿起來遞給蔣曉光:“昨天在超市碰見朱葉和易青青,她們說這個不錯,有備無患。”
逢雲對朱葉這個名字有印象,似乎是齊步走的時候常常走錯,教官總是拖長聲音喊:“朱葉同學,你怎麽又——出錯腳了!”易青青的話,應該是班上的另一個女生了。
蔣曉光研究完防曬霜扔回沈逢雲床上,十分有經驗地說:“你看我,一早就把臉曬黑,現在百毒不侵,完全不怕。”
“臉皮厚也是好處麽。”高伊吾翻着書,頭都不擡地說。
逢雲覺得晚上高伊吾的心情應該又好了。
“謝謝。”他爬梯子的時候和韓聯說。
韓聯拿毛巾在頭上胡亂擦,随口應了一聲。
十一點時舍管順着走廊走一趟,招呼部分精力旺盛的學生趕緊上床睡覺,随後熄燈。等當天值班的老師打着電筒巡查一遍,整棟宿舍樓就已經鴉雀無聲。
逢雲在床上打了個滾,看見正對面的鋪位上韓聯還在發短信,手機幽幽的光線映在他臉上,少年人的面容已經有了硬朗的輪廓,嘴角微微抿着,冷光下顯得有些漠然。
高伊吾的被子規規矩矩地疊在一起,人還在下面開着充電小臺燈看書。周圍一片寂靜,只餘蔣曉光平緩的呼吸聲。
高中真無聊啊,十五歲的沈逢雲想着。
他轉身平躺,雙手合搭,閉上眼默默回想:教官姓郝,列隊時站我右前方的叫于大雙,眉毛很淡的小胖子,昨天午飯時旁邊桌嗓門特別大的叫姜可盈,隔壁宿舍住着樊景、祝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