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來的人是喻廷,他長高了好一截,滿面含笑,比以前更見秀氣精致,逢雲幾乎要認不出他來了。
“我常來買東西,你……好久不見,我都要認不出你了。”
拿了東西,喻廷主動送他去公交站等車:“你最近如何,現在是考完三診了吧?想好上那個大學沒有?”
“到時候再說吧,三診還行。”逢雲望着往來的車流:“我好久沒和你說話了。”
喻廷促狹地笑了一下:“你們高三可忙了我知道,哪裏還敢找你聊天。等你高考完再說。”
逢雲老實不客氣的用手裏的袋子碰了下喻廷:“等我考完你也要高三了好不好!”
“那等我們都上了大學再慢慢聊。”喻廷幾乎是容光煥發,早已不見了以前受人欺負還不開口的樣子。
逢雲由衷地感嘆道:“你變化真大。”見喻廷露出疑惑的眼神,又趕忙補充:“我是說比以前看着開朗很多,真好。”
喻廷有點小滿意,倒是誠懇地說:“沈逢雲,六月加油!”
告別喻廷,逢雲上了回家的公交,心裏像裝了溫暖的熱水,真心實意地開心着。
漸漸的,有時樊景和王新新夜裏讨論題目,逢雲和韓聯也跟着說一兩句,舍管幾乎不再管束學生熬夜用功的事,只是偶爾念叨幾句:“也要适可而止,一口氣吃不成胖子。”高考當前,以前的什麽龃龉嫌惡都要靠邊站,同學關系達到一個空前的高度。
考前一個月,突然之間,老師也不再往下發試卷了,整個班步入了一種奇異的輕松裏,語文老師揮揮手:“沒有啦,卷子都給你們做完啦,地下室的印刷間要給工人放假了。”數學老師說:“什麽,讓你們休息調整一下還不好?”英語老師把手背在背後繞着教室轉圈:“你們啊,都做了這麽多題,該複習的也複習了這麽多遍,要再有什麽漏洞,現在也來不及補了。”
郝德均滿面含笑,端着他的搪瓷茶盅:“大家自己看看書,看看以往的試卷和練習冊,輕松一點,都輕松一點。”
以前總以為高考遠在天邊,高中真是一輩子都過不完,這不知不覺地也走到眼前來了。三年三年,年輕的學生們尚且不用去想到底什麽是一輩子,這三年幾乎就是他們大部分人年輕的生命中最辛苦最難熬的階段,然而這麽困難的事,竟然也已經到了要結束的時候了。
五月份,天氣漸漸熱起來,兩年前的地震好多人還記憶猶新,後面接着的幾年,全省的高考英語都取消了聽力。逢雲還留着高一時的聽力教輔,長久沒有翻動,在一摞書的最下面壓得很平整。這個月逢雲把抽屜裏、課桌上、旁邊專門加的紙箱裏帶字的紙都細細看了一遍,熱也不覺得,潮也不覺得,平心靜氣,好好吃飯,按時睡覺,就等着那一天來了。他暫時還沒有去想考試之後的事,那個超長的、沒有作業的假期像最美好的嘉獎,憧憬和希望都保留起來,只等禮物拿到手裏的時候才去猜測包裝紙下面到底是什麽樣子。
和往前好多年一樣,六月出頭那幾天熱得不得了,傳言政府部門已經做好了人工降雨的準備,整個教學樓封閉起來布置考場,學生自習都在宿舍和食堂。考前一天試坐,五中是文科考場,理科生要去五個站以外的四中考場。校門口一路排開都是租來的公交車,考點之間道路交通管制,送學生的車都是警車開道。
整個國家有千千萬萬的年輕人,在同一天踏進年輕的戰場,他們摩拳擦掌三年四年甚至更久,只為了今天。
本省的考試模式還是老派的語數外加文理綜合,兩天考完。逢雲把大腦暫時騰出來只裝考試一件事,掐着時間做題,檢查個人信息,在鈴聲響之前就把筆收到塑料小袋裏。
下午從考場出來,夾在人群裏往外走,耳邊都是嗡嗡的議題聲,今天語文做得很順利,數學在大題上花的時間有點多,檢查也是一目十行看得很趕。他上了自己班的公交,趙容眼睛裏包着淚,聽說是機讀卡塗錯了——好像是塗錯了,她自己也不确定,過後細想起來不免要受影響,幾個女生圍着她,郝德均也在安慰她。
逢雲看見韓聯的眼神,知道是問他的情況。
“一般吧,我也說不準。你呢?”
韓聯皺了皺眉:“你要和我對對上午語文的選擇題嗎,我不是很拿得準。”
今天午休的時候就提起過這件事,逢雲明确地拒絕對題,這時也一樣:“不對不對,不要想了。”
韓聯有點不好意思的碰了下鼻子:“我數學做得還行吧,空了最後一個小題,沒時間了。”
“我也是,”逢雲說,又有點唉聲嘆氣的樣子:“我好像已經好久沒把數學試卷全部做完了。”
第二天,上午的理綜考完,回校的車上大家都有一點壓制不住的興奮,午休好多人都無法入眠,躺一小會兒又要出門趕考。
和以往無數次英語考試一樣,逢雲做完聽力後翻到試卷的最後先寫作文,再按照原本的順序依次做單項選擇、完形填空、閱讀理解和改錯。一切都自然而然,順利地落下最後一筆,他休息了不到一分鐘,将整套試卷從頭到尾細致地檢查一遍,這個時候離考試終了只剩五分鐘,他再次核對了左側了個人信息,默默放下筆,然後将筆袋收拾好。
就是這樣了。
就這樣吧。
逢雲對自己說。
考試結束的信號響起,監考老師依次收起考生的試卷與答題卡。
高考結束了,高中結束了,一切已經塵埃落定,逢雲如釋重負。
長久的拘束與壓抑今天終于到了盡頭,散場的時候,整個校園裏都是吵嚷的學生,驚叫與歡喜此起彼伏,炎熱的下午變得歡躍起來。
最後坐一次警車開道的公交,有人笑說:“從來沒見過18路車這麽松散,以往每次都擠得我雙腳離地。”
郝德均靠在立杆上,故意愁苦地說:“你們就好了,我這次被抽中了閱卷,我的高考明天才開始啊!”
好像就那麽幾天,師生之間說話也不用再小心翼翼,有人問:“老師閱卷有沒有補貼?”
有人已經在說請郝德均聚餐吃飯的事了。
于大雙坐了靠前的一個位置,姜可盈站在他旁邊,把包甩到他懷裏。
郝德均看了一圈忽然說:“于大雙你有沒有搞錯,你坐着讓姜可盈站旁邊,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于大雙臉一紅,抱着包起身讓座。
原來好多事情,都以為老師不知道的,其實年長的人一清二楚。高考結束,師生之間因為身份、年齡産生的天然隔閡好像模糊了許多。老師不再戴着威嚴刻板的面具,過去彼此之間的抱怨、不滿,都在這一天盡數冰釋。
考完學校開放門禁,家近一點的住校生有些直接就收拾東西回家了。
晚上還是當初高一宿舍的四人組,在學校外面的小飯館叫了一桌。周圍都是考完出來慶祝的畢業生,老板也怕學生喝大了出事,規定按每桌的人頭,一人最多兩聽易拉罐裝的啤酒。
蔣曉光把短袖那一小截袖子也卷到肩上,露出結實的三角肌。高伊吾喝了點啤酒臉就紅了,沒有平時克制冷漠的樣子,看起來親切多了。
“等明天的報紙,可以對答案估分了。”蔣曉光說。
韓聯拍他一把:“今天不說考試。”
“對,”高伊吾也說:“不說考試。”
彼此都有很多話堵在心口,吃完飯出來,夜風一吹,淡淡的醉意泛上頭,好像很多年沒這麽惬意了。
高伊吾和蔣曉光當天就要回家住,四個人慢騰騰地往公交站去。路上蔣曉光走着走着唱起歌來,逢雲想起高一的時候去南山森林公園,也是他在路上邊走邊唱。
他一個人沒唱幾句,高伊吾居然也小聲地跟着哼起來,最後四個人在路上大聲合唱,路過的人看一眼,見是四個少年人,差不多也猜得到是剛剛參加完高考的學生,都報以善意體諒的微笑。
送走蔣曉光和高伊吾,逢雲兩人散步回學校。
“你暑假有打算嗎?”逢雲問。
路燈的光芒被夏季茂密的樹影遮了一大半,地上都是斑駁的光影,韓聯整個人沐浴在夜色裏,輪廓溫柔:“還沒有呢,你呢?”
“我也沒有。”逢雲自顧自傻笑着:“明天要發報考目錄是不是,你還是想報K大?”
韓聯點點頭:“你總是說不知道,現在想好了嗎?”
逢雲愣神看着他,片刻後別開視線:“我想好了。”
韓聯沒有再多問,兩人一左一右,步伐是前所未有的輕松。
整個校園幽靜黑暗,還留校的學生很多都去了操場,草坪上圍了一個個小圈,遠遠的有笑聲傳來。
這是逢雲最快意最自在時刻,哪怕有些話欲語還休最終沒有在當天說出口,那會兒心裏卻充滿希望,覺得還有好長的時間與好多的機會,也許是那點淡淡的酒意,他沉浸在這種舒适溫暖的氣氛裏,不忍心開口多說,只想走慢一點,再慢一點,希望返回宿舍的那條路無限拉長,讓他再仔細感受走在自己左邊、近在咫尺的人,他是用怎樣的頻率呼吸、用怎樣的聲調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