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當天下午晚些時候,年級主任來了班上,先說了一通校風校紀的事,然後嚴厲地批判了學生早戀。開始還沒什麽,到後面點了周心巧的名字,讓她注意言行,又說不要影響其他同學。

周心巧揚起頭:“老師你沒搞錯吧,你說我早戀?”

年級主任冷笑道:“你不要狡辯,我親眼看到八班的趙式昀領着一堆人圍在門外找你,一問才知道,這種事都好幾次了。按照校規,早戀是要給處分的,我已經是放你們一馬了,希望你自己也要知趣。”

這下周心巧不幹了,嘩地站起來,椅子直接碰到地上:“老師你說話要有真憑實據好吧,班裏這麽多雙眼睛看着,分明是有人單方面騷擾我,誰認識他啊!”

年級主任任教多年,對不負管教的學生也是司空見慣,不慌不忙地說:“你也不用跟我辯,我在五中當了二十多年老師,什麽學生沒見過。你不認識他,那他為什麽不找別人,單單找你?”

“他神經病!”周心巧沒好氣地說。

“你看看你,早戀,影響班級秩序,還和老師頂嘴,像個學生的樣子嗎?”

“老師,”趙容舉了手:“我和周心巧一個宿舍的,真沒見她早戀。”

“是啊,老師,”易青青也說:“是八班的人自己來我們教室門口鬧的,關我們班什麽事呢!”

周心巧先還和年級主任争辯,這會兒有人幫她說話,眼圈都紅了。

班主任本來是站在教室外面的,也進來打圓場:“主任沒有要冤枉誰的意思,大家把事情都說說清楚,是早戀呢,咱們就按規定處理,不是早戀呢,那就……”

“就處理八班鬧事的人麽老師?”楊術嘴快地接到。

“擾亂正常教學秩序,這個當然要按校規處置的。”郝德均虛笑了笑。

最後年級主任這通火就不了了之了。

過了兩天,她突然又來了班上,這次和周三相比像換了一個人,臉上帶着慈祥的笑容,顧左右而言他地鼓勵大家,回應他的聲音很少,埋在書山題海裏的少年人們還不太懂這種變臉一樣的态度轉變意味着什麽。

蒙菲說:“我聽周心巧宿舍的人說,年級主任私下找她道歉來着。”

“本來也是主任自己弄錯了嘛。”

“嗨,她先前還嘴硬,想将錯就錯地給周心巧個警告呢!”

“這太過分了吧,警告要記到檔案裏的。”

“後來怎麽又是這樣?”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蒙菲神秘兮兮地說:“周心巧的爸爸在市教育局工作。”

衆人恍然大悟,原來是“家裏有人”。

也幸好“家裏有人”,不然換了別的同學豈不是倒黴到沒地方說理。逢雲有點佩服周心巧那天在班裏直接和年級主任叫板,又不免替她慶幸。

難得今年遇上省級重點中學稱號複查工作,每個班都接到臨時通知,全校住校生當天晚自習要返回宿舍打掃衛生。

男生宿舍歷來是衛生工作重點監督地區,老師們也是教學工作緊跟政治方向,當天連作業都少留了。

逢雲就當是突然來的放松機會了,什麽整個宿舍牙刷往一個方向擺、鋪位上除了枕頭被子其他東西都不能有之類平常會讓他焦慮煩躁的檢查項目通通都變得可愛起來。

這個時候課外活動都少之又少,難得班上的男生還保留了周五打籃球的習慣。侯丙天非常倒黴地起跳投籃落地時踩到別人的腳,被踩的人沒怎樣,他自己腳踝腫得像鵝蛋似的。

逢雲幫他寫假條拿給郝德均簽字,在辦公室代替他挨了一頓教訓,于大雙和樊景上學放學輪流背他打車,回來侯丙天點頭哈腰地謝謝他們,第二天帶了好多吃的來班上,自說幫過忙的人和他都結下了高三戰壕深坑裏的革命友情。

而郝德均幾乎是痛心疾首地在班裏說:“高三啊同學們,你們有沒有點意識到自己已經高三了,啊?這種時候,不要去參加有危險性的活動,侯丙天你說說你,要是你明天就參加高考,今天傷了腳怎麽辦?要是更倒黴傷了寫字的手怎麽辦?來年複讀嗎?”他摸一把腦門上的汗:“辛苦兩年多啊同學們,再忍忍你們就能解脫,平時課餘時間都注意一點,到了這個時候,一切要為自己的前途着想。”

逢雲理解郝德均作為班主任“唯前途論”的心理,而且,除了父母,沒有誰像他一樣真真切切地為這群熊孩子的前途操心。他說的很對,已經辛苦了很久,雖然有因噎廢食的嫌疑,但還是不要因為可以避免的意外導致前功盡棄。侯丙天的事情過後,班裏課外的體育活動明顯收縮了,大家都盯着不遠的收官之戰,摩拳擦掌。

高三中期,學校開始主動調整畢業班的學習節奏,想方設法地在課程安排中間插播節目分散學生過度緊張的注意力。往年高三都是不參與學校藝術節展覽活動,今年破天荒地被納入進來,逢雲這個宣傳委員老久沒事做,一朝被拎出來,也在晚自習的時候領着幾個同學在他們班分到的一小截牆壁上又塗又寫的。

十二月初的晚間,冷風像刀子一樣。逢雲呵口熱氣到手心裏,一時濕漉漉的,反倒更冰冷刺骨。

姜可盈和周心巧在争論到底第三版要用蒙菲還是王新新的作文,兩人你來我往,互相都不能說服對方。逢雲隐約覺得兩個女孩子實際上并沒有那麽大的分歧,反而将這讨論變成了一種小游戲,似乎準備把十點半以前的時間都花在上面,借此鴕鳥一樣的回避自習。這種猜測在她們兩争執不下拿着兩篇作文去辦公室找語文老師的時候達到頂峰。

有意思有意思,逢雲甚至在這裏面覺出一點微妙的幽默。他終于在羽絨服兜裏捂熱了右手,接着慢吞吞的寫。一樓走廊上的燈光很暗,大概就是剛好不讓迎面走來的人撞到一起。瞟一眼對面高一教室門口透出來的光線就更加眼花缭亂。好在文字都是用大號的馬克筆寫,目标是要方方正正的,實際效果則在夜風裏瑟瑟不已。

“寫的什麽?”

韓聯抱着手,背靠着扶欄。“你不冷嗎?”他又問道。他當天請了假回家,本來跟其他走讀的同學一樣上完兩節自習就可以走了,不知為什麽磨蹭着留在一樓看逢雲寫字。

“冷啊。”逢雲頭也不回地答道:“随便寫點,像個有內容的樣子,忽悠一下就行了。”

忽悠一下就行了。韓聯知道逢雲對他不在意的東西通常就是這樣的心思,好像叛逆的小孩假裝正經,還偏偏要在一絲不茍背後露出一小截狐貍尾巴。

“我看看,”他湊近念道:“……你來世的細藤要紮根在我的心底,你的芬芳将成為我最溫柔的鼻息……”

只挑了他剛好看見的一段。

逢雲在冬夜的冷風中覺得耳尖都燙了起來,他默默在心底補完了後面的一句,像完成了一個儀式,停下筆半天都沒法接着寫下去。

一時間兩人都陷入了奇怪的沉默。

逢雲搓搓手,飛快地寫完後面一版,寫的什麽完全沒從腦子裏過,轉過身說道:“好了,寫完了。”

韓聯愣愣地看着他,好像才從神游裏返回,轉頭看着隔壁班的門縫道:“噢,你寫完了。”

“你冷嗎?”他又問了一遍。

還沒等到回答,韓聯鬼使神差的伸手用手背在逢雲頰邊貼了一下。那意思,好像本來是想用指尖碰一碰,手已經伸出去了,臨到頭手腕一轉換了手背,短暫的接觸了一下,覺得一片冰涼。

逢雲腦中空白,頰邊像火燒了似的,也不清楚自己是冷是熱了。

韓聯看他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甕聲甕氣地說:“凍傻了吧?”

逢雲努力平複着呼吸,卻覺得頭上一暖,韓聯把帽子取下罩在了自己頭上,于是一顆心像搭上了火箭,蹭蹭蹭的往空氣稀薄的高空飛去,要一直一直飛到大氣層外面,第一宇宙速度是每秒7.9千米,第二宇宙速度是每秒11.2千米,第三宇宙速度是每秒16.7……他在短暫的幾秒鐘內把課本上關于萬有引力定律的重點從頭過道尾,心率一路指向一百三。

這時那每每吓人一跳的鈴聲突然響起,許多磨蹭了一晚上的學生終于等來了下自習的信號,整棟樓幾乎是立刻吵鬧起來,搶着回宿舍洗澡、去食堂吃宵夜的學生蜂擁而出。

逢雲終于回魂,扶了下絨線帽子,讷讷地說:“回去吧。”

“哦。”韓聯讓開步履匆匆的同學,跟着逢雲回了教室。兩人一前一後,一個往書包裏收資料,一沓一沓也沒看是是什麽就放進去,一個在教室後面收傘,揪了半天都扣不上帶子,簡直是坐定的心懷鬼胎。

韓聯提着書包走到教室後面來,伸手幫逢雲系了傘,認真道:“那我回家了。”

“噢,好。”逢雲覺得耳尖又燙了起來:“回去吧,路上……小心。”

一診、期末、二診、三診,四場全市排名的考試刷刷刷的過去,逢雲的成績大概在六百一十分上下波動。老師們對學生的态度越來越溫和,有時甚至主動問這樣會不會作業太多了要不要下次再做這一套,相反學生呈現出一種發吧發吧趕緊發現來給我做,蒙菲評論道:“好像受虐上瘾一樣。”

以前逢雲經常繞路去買書那家店在他高二的時候關門歇業了,店面被轉手,新換的老板重新裝修過,裏面隔出一個小間加工中式糕點。逢雲很喜歡他家的老婆餅,酥皮香脆,瓜餡融和,周末放學常常照例繞路過去,總覺得和這個位置的店十分有緣分。

這個周六也是一樣,他挑着才烤的糕餅,又看見店家出了新品種,正想問問呢,門口進來一個人喊道:“老板,我下午打電話來定了一盒蝴蝶酥……沈逢雲,你怎麽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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