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葉秋嬗沒想到樞密省的信件都是層層上遞, 且她這信件屬謝芝有意洩露,所以便造成了她人還未到, 先給他們留下財大氣粗、目中無人的印象……
那蒙面的沈大人也是對她瞧了又瞧,很是好奇。謝芝見葉秋嬗已窘得說不出話, 便适可而止地上前一步擋在她身前,阻了沈大人探究的目光。
“葉公子走罷,在下帶你熟悉熟悉樞密省地形。”謝芝對她拱手道。
葉秋嬗早就想走了, 忙不疊對那沈大人告了辭, 随謝芝離開這暗房。
一出門,眼前瞬間寬敞,才發覺此處的別有天地。左右兩邊安置着上百個鴿籠、鹦鹉籠,今早替謝芝傳信的鴿子便養在此處。一群飛禽瞧見有人來了, ‘咕咕’大叫。
葉秋嬗真是怕了這群扁毛畜生, 躲在謝芝身後忙催促他快些出去。
謝芝笑笑:“這裏是鴿房,以後葉公子若要傳信可來此借信使。”
他道完又領着葉秋嬗開了門走出去,一條光明的甬道之後, 他們來到一處銅牆之外,謝芝屈指輕叩銅門, 門上的小窗應聲而開……
有過堂風吹來,一股陳舊的書卷味兒鑽入鼻間,窗內卻伸手不見五指,什麽也瞧不清楚。
“于老可在?”謝芝站于門口處問道。
裏頭有了些許動靜,片刻後小窗上露出一張溝壑縱橫的臉來,一雙老眼渾濁不清, 瞳孔向上翻起。竟是個瞎子?!
“謝大人要調取何人的密檔?”那老叟聲如破鑼,比之過堂風還要難以聽辯。
謝芝側過頭看了看葉秋嬗,複又道:“煩勞于老取三司省青使葉芳的檔錄供我參詳。”
葉秋嬗聽他提及自家爹爹,一顆心又高高懸起。
于老應了謝芝之命,将小窗關上,腳步輕緩地隐進如墨黑暗中。這空隙,謝芝才開口向她解釋。
“此處乃天祿閣,靳朝史上皇親貴胄、官員吏使的畢生密檔皆藏于其中。方才那位老先生便是守護密檔的于大人,我們都尊稱他為于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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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秋嬗不由得納罕,竟叫一個盲人看守密檔,這樞密省的管制可真是相當嚴謹了……
可她不禁又發出疑問,既然是個盲人,那要如何精确地在衆檔錄之中找到來人所要的那一份?
謝芝将她的疑惑瞧得一清二楚,卻不回答,只薄唇微勾,眼裏寫着四個字:你且瞧好。
還未片刻功夫,門上的窗戶又搖下來,露出那雙了無生氣的盲眼,将一本藍皮燙金的冊子遞出來。
謝芝接過冊子道了謝,葉秋嬗卻有些情怯并未立馬湊過去查看。只見謝芝沖她揚了揚手中冊子,封條處蓋有一個鮮紅的印章。
“這是?”她探頭看去,封皮上赫然便印有她爹葉芳的名目,再細細辨認那紅章,卻發現紋的是一朵蓮花和清水,葉秋嬗恍然大悟,“我爹并無貪贓枉法之舉?”
見她領悟到,謝芝颔首将葉芳的檔錄還回天祿閣,“令尊克己奉公、為官清廉,雖偶爾出手闊綽,但錢銀來源皆為自家俸祿。倒是個難得的清官。只是……”
謝芝欲言又止,葉秋嬗心中一緊忙問:“只是如何?”
“只是令尊暗自在京中購置商鋪,專營女子所用之物,現下已将滿城首飾胭脂生意壟斷。這事葉姑娘你倒好似蒙在鼓裏?”
葉秋嬗秀目微瞠,對謝芝所說聞所未聞,忽而才醍醐灌頂。
怪道她爹即便是休沐之日也常出外公辦,原來是暗地為商,做起了買賣。也難怪聖上和太妃賜下的珠寶他瞧不上眼,說不準就是從他家鋪子裏購置的呢……
見她瞠目結舌,半響也說不出話來,謝芝又開口道:“為官之本,忌諱一心兩用,且還是私自從商。若要論起來,可算是欺君之罪了。”
他目光銳利,神色肅然。最後的‘欺君之罪’四字直吓得葉秋嬗雙腿一軟,“謝大人,我爹他并非故意隐瞞,只、只是為家中親眷着想。葉家無長子全靠爹爹一人支撐,謝大人您一定知曉的。”
“嗯,這我倒是略知一二。”謝芝抱臂倚在銅牆上,好整以暇。方才那一臉鄭重消失得無影無蹤,分明是在戲弄她……
葉秋嬗心有餘悸,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道;“小女子既已随謝大人來了樞密省,必然是決心歸順,謝大人不必再多加試探。”
“并非試探,只是今後你我為同僚,合該讓你清楚自家底細。”謝芝義正言辭,什麽歪理到他嘴中一過都成了正當之言。
葉秋嬗說不過他,負氣調轉身去。忽而才聽他在身後輕笑道:“葉姑娘走罷,此處只是樞密省鳳毛麟角,謝某只是帶你過來解了心結。現在帶你去樞密省公辦處,與其他同僚結識結識。”
他道完便率先走向與鴿房相反的甬道,葉秋嬗心道他此舉還算有誠意,收了情緒邁開步子跟上去。
果真如他所說方才的暗房只是鳳毛麟角,現下兩人出了洞門,竟是來到一處校場,沙地之上有各色人等正舞刀弄劍,射箭、賽馬好不熱鬧。
他們見洞門處來人,目光全集中過來,有一瞬間的靜默,随後便聽‘哐哐當當’一陣巨響,各色武器全扔到地上,衆人拱手向謝芝行禮。
“謝大人!”聲如洪鐘,響徹校場。
“衆位同僚勞累,這位是葉公子,以後将與大家共為朝廷效力。”謝芝淡然道,側身讓出葉秋嬗,卻見她呆若木雞似乎被這等場面給吓到了。
這模樣倒是熟悉,讓謝芝想起石佛寺那次,她也是這般膽小如鹿,沒想到短短數月,兩人竟成了同僚,其中緣分真是妙不可言。
卻說葉秋嬗擡眼見校場上各色人等都眼巴巴地瞅着她,大呼一聲“見過葉公子”,雖然氣勢吓人,但個個面帶敬意。如此她便也不再畏懼了,直起身,壓着嗓子也學着謝芝的樣子朝他們回禮。
見經識經,倒是學了個七八分像,又兼一身白衣纖塵不染,眉目清隽如畫,瞧着就像是個文弱的俊俏公子。
忽的背後一道紫色身影閃現,一股女子幽香鑽入鼻翼。還未待她反應過來,就見自身肩膀上攀縛着一只瑩白如玉的柔荑,十指纖纖染着石榴花蔻……
“好生俊俏的小公子。”綿言細語如嬌似媚,溫熱幽香的氣息拂過她的耳畔,讓人渾身酥軟。
“你、你是誰?……”葉秋嬗糯糯問道,不知所措。
只覺着背後女子身前的綿軟輕輕貼在自己背上,好不自在。
【咦?這小公子身段怎的堪比婀娜少女?】
葉秋嬗聽她心裏疑怪,立即警鈴大作。謝芝卻比她快了一步,将她拉到自己身後去,對那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放浪女子道:“湘娘,葉公子怕生,你莫要胡鬧!”
躲在謝芝身後,葉秋嬗這才瞧清楚那女子相貌,卻是柳眉鳳眼,膚若凝脂。眸含春、氣如蘭,簡直天生尤物!
湘娘歷經風月之人,一探便知葉秋嬗底細,還是第一次瞧見高嶺之花一般的謝大人如此看重一個女子,自然叫她好生訝異。
不過她也是個聰明人,佯裝一概不知,美目流轉嬌笑着向葉秋嬗道歉:“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葉公子請恕奴家方才的無禮。”
葉秋嬗心想自己現下是扮作男子,怎能讓一婦人調戲了去,清咳兩聲欲說兩句,卻叫旁人搶了先……
“秦湘,你個浪蕩丫頭莫要見了美男子就往人身上撲,咱們密探司丢不起這人!”
說話的卻是一稚齡小兒,梳着成年男子發髻,臉上無毛卻老氣橫秋,瞧着着實怪異。
葉秋嬗不知內情,正巧找不着話茬,便瞧了瞧在場之人,暗下判斷道:“這孩子是湘娘的麟兒?”
她話音落下,剎那間,靜寂無聲。片刻後,全場轟然大笑……
唯有那稚兒一張小臉漲得通紅,貓兒眼怒瞪,若不是臉上無毛便該吹胡子了。
“你這黃毛小子,瞪大眼睛仔細瞧瞧,老身高齡何幾?!”他大聲怒斥,音色沙啞蒼老,一聽便不該是孩童的聲音。
葉秋嬗意識到自己好似鬧了滑稽,無助地朝謝芝看去,卻見他也是玉面含笑,望着她一臉無可奈何。
“娑老先生如今已是古稀高壽,只不過體格異于常人,永遠如垂髫孩童。但內裏卻是不折不扣的老前輩,而且湘娘雖則已至徐娘之年,但還尚未嫁人,怎可能多出一個這般大的麟兒?”
謝芝笑道,衆人立即唏噓。湘娘羞惱地哼了一聲嗔道:“奴家還未閱盡這人間美景美色,怎能這般早便嫁人生子、洗手做羹了?這于咱們大靳,于我樞密省都乃一大損失啊。”
大家唏噓更甚,葉秋嬗愣愣地打量着在場的人,有壯如小山的偉岸男子,還有四肢如竹竿比謝芝還高出兩個頭的巨人;有湘娘這般柔媚入骨的女子,也有與娑老一般高的侏儒小人。形形色色堪為壯觀……
葉秋嬗暗自納罕,心想自己會這一點小小的讀心術,擱在這群人中,可真是不足為道了……
……
衆人笑過之後,謝芝領着她一一介紹,皆是相貌異于常人亦或是身具奇能的能人異士,葉秋嬗逐漸适應了大家的直爽與熱情,竟有些喜歡這裏頭的氛圍,其樂融融好像一家子。
與他們一一見過,謝芝帶着葉秋嬗與衆人告辭。轉身對她道:“葉公子随我來,今日還有更為重要之事。”
葉秋嬗見他驀地鄭重其辭,也斂了笑容跟上去。
穿過校場是一大片房屋,錯綜複雜瞧着是擺放文書和公辦之處,接着又是進暗道,直通地下,連呼吸都有些氣悶。
葉秋嬗忍着不适,緊跟謝芝,昏暗中只聽他低沉悅耳的聲音響起,“這條暗道直通刑部大牢,一會兒我會用令牌将犯人帶到刑訊房審問,你便借機上前試探。”
葉秋嬗聞言怔在原地,“謝大人……我還未适應,萬一叫囚犯察覺了……”
她話還未道完,便感覺面上一涼,被蓋上一層東西,謝芝回轉身來手指溫涼,耐心給她套好面具繩索,才安撫道:“還記得上回石佛寺,我帶人捉拿的那對母子麽?她家家主是個以權謀私的貪官,自上次石佛寺打草驚蛇後,餘亮已許久未現身。刑部拿他無法,只得挾持其妻兒。不過現下有了你,便可試探餘亮之妻,從她那處找到蛛絲馬跡。”
餘亮妻兒與葉秋嬗打過照面,是以他才特意備了面具,葉秋嬗一聽并非那窮兇極惡之徒,心頭的不安又壓下去,颔首應了。
兩人複行數十步,對上一面高牆,謝芝熄了火折子,暗黑中只聽機關的‘咔咔’運作聲,片刻後有風穿過耳畔吹拂她鬓角耳發,稍能見着一點光亮。
忽的,兩名黑衣人從晦暗處跳下,阻了他們的去處,腰上別着鋒利淬亮的利刃,瞧着好不滲人……
“你們是何人?”這看守的暗衛是只認令牌不認人,中氣十足呵道。
謝芝不急不緩從容地掏出一枚令牌報上名號:“樞密省謝芝奉命審問逃犯餘亮之妻,速将其帶到刑訊室來。”
那兩人瞅了瞅令牌便跪下向謝芝行禮,而後一人便恭請他們進去,另一人則去天牢中帶囚犯前來。
那黑衣人将他們領進一處暗室,甫一進門,葉秋嬗便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息,無孔不入直鑽腦海。讓她瞬感腹部不适,湧上一股惡心之意。
好半天緩過神來,擡頭細看,卻見這刑訊室內懸挂着各色刑具,乃她平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牆上還留有幹涸的血跡,陰森森冒着死氣……
好在此時謝芝一把拉過她,兩人走至長桌坐下,将座椅調了個個兒,背對行刑之處,心裏對她道:【別去瞧了。】
有他在旁,葉秋嬗逐漸定下心來,心裏自我安撫着,在此處用過刑的都是罪大惡極的壞人,他們作惡多端合該受懲,如此才能還好人一片庇蔭。
葉秋嬗這般想來,心裏好受許多。片刻後兩個獄卒将餘亮的妻子押送過來,葉秋嬗随即擡眼瞧去。
數月未見,當初那傲慢的婦人現已淪為階下囚,一身囚服肮髒淩亂,臉上結了血痂,已瞧不出曾經的美貌。那雙毫無生氣的眼也朝她看過來,好在覆了面具并未将她認出來。
“罪婦林氏,你可招供?”謝芝一改平日散漫,正色厲聲喝道。一張俊顏透出森森寒意,那婦人卻視若無睹,垂下眸子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
看着樣子倒像是受過大刑,對生還已然無望,才會如此萬念俱灰……
或許是同為女子,葉秋嬗見她慘狀心生不忍,只暗自怨她那貪官丈夫沒有擔當,自己卷了銀子跑人,留下妻兒替他受罪……
正當她不知該如何開口時,謝芝忽的在桌下捏了捏她手背,情況特殊,葉秋嬗雖則不适卻沒立即撤開,只聽他心頭道。
【我盤問,你趁機探取線索。】
葉秋嬗食指在他手心輕點兩下,意為知曉了。
謝芝随即揚手沖那兩個獄卒下令道:“将她雙手扣在桌上!”
兩獄卒應聲而動,随後咔嚓兩聲,餘亮之妻的手已被鎖在刑桌之上,似乎是憶起先前受過的非人刑罰,她身子劇烈抖動起來,雙目巨睜好似随時都要吓暈過去。
葉秋嬗見此忙探手握住她,柔聲道:“夫人別怕,你若是現在招供便不會受刑!”
餘亮之妻身陷囹圄哪敢信她,瑟縮着尖叫起來,聲嘶力竭、振聾發聩。一時半會兒根本無法冷靜下來。她心頭不斷湧出幾個字眼——“救命”“我的孩兒”“相公救我”,偏就沒有謝芝想要的答案。
半響之後葉秋嬗失望地收回手,沒了肌膚相觸,餘亮之妻稍微安定了些,卻還是神神叨叨地念念有詞。
謝芝劍眉緊皺,葉秋嬗也只能失望地沖他搖頭。
此時餘亮之妻已頻臨崩潰,再加上如此面對面她必然心有防備,此計根本行不通。
謝芝哪裏不知曉,只是在此案上耗了如此多功夫卻一直未将罪魁禍首捉拿歸案,少年意氣難免生出挫敗之感。
他神色黯然對獄卒下令,将瘋瘋癫癫的餘亮妻子押了下去。兩人也不多做停留,按原路返回,出暗道時,日頭西下已至傍晚。
謝芝只向葉秋嬗道了句辛苦,而後便遣人駕來馬車,将她送回葉府。
葉秋嬗本不是巧舌如簧之人,自己未達成職分心有愧意,卻不知如何寬慰。默不作聲地上了馬車回到家中。
第二日一大早便醒來,望着窗口唉聲嘆氣,今日并無信鴿飛來,她也不知自己是否因無所作為而被樞密省暗自摒棄,還未施展手腳便已結束,思及此處,她竟萌生出一絲絲的不服氣來。
馮媽媽眼見着自家姑娘這段時日懷有心事,卻不敢細問,只得尋了空隙柔聲建議道:“姑娘近來少眠,定然是氣血上有虧空,不如叫程大夫來給您瞧瞧?”
葉秋嬗心想,人程大夫面上雖只是個骨科名醫,但私底下卻是樞密省的密使醫師,每日又是治病又是公幹,可沒空為了點小病三番四次往葉府跑。
她心頭憤憤然抱怨着,忽而靈光一現,想起一事。
“懸絲診脈!”葉秋嬗像是打通了經脈,從椅上一躍而起,忙搖着馮媽媽手臂催促道:“馮媽媽,快去給我尋個信鴿來!”
馮媽媽不明所以,吶吶應是。
作者有話要說: 跟你們講個笑話,作者君打字“濃烈的血腥味”那個濃字一直打不出來。
找了半天,才發現我打的是‘long’……
差點把口音帶到文裏去,好生氣哦,可是還是要保持尴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