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日後……大靳天牢內, 一張白麻屏風将牢房分隔兩端。
一端是破敗不堪的石床,上卧一個渾身血污骨瘦如柴的婦人, 奄奄一息大限将至。
另一端則坐着一個纖瘦清隽的白衣少年,以網巾束發, 面覆金鑲玉仕女面具,只露出一對瑩白精致的耳廓,溫雅娴靜、弱質纖纖。
這少年正是喬裝改扮的葉秋嬗, 她是自那日給謝芝傳信之後便一直對今日翹首期待, 現如今身臨此處倒是添了一分緊張。
屏風裏頭的餘亮之妻劉氏還在痛苦地呻/吟,謝芝倒是一派輕松,纖長玉指上盤着從程大夫那兒取來的金絲,将一頭纏在餘亮妻子手腕, 而後延伸到葉秋嬗所坐之處。
【葉姑娘, 待會兒由我盤問,你且細細聽着,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謝芝心頭之話從金線傳達過來, 葉秋嬗神色鄭重地颔首應是。
“怎麽?這兩日對我用的酷刑還不夠?見我……咳咳、見我要死了又叫大夫來治?”餘亮妻子雙目大睜,眼眦欲裂。說話時嘴角帶血漬, 看來這兩日沒少受酷刑。
謝芝對葉秋嬗眼神示意之後才道:“罪婦劉氏,你若将你丈夫行蹤招供,我們便不會對你用刑。”
餘亮妻子只是咳嗽,未發一言,葉秋嬗卻清楚地聽到她說:【自我進來那日,便沒想過活着出去……将相公供出來了, 以後誰來救我孩兒……】
“真是愚蠢!”葉秋嬗聽此,心頭不禁罵道。
餘亮在邊界為非作歹時便未考慮過自己妻兒的死活,現如今身陷囹圄更是藏蹤匿跡,這樣的丈夫還有何可期待?恐怕他為了自己,将妻兒賣了都不會心疼。
謝芝心細,見葉秋嬗搭在金絲上的素手緊握成拳,便知她察覺到異樣。伸手拍拍她的肩,将人叫到牢房外去。
“謝大人,那婦人已生無可戀,心頭唯一挂念的是她的兒子。還堅信她丈夫會來救兒子,是以才抵死不招供的。”葉秋嬗蹙眉道。
就這一點謝芝也覺得頭疼,當今聖上奉孝道,以仁治國。餘亮之子屬罪臣後代,将來會發配邊境,畢生受朝廷監管。但他年歲尚小不能施以刑罰,劉氏便是仗着這一點才無所畏懼。
她心知自己活不了了,即便到死也不會将她丈夫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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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芝俊顏肅然,思忖半響還是對葉秋嬗道:“再試她一試,若實在不行,我還有其他法子。”
葉秋嬗點頭,兩人又進牢房坐下。
“劉氏,我知你已無心茍活,可你該想想你的兒子,你去了之後,餘亮一天不伏法,他便永無自由之日。”謝芝語氣幽幽,只撿着劉氏軟肋來說。果真讓她有了些許意動,可随後又恢複麻木的神情,仍舊抵死不開口。
謝芝氣極,正欲再說,卻聽屏風外傳來幾聲低咳,謝芝止了話,走至屏風外去。
甫一出去便瞧見葉秋嬗一臉頹然的神色,見到他出來才招招手示意他附耳細聽。
“劉氏說連她自己都不知曉餘亮的行蹤!”
葉秋嬗輕柔的聲音夾雜着溫熱的氣息傳來,帶着有幾分酥癢,令他不自在地離遠了些。
手指輕扣在她皓腕之上,心頭道:【他們夫妻一場怎可能一點消息都不知,上回便是在影衛眼皮子底下傳遞了消息,差點讓這母子逃了。就算她不知道餘亮如今藏在何處,但也一定有法子找到他。】
葉秋嬗細細聽着,覺得有幾分道理。欲撤開手去,卻又被他抓住握在掌心……
【聽我說完,看來硬逼劉氏是不行的。不過我還留有一手,程大夫那處有一種能使人嗜睡和嘔吐的藥丸,前日我已派人悄悄下在劉氏飯菜中。是以這兩天她身子應是有些異樣的,你便謊稱她已懷有身孕,可懂?】
謝芝眸含狡黠之意,葉秋嬗微愣之後立即明白了他的用心。
劉氏如今對自身已無希冀,只有讓她知曉了自己身上還有必須活着的使命才能刺激她将餘亮供出來,以保全自己胎兒能夠安穩誕世……
她如今就像個鐵嘴的葫蘆,唯有非常手段才能将她的嘴撬開了。
葉秋嬗思及此,轉身将金絲拿起,朝自己這邊拉扯兩下,一根線繃得筆直。
【這大夫怎的又回來了?】劉氏心頭疑道。
葉秋嬗抿抿嘴猶豫不決,她還未為人母,也從沒聽過大夫是如何給孕婦确脈的,只能搜腸刮肚回憶以前看得戲文中是如何演繹。
半響才壓着嗓子道:“劉氏,你這是喜脈啊。”
“……”
話音剛落便聽裏頭劉氏一陣嗤笑,側頭去看謝芝,見其也是一副無言以對的神态,便知自己說錯了話……
謝芝睇她一眼,相當無奈。卻不得不搭腔,要将戲演下去。
“小葉大夫您再診診,這幾日聽獄卒通報說着罪婦時常嘔吐,還怕是中了毒,因此才請了您來診治。”
謝芝不愧是做戲的個中好手,話裏含話,語氣驚疑。在劉氏看不見之處卻是面色無異,聽他道完裏頭果真止了譏笑,一片死寂。
葉秋嬗默默對謝芝道聲佩服,又接過話茬:“謝大人,草民怎敢欺騙您?劉氏這脈象确乃珠胎暗結之象啊。你們若不信便是找其他大夫來把脈也是同樣的結果。”
她篤定的話語讓劉氏大驚失色,不顧疼痛也直起身來反駁。
“不可能!我上月還來了月信,怎會懷上孩子!”她未說出口的還有便是她與餘亮同房已是三月之前,是以根本不信葉秋嬗所言。
葉秋嬗被問得一噎,卻也只是片刻,随後便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謅起來。“你大概還不知,有些婦人懷孕之時的确會來月信,只不過是胎位不穩造成。”
她憶起以前肖氏懷卓爾時便是如此,葉府上下全被吓壞了,找來程大夫診斷才知是肖氏體質特殊、胎像不穩之兆。
劉氏默不作聲,心頭卻仍在極力否定,葉秋嬗心知她還不信,頓了頓又開口了。
“我診出你腹中胎兒已三月有餘,敢問三月之前你可有和你相公同房?前兩月還時候尚早,你沒有察覺實屬尋常,可第三月開始便要有孕吐、嗜睡征兆,你若是都有,那便确診無誤了。”
劉氏那頭忽而安靜,忽而又響起幾聲吸氣聲,似在冥思苦想。葉秋嬗還以為她不信,剛要再說,卻聽石床傳來一聲悶響,卻是那劉氏經歷巨變,一時接納不過來,昏死過去……
兩個獄卒忙上前将其扶起,謝芝更是親自上手掐住人中,半響之後,随着一聲咳嗽,劉氏終于醒轉過來,趴在石床上大喘粗氣。
沒過一會兒,屏風外便傳出葉秋嬗焦急的呼喚。
“謝大人!”
謝芝應聲走至她身旁,便見葉秋嬗附耳過來道:“我聽到劉氏說餘亮交給她一只蠱蟲,讓她在安全之後發出信號,餘亮便能尋來!”
這消息可真是令人驚喜了,若是将蟲子拿到,抓捕餘亮簡直是易如反掌。
謝芝相當鄭重地沖葉秋嬗抱拳答謝,複又走至牢房中,對兩個獄卒朗聲令道:“劉氏藏有一只蠱蟲,将它搜出來!”
劉氏哪會知道自己千瞞萬瞞的秘密竟叫官府的人知曉了,驟然起身,雙目充血,額頭爆起青筋。嗓子裏哼哧作響卻說不出一句來。
“劉氏,你若自覺将蠱蟲交出來,我可饒你不死!”謝芝厲聲道,他一言既出便是真的有心留她一命,但還未待道完,劉氏便又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這下只能強搜了……
謝芝對身後兩名獄卒招招手,兩人随即上前,将劉氏渾身上下搜了一遍,卻一無所獲。
葉秋嬗也湊攏來仔細瞧着,照常理,進牢之前便給劉氏搜身,若她真将蠱蟲藏在身上,那時便該發現了才對。
除非……她是将蟲子吞進了肚子裏……若要取出還要開膛破肚不成?
葉秋嬗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憷,側過臉看謝芝,卻見其眉頭緊皺盯着劉氏目不轉睛,忽而直起身來指向牢房的地上下令道:“将劉氏平時出恭的那塊地挖開!”
兩獄卒領命,立即出去找鏟子,葉秋嬗卻是不解,往他方才細瞧的地方看去,不出片刻便察覺到異樣來。
只因那劉氏雙手雖染了少許血污,但仍算白淨,奇就奇在她十指指甲內俱是黑黃的穢物,湊近了還能聞到些許令人作嘔的臭味……
“方才我給她纏金絲便覺得不對,這劉氏再怎麽瘋癫,也好歹是個官家夫人,怎可能無緣無故去沾那腌臜物。想來必定是要在下面埋什麽東西,才動手去挖。”謝芝緩緩道來,看看自己雙手,面色如常,絲毫不見世家公子的矯揉造作。
葉秋嬗頓時對他心生欽佩,但佩服歸佩服,一想到那何氏竟用手去抓……便覺腹中攪動,一陣惡心……
謝芝細心察覺到她的異樣,勾唇一笑,是解決掉心中一樁大事那般松快的笑意,眸中朗若星辰,比之葉秋嬗以往所見還要更動人心魄。
“此事得了線索多虧了葉公子,看來當初費盡心機請你出山真是極為正确。此處髒亂,你先回樞密省休息罷。”
聽到他的誇贊,葉秋嬗平生第一次體會這種為人所需的滿足感,張了張嘴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莫名歡喜。
這時,忽覺臉上一空,所覆面具被謝芝掀開去,擡頭便見其芝蘭玉貌,剎那間也晃了神……
“這面具雖是上好的材質,但戴久了難免傷膚,現下劉氏不省人事,你便将它取了吧。”
他體貼道,但見葉秋嬗一張玉顏被面具悶得兩頰酡紅,一雙眸子望過來水光潋滟,用美得不可方物方才能形容。
謝芝一怔,只看了一眼便移開去,心道:這面具不好,還是得做個透氣的。
……
蠱蟲的确被劉氏藏于牢房茅廁底下,随後幾日葉秋嬗便一直留守葉府,直至第五日才有信鴿來傳消息,信中謝芝說到已将餘亮捉拿歸案,且将其嚴刑逼供查處了其餘贓款,卻是整整叁拾萬兩白銀外加三箱奇珍異寶,這便相當于整整四五年的大漠災饷。
如此喪盡良知的貪官被下令即日斬首,當日刑場之上,京城百姓圍了個裏外三層,見其人頭落地簡直大快人心,皆鼓足稱道一句:罪有應得。
餘亮此事便就此解決,葉秋嬗終于意識到自己的用武之地,平日裏沒事便期盼有飛鴿來傳書給她下達任務,但偏偏就不如她願,如此等了好幾日也沒有動靜,她心有遺憾,好在偶爾有三兩閨中好友來邀她一同游玩,如此也将謝芝和那樞密省抛之腦後了。
或許經歷多了大風大浪,她沒過幾天安生日子,便又有不好的事兒找上門來。
這日,葉秋嬗與趙家表姐妹去了一趟忘憂谷,回來時便見馮媽媽面如土色地坐在階梯之上,茉香一邊幫她抹淚一邊跟她說着什麽。
“這是……怎麽了?”葉秋嬗驚疑,上前詢問。
馮媽媽一見她回來,猝然起身,神色如喪考妣,霎時老淚縱橫,止也止不住……
“姑娘……奴婢要向您告假……”她說着便痛哭流涕地朝葉秋嬗跪下去。
葉秋嬗不明所以忙攙扶起她詢問:“馮媽媽為何告假?你先別哭,若是情有可原,我當然會允了你。”
馮媽媽抽噎着,才斷斷續續道:“是因奴婢家的小兒子……小寶兒被拐子給拐走了!孩兒他爹在京城找了兩日都找不着人,實在無法才來尋奴婢。奴婢鬥膽向姑娘告假一回,與我那丈夫去尋兒子,若是三五日尋到了,奴婢便立馬回府伺候您!若是三五日內沒找回小寶兒,姑娘您便另尋婆子吧,是奴婢對不住您了!”馮媽媽說着便以頭搶地,磕得泥地砰砰直響。
葉秋嬗驚愕不已,她竟想不到皇城腳下也有拐騙孩童的歹人,且還就發生在自己身邊……
她忙将馮媽媽扶起,鎮定安慰:“馮媽媽,你說得這是什麽話,你本沒有跟葉家簽賣身契,來去随你自願。且你家小寶兒也相當于我葉府的忠仆家眷,你的事便是葉府的事。你們家兩個人無親無故如何滿靳朝尋孩子?你鎮定些,等明日一早,帶上我院子裏幾個家丁一道去!”
她擲地有聲,馮媽媽聽後更是涕淚縱橫,只不過這次乃感動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