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窘窘窘
涼亭中衆男子本還全心聽曲, 忽見謝芝負氣起身,頗還有些納悶。
只是一想到這謝家二公子素來便是這副恣意随性的性子, 便又不覺得奇怪了。
世人向來審時度勢,連這群青年男子也不例外, 表面上瞧着打成一片,實則隐隐分為了兩派,一派以謝芝為首, 一派則以孟玄儀為首。不過今朝是侯夫人的誕辰, 是以謝芝那派的稍稍勢弱些,對孟玄儀也是尊敬,兩邊都不得罪。
孟玄儀依舊不改混世魔王本性,四平八穩坐于亭子中央, 傲然于世。他身旁最近的兩人卻是葉卓爾和稽央, 葉卓爾剛到時便被他叫到身邊去了。要知道平時這位子都是留給孟玄儀那些‘狐朋狗友’高門子弟的,今日這般實在叫人吃驚。
葉卓爾自身也有些受寵若驚,暗自猜測難道是因自己大姐姐的救命恩情, 才讓世子高看一眼?半響果真聽孟玄儀一臉笑意地問起葉秋嬗的近況,葉卓爾心頭訝然, 只得一一作答。
方才謝芝操琴時,孟玄儀便一邊與葉卓爾搭話,一邊往湖對岸張望,心頭呢喃:“葉姑娘怎麽還不來?”
葉卓爾見他走神,也随着葉秋嬗低喚一聲‘小舅舅’,卻平白遭孟玄儀一記眼刀。
“什麽小舅舅, 本世子有那麽老嗎?”
葉卓爾吓得一憷,不敢再言。
孟玄儀正氣惱,又恰逢謝芝罷琴不奏,更是瞧他眼不對眼、嘴不對嘴起來。他知道方才謝芝出盡了風頭,有心想挫挫他的銳氣,于是揚了揚下巴沖身旁的稽央道:“稽兄是今科聖上欽點的榜眼,想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既然謝公子不奏了,你便去操一曲罷,今日狀元郎缺席,也讓我們見識見識榜眼郎的風光。”
他此言針鋒相對直諷謝芝才情不如稽央,全天下恐怕也只有候世子有這般膽量和底氣。不過稽央今日蒙他看重卻不只是要與謝芝作對,而是因稽央已算作是嶺南候幕下的人,正所謂背靠大樹好乘涼,他出身寒門不像謝芝自身本就有背景,若想在京城立足必然要投靠一處勢力。嶺南候倒是惜才,瞧中了他的品性才情,讓孟玄儀多與他結交,妄圖将這‘歪脖子樹’給潛移默化糾正回來。
對此,孟玄儀不置可否,但內心卻不大在意,他本就不喜文人之好,如今這種場合唯有拿稽央出來撐面子,沒想到謝芝也會赴宴,更是将稽央視作對他進行打擊報複的金手指了。
孟玄儀沒料到,這稽央卻是個老實巴交的書生,方才謝芝奏樂時也是暗中贊嘆不已,這會兒子受了孟玄儀的指令,趕鴨子上架,卻是起身對謝芝恭敬一拱手道:“謝兄的琴藝超群絕倫,聽之使人心随琴動,在下實在望塵莫及。”
對于他的贊賞,謝芝只是回以一笑并道一聲‘過獎’,這般從容不迫、寵辱不驚直把孟玄儀襯得越發嚣張跋扈、小肚雞腸。
老實人稽央回位,隐約意識到自己似乎将世子得罪了,遭他橫了一眼,額上沁出冷汗。
“老爹籠絡的都是些什麽廢物啊……”孟玄儀心頭氣急敗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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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氣氛微妙,自然就有和事老出來打圓場,眼瞧着對岸佳人巧笑嫣然,衆位青年才俊自然不會錯過這等可展示自身魅力的機會,于是撺掇着要行鑒詩賽,便是由對岸女賓出題,讓才子們作詩,而後再由女賓品鑒,分出個三六九等來,這鑒詩會時常在宴席上舉行,因情景催化,還當真出了不少好詩。雖則不若功名那般廣傳于世,但只要能在女賓中留有一個好印象,便已足夠叫人歡欣鼓舞了。
于是存了這番出風頭的心思的衆才子躍躍欲試,命仆人到對岸傳信,女賓席聽說此活動之後也是一陣歡悅,凡瞧熱鬧者都不嫌事大。
坐于首位的是孟家嫡次女孟玄儀的二姐孟辛姣,端莊有禮、進退有度,一副世家小姐的做派。她如今年紀已有二八還未許人家,衆人猜度侯府有意讓她進宮為妃,是以這宴席中,衆女子少不得奉承巴結她。
各人有各自的目的,葉秋嬗兩人的目的卻是尋一段姻緣,眼見着鑒詩賽只能遙遙相望而不能近看,擔心自家堂妹泯然衆人,讓那些青年才俊瞧不見她的好。幾番顧盼暗思,又見那傳信的仆人哼哧哼哧地繞着湖跑了半圈回到對岸,心下一亮,走至孟辛姣身旁提議道。
“孟二姑娘,不知貴府可有船只或是小橋?待會兒若要行鑒詩賽,必然要将詩文傳遞,這般讓仆人跑腿,既費時又費力。”
孟辛姣擡頭一看,是個花顏月貌的年輕女子,見其周身氣質脫俗,再觀衣着不凡。略一思量便知是誰了,随即起身笑迎。
“葉家妹子何時來的?怎麽多在後頭都不出聲兒,你救了三弟,我還沒好好感謝感謝你呢。”
她并非說的場面話,葉秋嬗連道不必,衆女子又覺得她方才的提議十分有必要,便吩咐仆人去傳信,而後衆人往設有橋梁的水岸處遷移。大家都帶了丫鬟的,如此搬動也不算費時,只是沒了涼亭遮陽,紛紛打起傘來,五顏六色倒還成了一道風景。
葉秋嬗去孟辛姣身旁落座,連帶着葉秋妙也坐在了前頭,鑒詩賽還未開始,三個女子低聲閑談,笑顏如花。惹得對岸的才俊都看癡了去……有一不大沉穩的年輕人更是喃喃一句:“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衆人搖頭大笑。
那廂還在調笑,這廂已開始商榷詩文題目,葉秋嬗對詩詞不大在行,是以緘默。但奇特的是,來自商戶的葉秋妙居然對此有幾分見解,好似正中下懷,胸中有墨,談吐自然也不俗起來,連帶孟辛姣都對她另眼相看。
“秋嬗妹子,你這堂妹的眉眼倒是比你那親妹更與你肖似哎……可及笄了?許了人家沒?”
葉秋嬗心頭欣喜,面上一一作答,而葉秋妙則紅着臉低頭不語,兩人一唱一和,好不默契。
“姐姐們別瞧着我這妹子家中從商,但她卻不是個俗氣之人,平日裏便喜歡與書墨打交道,比我這堂姐在行到哪裏去了。”葉秋嬗對葉秋妙一陣誇,雖則她心中并不覺得為商有何低人一等之處,但想到世家都視金錢為糞土,便有心将葉秋妙的俗物帽子給摘了去。
葉秋妙倒也争氣,與孟辛姣等人多說幾句便大膽起來,她提出一個主旨,令大家都頗為贊同。
卻是以‘水’為題,詩體不限。孟辛姣見葉秋嬗半響不出聲,便舉薦她來書寫,葉秋嬗在這方面倒是有些自信,取了筆便下手題字。
只需寫一個‘水’字,卻叫她越寫越別扭,只因那一筆一劃都潛移默化刻在心中,越是想擺脫卻越是往它靠過去。待最後一筆落成,擡眼一看,還是‘謝大人體’。
孟辛姣等幾個貴女贊嘆:“葉姑娘的字兒寫得真好!”
葉秋嬗卻心頭急跳如雷,心想謝芝本人認出來還就罷了,若叫對岸的其他人瞧出來,她就是跳入湖中也洗不清了……
但再是懊悔,那字還是被傳了過去,對岸的人早已焦急難耐,見仆人過湖展開詩題,有歡喜也有驚訝。
歡喜的是這詩題十分簡單,立意也廣,既可當做寫景,又可抒意,且還不易落入俗套。驚訝則是因這紙上的字,隽秀有力,實在不像女子所書。一時有些好奇,問起出題和書字的是何人,仆人只得答是葉家兩位姑娘。
衆才子往湖對岸瞧去,就見一道娉婷婀娜的倩影從席間站起,正緩步往後退去……
孟玄儀老早便知道那是葉秋嬗了,心頭大喜,見她離開宴席,自己也按耐不住,拂拂袖沖衆人道:“本世子最不擅長作詩了,你們玩吧。”
他說完便孤身離席,留的衆人納悶不已,謝芝正巧自斟自酌,倒酒的動作頓了頓,面沉如水。
卻說葉秋嬗借出恭的由頭惱羞離席,惱的是自己疏忽大意,羞的是怕有人當場揭穿,是以選擇逃避。
她沒料到,從淨房出來,竟碰到了許久未見的人。
那時葉秋嬗正與茉香在園林中緩步走着,忽見一道身影從樹後跳了出來,是個身形高大的男子……葉秋嬗吓得立即以袖掩面,還道是哪家青年這般不懂禮數,茉香也上前護住她。
那男子卻開口說話了,“葉姑娘,好久不見。”
聲音低磁有幾分耳熟,葉秋嬗這才擡眼看去,卻見是個麥色皮膚、眉目清俊的華服男子,可不就是那纨绔世子孟玄儀麽……
“世子你……”葉秋嬗看着他吶吶無言,眼前這人哪有半點唇紅齒白的少年模樣。
孟玄儀卻頗為自豪,沖她傲然一笑道:“葉姑娘還不知道吧?我近段時間到軍營裏歷練了一番,向鎮國将軍拜師修習,強身健體。以後再遇刺客,莫說是凫水,就是與之抗衡都不成問題。”
葉秋嬗訝異,打量他周身,确實長高了不少,也強壯了不少,看來所言非虛。
“強身健體的确有效,我瞧着世子也變了不少,方才差些認不出來。”她由衷道。
孟玄儀想笑,卻硬生生憋着,想仔細看看葉秋嬗但又不敢久視,一雙眼睛左瞟右瞟找不着落腳處。忽而想起一事,喜道:“你終于不管我叫小舅舅了!”
葉秋嬗卻被他提醒,反應過來。“哦,對。方才是晚輩失言了,小舅舅莫要見怪。”
“……”孟玄儀恨不得将自己嘴給封上……
兩人又說了兩句,葉秋嬗一心惦念這葉秋妙那邊的狀況,想與他告辭,孟玄儀卻盛情相邀。
“這邊要過去實在遠了些,不如我們乘舟吧?”他說着便帶葉秋嬗往水邊走,這侯府的園中湖确實是大,泛舟水上不在話下。
葉秋嬗思忖她雖喚孟玄儀為小舅舅來避嫌,但兩人若同乘小舟便實在有些過頭了,她無意與孟玄儀牽扯上什麽,剛想開口婉拒,便聽那頭孟玄儀驚聲喝道:“本世子的小舟呢?!”
葉秋嬗瞠目上前,見岸邊空空如也,再望水中看去,一只小舟形單影只飄到湖心……
“方才我分明栓的好好地!”孟玄儀将麻繩拉扯起來,拉到一半卻見繩頭斷開,怪不得小舟會随波飄走。“奇了怪哉!”孟玄儀納悶,将繩索扔入水中,又對葉秋嬗道:“算了,葉姑娘,我們從小路過去吧。”
這正合葉秋嬗之意,兩人往原路返回。孟玄儀卻是個停不下來的主,沒走兩步便拳腳生風,往那湖邊樹幹上來了一拳,霎時落葉翻飛。
葉秋嬗嘴角抽抽,為那樹木心疼,問他:“小舅舅這是……”
孟玄儀答:“這是我在軍營裏學的拳腳功夫,要不我打一套給你瞧瞧?”
葉秋嬗心道自己并不想瞧,但又怕他生氣,還是一臉不情願地答應了。
“好,葉姑娘你站遠些,我怕拳風傷到你。”孟玄儀意氣風發,展開拳腳便來了一套,他好似在這方面有些天賦,一招一式都極其精準有力,又兼身形纖長,打起拳來還真有幾分觀賞性。
葉秋嬗不知不覺便看入神了,這令孟玄儀越發得意,打得也越發起勁。可不過倏爾片刻,他便泰極否來,一個踢腳還未擡起忽覺內膝一痛,驚呼一聲,踉跄兩步。
“嘶……”孟玄儀站穩,疼得抽氣。葉秋嬗速上前來關切,“小舅舅怎麽了?可是傷着了?”
蒙她這般擔心,孟玄儀既高興又有些顏面難存,微紅了臉撇開眼,嘴上仍逞強。
“無事,不過是被石子崴到罷了,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麽。”
葉秋嬗瞧着地上确實有一石子,不過方才她倒是沒有發現,便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命茉香扶着孟玄儀提議道:“傷到腿腳不算小事,咱們還是快去找個大夫瞧瞧吧。”
孟玄儀聽她說的是‘咱們’,縱然死要面子卻還是心裏頭喜滋滋地答應了。
三人随即離去。
他們并未發現樹蔭之處,有一人倚在樹幹之上,冷眼瞧着。
此人正是謝芝,他原本來赴宴是為了和葉秋嬗詳談樞密省新出的一樁案子,好不容易逮着空閑,卻被孟玄儀這纨绔給截了胡。本來只需等他離開便可,但不知為何,他偏生瞧不慣孟玄儀這副獻殷勤的樣子。便有心捉弄,将他的繩索割斷,又飛一記石子讓他出糗。
卻不想歪打正着,讓葉秋嬗與他更為親近,一時心頭一堵,氣結莫名。
氣過之後又頗為納悶,質問自己為何會做出如此稚氣的出格之舉,其中緣由分明一點就透他卻兀自自欺欺人,自我安慰是喝醉了,卻不想桂花釀哪裏醉得了他這千杯不倒的肚量。
窘迫地從樹上跳下,待看清身後景象,瞠目結舌。
“謝二公子倒是挺有閑心。”
原來不知何時,他身後已站着一端莊婦人,面冷如冰。而跟随她的兩個老媽子也是目瞪口呆,分明是将他方才的舉動看在眼裏。
謝芝啞口無言。
這婦人可不就是葉秋嬗的繼母何氏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