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遠走高飛,一去十年不返。
她孑然漂泊,居無定所,尋覓八年,無所得。
良蘭眼望斜上方瞟,淚水打着旋,就是不肯掉下來。她從被裏抽出手,捋了捋枕上青絲,不知是北雁的還是她自己的。
我找了八年,什麽也沒找到。你說是不是他們躲着不想見我。她問北雁。
北雁哪裏知道。她自己還想問呢,她找了石頭蓮花八年,什麽也沒找到,是不是它躲着不想見她?
她想對良蘭講,她爹娘或是隐姓埋名、避禍逃了,或是死了,良蘭今生或許見不着他們了。這話本是她說與自己聽的——她今生或許見不着石頭蓮花的一片葉子了。
可她狠不下心。
于是她在被窩裏握了握良蘭凍得冰涼的手。
北雁注視着良蘭漂亮有神的眼,低聲勸,你別難過了。
良蘭悶出一聲“嗯”。
北雁嘆口氣。你別難過了,她說,我講給你一個秘密,然後你就不會難過了。
【谷地】
快要進南疆谷地。地勢崎岖不平起來,良蘭走得頗為吃力,北雁一面背着刀,一面扶拽着她前行。
良蘭方才着實跑得累了。
你這傻姑娘,瞎跑什麽!北雁斥責。不往師父好歹也是得道高僧,又不會吃了你!
良蘭氣喘籲籲,後怕道:可我卻把他的假頭發扯下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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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前夜北雁為哄她高興,特意将不往師父的秘密告訴了她:不往師父仙氣缭繞的白發是假的。傳說不往悟得佛理後竟羨慕起好友羿昔道人能夠帶發修行,而羿昔道人耐不得他胡攪蠻纏,只得扒光了拂塵上的毛為他打造頭發,足可以假亂真。
清晨出發,不往親自以小舟載二人渡湖,而良蘭跨步上岸時不留神,險些一跤滑倒,還扯掉了不往的頭發。
至于她這麽做,是否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就不太好講了。
場面一度極為尴尬。大湖的水鳥撲棱棱徘徊在半空,仿佛一齊嘲弄不往那谪仙般的禿瓢。
北雁看良蘭如受驚狡兔,卻又按捺不住嘴角那小人得志的狡黠笑意,北雁眼皮就使勁地跳。
良蘭心願已成,連忙向不往師父道歉三次,道謝三次,遂抓起北雁的手就往南邊跑,一口氣跑出兩裏地。
剛入南疆,十萬大山,連峭摩天,良蘭就走不動了。
北雁,咱們歇會。她提議。
北雁淡淡瞪了她一眼。你走不動了?
是呀。
她以為北雁會動怒,北雁卻撒開她手,背對着單膝跪在她面前。
上來吧,我背你。她說着,向後打開雙臂。
良蘭慌忙推拒:你背不動我的!
北雁笑了。她還沒有她的刀沉呢。
上來。北雁命令她。沒問題的,我以前一直背着阿風到處走。來,我背着你,你給我拿着我的刀。
十萬大山的風與大湖的風不一樣。大湖的風徐徐而來,呦呦而去,不急不緩,起重重漣漪。十萬大山裏,疾風冽而潮濕,讓人無從遁形。
北雁額角的汗水就在風中滴落。
你累不累?背上的良蘭問她。
北雁搖搖頭。
她竟顯得有若纖如秋毫的一絲開心。良蘭以為自己産生了錯覺。
【舊事】
并非錯覺。
北雁的确是開心的。背上沉甸甸的重量,她負着的這個人,給她背着刀的這個人,催她又想念起阿風來。
她的小弟阿風,自出生起目不能視、足不能行、肩不能挑,可又那樣乖巧伶俐,天生聰慧過人。他懂得聽先生講經念書,跟着一句句誦讀出聲;他懂得記挂大姊,問她是否吃飽穿暖,練功夫有沒有跌痛皮肉;他懂得孝敬父母,讨他們歡顏,安慰他們切勿為他擔心。
舊日阿風的骨痨還不及現在嚴重,她帶他走江湖尋醫問藥。江湖江湖,免不了刀光劍影,風裏來雨裏去,恩仇新舊交替。江湖裏的人惦記她家傳的名頭與祖上的恩怨,要和她比試切磋,或者要她的命。結果阿風的藥沒問着,她的刀率先鋒利了起來。
在江湖裏,阿風是看她和人交手長大的。
她記得背上的阿風問過她許多次,阿姐,你累不累?
她應答過許多次,我不累。
久而久之,這便成了姐弟二人間的一種習慣,一道寒暄。無論何時何地,阿風總是在她身後,認真地問,阿姐,你累不累。
她脫口而出,不累。
她擡了擡肩,讓阿風坐得更穩當些。她對憂心忡忡的小弟說,沒問題的,你只管給我拿着刀就好。
【故人】
良蘭以衣袖為北雁拭了拭汗。
你放我下來吧,都四個時辰了。我好了,讓我自己走。她懇求道。
別鬧了。北雁緊咬牙根說。你腳板上生的水泡全磨破了吧。
可她自己也腿腳酸軟,留了許多汗。
放我下來!良蘭開始輕捶她的後背。
北雁喝道:別鬧!等見到阿枝師兄,讓他背你,我就再不管你了!
不識念叨,阿枝師兄還就真來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只聽得中氣十足的清朗嗓音,喊,小北雁,又長高了一大截呀!
盤山小道上,年輕男子拄一根枯枝作拐杖,閑庭信步地走,旁邊一位面色陰郁的中年人如影随行。
良蘭輕呼:啊,那是……
是阿枝師兄。北雁道。
不是神仙。她補充一句。
良蘭雖然傻呵呵分不清楚,好歹也能分辨出對方是不是神仙。烏枝生得濃眉大眼,十分好看,卻是凡夫俗子的好看,與不往師父超脫世外的氣質有天壤之別。
烏枝明擺着是中原人,而身邊穿紫色長衫的,十有八九是南疆面孔。那人可不面善,尤其當烏枝從北雁懷裏接過良蘭,他臉色沉得能擠出水來。
烏枝對同伴的冷漠熟視無睹,他一邊抱着良蘭,一邊嬉笑同北雁打趣,上山下坡如履平地,走在行伍的最前頭。
郢先生,追随他的南疆人,則拄着他的枯杈拐杖,壓在一行人的最後頭。
這人究竟姓甚名誰,良蘭也不知道,便跟着北雁和烏枝喚他作郢先生。
不多久,烏枝和良蘭就聒噪開了。烏枝博聞強記,而良蘭少見多怪,兩人都好講話,講個沒完,像是要用閑話把十萬大山的溝壑都填滿。北雁和郢先生不約而同與他們拉開了距離。
烏枝也偶爾回頭與北雁交談幾番,無外乎某某師兄最近可好,某某師叔最近可好,某某師妹最近可好,諸如此類家長裏短的惦記。
阿風最近可是好些?烏枝試探着問。
北雁神情稍顯緊繃,答,尚可。
烏枝罕見地正色道,病沒有惡化,便是好。
北雁一愣。遂即低下頭,說,他近來已記不得什麽事了,只朦朦胧胧認得我和爹娘。
【離鄉】
烏枝和郢先生送她們至一處深谷。
這裏就不是我族的領土了。郢先生告誡。地勢險惡,多蟲蛇毒物,你們多加小心。
北雁良蘭謝過他和烏枝,與二位向導就此別過。
北雁沖烏枝抱一抱拳,要他保重。烏枝還了禮,祝她走運。師兄妹中誰也無法篤定下次再見将以何為期。
等烏枝和郢先生消失在視野外,良蘭才敢向北雁提問。
阿枝師兄是中原來的吧?
北雁不置可否。
為何背井離鄉、定居南疆?
北雁說,這便牽扯到一宗舊聞。
約莫八九年前,烏枝在江北武林混出些名堂,勉強能算作一位快意江湖的少俠。然而他莫名其妙地為救一名南疆巫師,牽扯進朝廷的混賬事端,險些喪命。所幸他莫名其妙地為善人所救,傷愈不過半年,鬼迷心竅似的,叛出師門,跟着巫師回南疆種菜養老去了。
良蘭聽過,霎時對烏枝心生敬佩。
她少年時代被迫流浪在外,上下求索,而烏枝卻是自發地、義無反顧地追随別人,離開自己的家鄉。烏枝是要有莫大的決絕與勇氣,才選擇面對落葉風飄絮、浮沉雨打萍的孤寂。當他一個頭磕在地上,與師長、與朋友、與舊日情分恩斷義絕時,他想過死後無法魂歸故裏的悲傷嗎?
她忘了以前誰告訴她的,人這一輩子,想的都是回家。
北雁遞給她一根斷崖邊的藤條。下去吧。她說。別胡亂操心了,阿枝師兄現在過得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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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這一輩子,想的都是回家。”化用自P大的《有匪》。
【良蘭】
良蘭理解北雁不能理解離鄉之苦楚。雖然北雁一人一刀入江湖,摸爬滾打走南闖北,但她還算不上真正的漂泊。北雁的潛意識裏是明白的,在江南水道縱橫的小鎮旁,阡陌交通的小山上,她的家永遠都給予她庇蔭;家裏有父母和阿風,随時都等待她回去。
而良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