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前世番外
出來混的,總是要還的。
石雲暖在事業上這麽多年無一點坎坷,從他青梅竹馬的妻子蔣娘子病逝後,一心撲到康國大業上,這麽多年來混到了鎮國将軍,也有過赫赫戰績,當得起列國名将,這年卻栽了大坑。
他坐在城頭上,嘴裏泛着苦意,剛剛劍已經橫在頸上,手卻被箭刺傷,疼極了忍不住一縮,卻連以死報國都沒機會了。
夕陽火紅,那位莊國國君一身鐵甲走上城頭,這城石雲暖守了一個月,可惜,可惜國內動亂 ,他無糧無草無支援,孤城一座,到底是敗了。
“你是鎮國将軍石伯知,”那莊國國君說,他聲音其實很好聽,眼睛也意外的清澈,雖然面上帶着玄鐵護具看不見臉,但是個讓人心生好感的人。他看向石雲暖,揮了揮手,示意手下把他綁起來。
“将軍是帥才,”臨走之前,莊國國君這樣說。
再次相見,他已經在大獄裏呆了三個月,不過也許是受了吩咐,待遇倒還是挺好。
他是作為降臣來觀看大典的。
皇帝身穿帝王衮服,面容英俊而且威嚴,他在日光中緩緩走向高處,黑金色禮服下,那張面龐同樣耀眼。
石雲暖在心裏啧了一聲。
天之驕子四個字,石雲暖必須承認,姜山保擔得起。
他和姜山保都是名将,也不是沒有交過手,但除了最後一次,大多時候兩個人都避免正面交戰,石雲暖知道自己的戰風比較迂回,并不适合和姜山保硬碰硬,而姜山保,他大概是覺得自己實力還不足。
最近的一次他倆各自騎馬在江邊對峙,鋪天蓋地的黑雲和旗幟,石雲暖持鞭對對面拱了拱手,揚眉一笑帶着隊伍離開。
那時候還不适合直接對上,很明顯姜山保也知道,所以石雲暖退的從容不迫,在他轉身以後,姜山保也揮手示意離開,兩方人馬奔赴不同的方向,誰能想到沒幾年後又一次的相遇呢?
大典之後不久,姜山保邀他談一談。
姜山保言辭懇切,說的非常質樸,請他為新朝效力,他說了很久,石雲暖只是聽着,最後問了一個問題。
“陛下是什麽時候有這個想法的?”
“七年前,你我曾在江邊一見,石将軍風采,令朕炫目。”
石雲暖笑了笑,說:“那我也一樣。”
他出去的時候姜山保身邊的大太監送他,給他披上鬥篷,并說早就給他找好了宅子,石雲暖呵出來一口氣,感覺步履維艱。
他不敢不應,不為了他,也要為康國的子弟想想,朝上多一個南國人,也就多一份力。
盡管七年前,他其實根本沒看見姜山保的樣子。
第二日,石雲暖受安樂侯 ,原本他麾下的五萬精兵重新回到他手下,這份大禮石雲暖是萬萬想不到的,他匆匆求見姜山保,請他不要這樣。
他被吓到了。
姜山保卻笑,說好兵對良将來說仿如臂膀,他實在不願石雲暖被砍去雙臂,要是石雲暖實在惶恐呢,就好好平一下北地,他看那群胡人不順眼很久了。
石雲暖爽快答應了。
這位皇帝看起來是個仁義之君,天下百姓,也算是有福了。
石雲暖說到做到,之後半年,他差不多住到了北境,朝中姜山保壓着,他一路高歌猛進,硬生生驅逐胡人三百裏,傳出來戰神名號。
“我就知道我眼光沒錯,”姜山保得意道,他這時候正在和丞相王才德聊天,王才德自他少時随他征戰,是他的謀主,兩個人關系也一向不錯。當初姜山保出征,王才德和當時的大将軍郭謙看家,最後郭謙守廉城,王才德守都城,可惜郭謙卻戰死,算是姜山保心裏的遺憾。
“陛下自然是不會錯的,”王才德恭敬道,“臣這回來,是一事奏。”
“什麽事?”
“懇請陛下廣開後宮,采淑女,立皇後。”
姜山保少時有個妻子,是他出身之國的公主,可惜當初另一位名将叛亂,這位公主就此殒命,姜山保對情愛天生不感興趣,以至于如今後位空虛。
“不幹,”姜山保直接道,“沒興趣。”
他這樣子已經七年了,王才德知道勸不動他,但如今姜山保并無子嗣,姜山保又是孤兒出身,甚至沒有個旁支,他們這些做臣子的,連站隊都不知道如何站,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在他走後,姜山保揉了揉額角,少年時和妻子其實沒有見過幾面,自然也沒什麽深情,他只是七年前,在江邊看見和自己對手的敵國将軍,忽然動了心而已。
一時瑜亮,可是他卻為對方風采着了迷。
一個月後,石雲暖回京,姜山保親迎。
遠方滾滾塵土,将軍神采飛揚一如往昔,七年時光似乎沒有留下什麽痕跡,依然是康國的名将。
當然,現在是他姜山保的将軍了。
封賞,賜官,步步都是做習慣的,姜山保心情實在開心,半夜要拉着石雲暖一敘。
他其實有些醉了,眼睛迷蒙,看不出來深沉威嚴的帝王樣,石雲暖畢竟是降臣,不好拒絕,只好陪着哄醉鬼。
也就是敷衍着答應一下他聽不清的呓語,石雲暖并沒有當回事,沒想到第二天一身便衣的姜山保忽然來找他。
“伯知昨天不是答應了一塊賞花燈呢,走吧?”
石雲暖自動忽略了姜山保順口的字,想了想昨晚似乎真的答應過,行吧,那就去吧。
不去又能怎麽辦?惹姜山保大怒嗎?
“伯知要是不想去,就別勉強,”姜山保忽然說,“這種事,勉強不來的,朕不會因此動怒。”
石雲暖愣了愣,笑着說:“無妨。”
說是逛花燈,兩個人卻自然而然的聊起來其他,姜山保是個話題高手,他從當年戰事談起,自然而然的聊起來治國策。
他們都是名将,姜山保這個話題石雲暖不可能接不上,等悠悠閑閑準備回去的時候,石雲暖才發現自己說了一路。姜山保是個好君主,他想,也是适合這天下的君主,當然……石雲暖想了想,也承認,假如他們不是對手身份相遇的話,也會是好朋友。
他想再來一次,他是願意跟随這樣的君主的。
姜山保氣定神閑。
之後姜山保找他就頻繁了起來。
不僅僅是戰策,包括治國方計,姜山保也會談,而石雲暖必須承認,他們的理念十分相似,除了有時候他覺得姜山保還是有些軟,但再一想,要不是因為心軟,他石雲暖早就投胎轉世,還能在這裏麽?
姜山保甚至會留他在書房批折子,剛開始石雲暖還想謹慎一點,姜山保卻說無妨。那就無妨吧,乖乖當個小學生。
有一天,姜山保忍不住感慨:“要是能早些遇見伯知就好了。”
石雲暖愣了愣,心裏忽然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這種感覺在姜山保一次又一次拒了立後的折子後開始瘋狂生長。
終于有一天,石雲暖喝了點小酒,覺得也就這樣吧,他遲早也要問個清楚的,同時姜山保擺了一桌酒,派了大太監去請他。
是姜山保先開的口。
他說伯知知不知道我是個貪心的人?他指着窗外的江山,說我這個人啊,有了一點還想再多有一點,姜山保頓了頓,最後沒有拐彎抹角,說,七年了,我喜歡你七年了。
石雲暖愣在那裏,茫然開口:“為什麽要今天說這些。”
一封折子遞到他手上。
胡人要打回來了。
石雲暖知道自己多想了,他松了口氣,笑着把折子放進懷裏。
他說:“其實今天我來,是和陛下說同一件事的。”
“我也喜歡您。”
五個月後,石雲暖帶着滿身榮耀,京中嫉妒的目光重回北地。
此後兩年,他和他的人馬一直沒有回來過,石雲暖揉揉額角,心裏有些發慌。
他在草原裏行進了半年,整整半年音信斷絕,姜山保是知道的,他這回要打到胡人的老家,給中原幾十年安寧。他現在終于做到了,心裏卻意外不安。
也許是草原人奇異的眼神,也許是軍中将士也開始想家了,反正他就是焦慮,石雲暖緩緩吐出一口氣,下令回城。
等到靠近城池,卻看到那裏改旗換幟,他心下一沉,就見城門大開,面容陌生的官員出來勸降。
前朝已廢,新皇繼位,石雲暖臉色慘白,他聽見自己問:“德定皇帝呢?”
“哪裏還有什麽德定皇帝,那是莊廢帝,如今的天下,是王家的天下,陛下說了,您是一代戰神,待您回京,仍高爵厚祿以待。”
一朝宮變,心軟的皇帝死在害怕下場的舊臣手裏。
石雲暖收手,劍尖從官員的胸膛抽了出來。
他面色慘白。
之後他花了十年,一點一點打了回去。
姜山保是仁君,王才德卻也是明君,百姓固然念着姜山保好,但王才德卻也幹的不差,可他石雲暖卻不服氣,王才德還沒有讓他服氣的資本。
王才德為了防止重蹈舊轍,早就殺死包括劉山在內的諸多将領,他知道石雲暖手中有精兵良将,本來打算先籠絡過來徐徐圖之,可石雲暖卻根本不給他面子。
石雲暖天生就占一個優勢,他是康國人。
天下動亂已久,康國人對新朝多有不平之心,石雲暖卻是他們耳熟能詳的戰神,但石雲暖沒有先回南方割據,而是硬要從北地打回去。
“這是我出京的路,”石雲暖說,“我還要這樣回去。”
他做到了。
可這回江對面卻沒有人和他對視,南北再次一統,石雲暖打進京城那一天,王才德倉皇逃走,卻被石雲暖身後的少年人一箭斃命,此人是石雲暖收養的義子,跟随石雲暖時才十五歲,石雲暖便叫他十五,後來傳來傳去,這孩子的名字就成了石五。
石雲暖義子不少,平時石雲暖信奉放養政策,現在能得他重用的也就十五十七兩個人。
同年,石雲暖一統天下,稱帝。
他沿用莊朝國號,定年號為繼統,從進京開始就大肆清洗王才德的舊臣,這一切直到和他內應的韓康成都看不下去,要來找他。
韓康成是姜山保心腹,一腔忠心,石雲暖也優待他,兩個人話不投機,韓康成氣急了,忍不住道:“你當初要是不去什麽草原,馳援回京,又如何落入這般境地,你道你不是害死他的人嗎?”
他話說完就知道不好,跪下來請罪,然而石雲暖只是遙望遠方,回答說:“是啊,你是,我也是。”
要是沒他石雲暖,姜山保可能會過的更好,他要是有繼承人,有皇後,會不會王才德就不敢動手?
石雲暖忍不住想。
繼統七年,封義子石五為太子,命其改姓姜,定名姜義,認到姜山保名下。
石雲暖不是姜山保,雖然也是明君 ,但手腕酷厲,朝中這些年并不敢有不服之聲,他把集權二字發揮到了極點,立不立後,封不封太子,怎麽封,都沒人敢跟他對着幹。
繼統八年,石雲暖禪位。
禪位後,十五要和他談談,這些年石雲暖冷心冷面,他們做小輩的,也是恐懼大于親近。
“兒臣實在不懂,”十五問他,“為何要兒臣改姓姜,而不是石?”
他是跟着石雲暖長大的,對于沒有見過的面的姜山保沒什麽印象,最崇敬的是石雲暖。石雲暖聽他發問,反而笑答:“我還以為你早就想問了,我這些年,只是替故人守江山而已。現在,要還給姜家了。”
十五忽然憶起,這麽多年,凡是提起姜山保的時候,石雲暖從來沒有稱過朕。
他躬身,沒有繼續問。
石雲暖禪位的說法是要求仙問道,他先在京中坐鎮了兩年,确定十五能撐得起,才離開京城,飄飄蕩蕩了六七年,在游山時含笑而逝。
一夢醒來,回來少年時,他忽然想起姜山保抱怨錯過了彼此少年,收拾行李就去北方,當他在城下看到少年姜山保時,他卻恨不得逃跑。
那少年意氣風發又一臉稚氣,和他印象裏的威嚴帝王并不一樣,石雲暖望着那張臉,忽然意識到,他的姜山保,是真的不會回來了。
他唯一的信念,只剩下除去姜山保無用的柔軟——他想看見姜山保國祚綿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