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平行世界(01)

北半球即将步入嚴冬時節,南半球的春意才剛剛冒頭。

南非,十月,旅游旺季。

從開普敦到伊麗莎白港有一條長達五百公裏的旅游專線,這條專線串聯着公路河流山川湖泊鄉鎮,沿途數以萬計的植物種類讓此專線被冠以“花園大道”之美名。

花園大道一年四季花開不斷,其中就數從喬治鎮至奈斯那湖路段風光最受游客歡迎。

喬治鎮的葡萄園聲名在外,十月正是紫薇花花季,葡萄園品完美酒,從一株株紫薇花樹下穿過來到就近碼頭,上了游船。

游船将把你帶到大西洋壺口,途經奈斯那湖,放眼望去,沿岸滿目翠綠,楓挨着梧桐。

楓樹綠陰如蓋,梧桐新葉初萌。

叫不出名字的鳥兒從頭頂上飛過,幾個眨眼功夫便置身于綠林深處。

綠林深處,鳥兒站在梧桐枝桠上快活鳴叫,一名着白色紗裙的女孩立于樹下。

女孩半側着頭,神情專注,鳥叫聲聽在她耳朵裏似乎變成歌頌初春豔陽的美妙樂章。

周遭靜悄悄。

初升的日光沾染着晨露光芒折射在女孩紗裙上,把紗裙襯托得愈發雪白明亮。

和那雪白形成鮮明對比地是女孩的瞳仁,黑如子夜,幽如深潭。

女孩也不過是十一、二歲年紀,按理說,這樣歲數孩子的眼神應該是明亮清澈,但女孩專注眼神卻給人一種奇異之感,像搖鈴邀你問卦的占仆師。

別看這位占仆師一臉稚氣未脫,其實內裏兜着個老靈魂。

從輪廓到身高,女孩目測應該是一名黃種人,但女孩的膚色咋一看比黃種人都要來得淺淡,再細看時,只能以“蒼白”來形容。

Advertisement

用蒼白來形容一名十歲出頭的人絕對不是什麽好事。

白膚白裙,一動也不動,看着就像一個被放進森林的紙娃娃,無處不在的翠綠更是把她裝點得晶瑩剔透,讓人只敢遠望。

遠望,心裏揣測:那是不是從城堡裏逃出來的小公主。

為什麽是小公主而不是小可憐呢?

其一女孩的紗裙價格不菲;其二女孩所站方位位屬奈斯那湖沿岸的私人酒莊。

到南非置産是來自世界各地富人們眼中時髦又不失品味的玩法,買下一片土地建造私人酒莊,以便假日和朋友到南非狩獵有個輕松惬意的落腳點,為了圖方便和保護隐私,他們會順帶買下酒莊方圓十裏的山、碼頭、湖畔、葡萄園。

這類私人酒莊一般都是生人勿進,在當地人眼中更是可望不可及。

女孩怡然自得的神情說明一切,她是這處私人酒莊的小主人。

順着女孩的肩線,穿過層層疊疊的樹木縫隙可以窺見白色建築隐身于奈斯那湖薄霧中。

來自大西洋壺口的風被一棵棵樹木切得七零八落,來到林中深處已是氣若游絲,微風輕推紗裙裙擺。

裙影驚動枝桠上歌唱的鳥兒。

鳥兒停止鳴叫,腳一蹬,連續拍打翅膀,當彩色羽翼擦過梧桐葉子時,有類似黑豆子的物體以垂直姿态往下掉落。

女孩白色紗裙多了一抹污漬。

污漬坐落在極為顯眼所在,看着很刺眼,如果是一名潔癖者此刻大約會撕掉裙擺;假如潔癖者換成是壞脾氣的先生勢必也會破口大罵。

即使性格還算溫和,想必也會不由自主皺起眉頭:它看起來太礙眼了,更別提氣味。

女孩沒撕掉裙擺,也沒有破口大罵,甚至于連皺眉頭都沒有,她只是抿着嘴,安靜看着落在裙擺上的污漬。

另外幾只鳥兒也飛走了,周遭就剩下樹、紋風、還有一直沒移動過腳步的白紗裙女孩。

逐漸,女孩抿着的嘴角松開,以一種極為緩慢的姿态,如平靜湖面的小小漣漪在回力推動下徐徐擴展。

她笑了,女孩笑了。

那笑容讓她蒼白的雙頰憑添淡淡緋紅,略帶呆滞的雙瞳似乎在瞬間被注入活力,靈動而皎潔,美好得可與奈斯那湖畔沿岸明媚春光一較高下。

在那笑容蠱惑下,你忍不住懷疑數分鐘前站在梧桐樹下的紙娃娃是否來自于自身的錯覺。

都怪早晨的森林太美;女孩白紗裙又太像一場夢。

呆呆看着,被其笑容牽引,一切疑問已然不再重要。

女孩異于常人的蒼白膚色;女孩為什麽會在清晨時分獨自站在梧桐樹下;女孩剛剛是否在傾聽鳥兒的歌唱?

但是,關于女孩忽然而至的笑,心底忍不住發問:你在笑些什麽?

“戈樾琇,你在笑什麽?”如果這個時候除去爸爸媽媽任意一人問她這樣一個問題的話,她會微笑回答“小鳥的聲音好聽極了。”這樣答案來自于一名十二歲的女孩再正常不過。

天真無邪的年歲裏,小鳥清脆的聲音足以打開快樂的盒子。

“戈樾琇,你在笑什麽?”這話如果變成是爸爸問的話,她會笑着回答“噢,爸爸,你不覺得它唱是在唱生日歌嗎?但它弄錯對象了,它應該到媽媽的窗臺上獻殷勤。”這個答案足以糊弄一名自負的資本家。

何況,目前這位資本家還一門心思想扮演好一名慈愛開明的父親角色。

父親問完自然輪到母親了。

可惜地是——

“戈樾琇,你在笑什麽?”這問題有百分之九十九不會來自于媽媽口中。

該要用什麽話來形容她的媽媽呢?

是引用媽媽的藝術家朋友的說法“她只是太過于沉浸于藝術領域裏”呢;還是用小姨的話“你媽媽從小在我眼中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呢?

以上兩種說法似乎都有一定道理。

那個把她帶到這個世界的女人在戈樾琇心裏被歸結為“一個十分無趣的女人”,相信爸爸也有同感,即使他把這一點掩飾得很好。

有一個午夜,她聽到喝得醉醺醺的爸爸和他朋友們說過這樣的話:“這個世界上又有誰真正熱愛那蒙着面紗的女人的微笑,我只是個凡夫俗子。”

爸爸口中蒙着面紗的女人叫蒙娜麗莎,有不計其數的男人說被蒙娜麗莎的微笑迷倒。

得了吧。

酒莊傭人在私底下形容他們的女主人“那個中國女人一天到晚只會對着空氣發呆,她是怎麽做到在五分鐘裏都不眨一次眼睛的”;喬治鎮的浪蕩公子哥們則嚷嚷要剝下那位憂郁美人的紗裙,讓她不着一縷躺在自己身下。但這些人也只敢在極為隐秘的所在說出這番話。

因為,他們口中“憂郁美人”的丈夫叫做戈鴻煊。

戈鴻煊,這個名字在南非足以抵得上一張張通信證,面對它,南非財務部門官員一個勁兒點頭哈腰,而秘密倉庫堆滿重型武器的狠角色們也是一個個變得親和力十足。

戈鴻煊這個名字對于南非基層民衆來說是生僻的,但在偏遠地區,一旦有人提及“cabo africano.G”這個綽號,十人會有九人放下手中的活,不敢多說一句,這十人中至少有半數以上的家人親戚在為那位綽號“cabo africano.G”的商人名下礦廠工作,他們深怕一多嘴就害自己家人丢掉飯碗。

“cabo africano.G”采用葡萄牙語和戈鴻煊的姓氏結構,大致意思是非洲最堅硬的岩岬,轉換成祖魯為“擁有很多礦廠的人”又或者“礦石之王”。

抛開戈鴻煊的名聲不談,這位憂郁美人的身家背景也可以讓喬治鎮那撥浪蕩公子哥們在公共場合遇見時不得不彎下腰,眼睛注視着地板,直到高跟鞋聲遠去才直起腰杆,裝模作樣來一聲響哨。

關于媽媽,戈樾琇心裏有很多牢騷。

爸爸說得沒錯,那更像活在畫裏的人,一天有二十四小時,這個活在畫裏的女人也許就只有半分鐘時間才會想起,她在這個世界還有一個叫戈樾琇的女兒。

在那半分鐘時間裏,宛如掙脫畫框,用纖纖手指去輕觸眼前人的眉梢,喃喃細語一些戈樾琇聽不懂也不想聽懂的話。

不可否認,媽媽是漂亮的女人。

漂亮到什麽程度呢,漂亮到連自己的女兒也會看呆。

這麽漂亮的女人真是她的媽媽嗎?真的是嗎?心裏想着,這麽漂亮的女人如果也像普通家庭的那些媽媽一樣,那該多好,可以想象當媽媽牽着她手上街時,該有多少的孩子朝她投來羨慕目光。

“媽媽,媽媽啊。”心裏細語。

還沒來得及叫出那聲“媽媽……”,更沒來得及把心裏話告知之,纖纖手指瞬間離開她眉梢,目光飄向遠方。

她回到畫中去了。

“媽媽,那半分鐘太短了。”滿腹怨恨,在光陰錯落間輕撫她眉角的變成另外一個女人,一個有着和媽媽三分之一相似輪廓的女人。

這個女人輕聲喚着“阿樾”,聲線滿是憐愛疼惜。

四處無人,撲進那個懷抱裏,聲音帶着濃濃哭腔:小姨。

和媽媽有着三分之一輪廓相似的女人是小姨,媽媽同父異母的妹妹,話是這麽說的,但外界對小姨的身份閑言碎語多的是。

“阿樾,你媽媽生病了。”小姨嘆息着說。

是的,媽媽生病了,戈樾琇是一直知道的,媽媽每隔一段時間就需要看醫生,只是戈樾琇不知道媽媽生的是什麽病。

在戈樾琇眼裏,媽媽除了臉色蒼白,大部分時間對着空氣發呆之外和健康人沒什麽兩樣。也喝酒也吃肉也外出,天氣好會邀請朋友在酒莊開派對,興致來了和她的男性女性朋友跳舞,讓長發散落在肩膀上,沖着某個人、某群人笑。

笑得又美又甜。

可媽媽很少對她笑,偶爾笑,也是很淡的,淡到戈樾琇都在心裏懷疑,她得到過沒有,媽媽是朝着她笑嗎?

“小姨,媽媽得了什麽病?”她問過小姨。

略微思考,小姨告知她:那和感冒發燒沒什麽兩樣,只是有些人一年也就一次,你媽媽一年十幾次。

模棱兩可的話,這樣的話不聽也罷。

大人們總是理所當然把孩子當成他們養的小貓小狗,以為糊弄起來很容易,丟一個類似于“親愛的,黑夜的天空是白色還是黑色?”這樣的蠢問題來打發他們就拍拍屁股走人。

看看,一提起媽媽,她牢騷就來了。

打住!戈樾琇迅速給自己傳達命令。

今天是媽媽生日,得給那位憂郁美人一點面子,為了讨好壽星公的歡心,她穿上礙手礙腳的紗裙,爸爸從洛杉矶千裏迢迢趕來。

美中不足地是,和爸爸一起來的還有他身材火辣的女秘書。

好了,回到“戈樾琇,你在笑什麽?”這個問題上。

“戈樾琇,你在笑什麽?”這個問題假如由小姨來提問,她會別開臉去背對小姨,一派天真無邪:“你猜。”

這不是欺騙,而是她在哄着小姨,就像小姨哄她時一樣,不明亮的東西就放兜裏吧。

糊弄爸爸,偶爾嫌棄媽媽都沒關系,但戈樾琇心裏一點也不願意和小姨耍心眼。

小姨是個可憐女人。

四年前一個傍晚,這個可憐女人出現在她家的客廳上,一雙鞋子沾滿塵灰,鞋尖距離白色波斯地毯半米,說話時垂着頭。

和小姨一起出現的還有宋猷烈。

四年過去了,這個可憐女人在她生命中扮演了爸爸媽媽的角色,而當天被小姨牽在手中的宋猷烈則像戈樾琇偷偷養在後花園裏的紅莓,剛放進嘴裏時又酸又澀但最後那一下很甜。

甜得讓她心花怒放。

她對後花園的紅莓有着為所欲為的權限,心情好了就給它澆點水,心情不好就任憑它自生自滅。

後花園的紅莓如是,宋猷烈亦是。

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心裏兜着這麽多的心眼,可怕嗎?

是有點,戈樾琇承認。

但這一切根源都來自于她的爸爸。

這片非洲大陸,有戈鴻煊掏錢修的公路;建的學校醫療站免費公園;但與此同時,對于這片土地而言他是一名掠奪者。

戈鴻煊名下的産業讓一個個部落失去栖息地。

他工廠排出的污水讓這片嚴重缺乏水資源的土地更是雪上加霜;他旗下的說客個個巧舌如簧,在說客們的推動下,一批批重型武器被運到非洲大陸,而他在一次次內亂中獲取暴利。

當那位體重常年在十公斤左右徘徊的孩子大聲叫喚忽然倒下的媽媽時,戈鴻煊也許在他比弗利豪宅和洛杉矶的富人們舉杯暢飲。

以上訊息都是戈樾琇從網上一些獨立媒體人的專欄上解到,這些報道常常是今晚看到,次日再去打開已不見蹤影。

戈鴻煊應該是電影中的反派人物,也就是孩子們口中的大壞蛋。

不過為了讨好觀衆,編劇們一般會把大壞蛋的女兒塑造成為善良的人。

現實不可能是電影,戈樾琇比誰都清楚自己和善良一點都不沾邊,但那沒什麽,這一切不是她的錯,是戈鴻煊的錯。

甚至于,她還覺得自己十分無辜,她的無辜之處就在于她身體裏留着爸爸這個大壞蛋的血。

基因很強大。

聰明人生的孩子十有八九腦子都很好使,壞蛋生的孩子自然不會好到哪裏去。

最後,該她問自己這個問題了:戈樾琇,你在笑什麽?

是啊,戈樾琇,你在笑什麽?

關于這個問題,戈樾琇心裏也是茫然的。

唯一可以确認地是:從穿上那件雪白紗裙時她的內心就煩躁開了,什麽什麽都不對,明明裙子從質地乃至款式都完美到無懈可擊。

煩躁無處不在,迫使她只能停下腳步和它們抗争,直到……

直到雪白的裙擺被粘上小小的污漬,所有煩躁戛然而止。

裙子不完美了。

破壞這個不完美地還是一顆鳥屎,這非把縫紉出這件裙子的英國裁縫氣壞了不可,現在這位英國裁縫就在她家裏,她要怎麽告訴他這個不幸的消息呢?

抿着的嘴角松開,就差笑出聲來了。

其實,戈樾琇也不知道自己在快活些什麽。

多年後,戈樾琇才知道,那快活的源頭來自于媽媽家族的遺傳史。

她的血液裏流淌着這個家族的占有欲和破壞欲。

作者有話要說: 談一下這個故事,故事靈感來源于王菲《房客》的歌詞,“遇見一場海嘯,卻沒見過他一次微笑”這裏的“他”被換成“她”了,這歌詞很耐人尋味:那麽罕見的海嘯遇到了,但卻自始至終沒得到她/他的微笑。所以,這應該是一段求不得的愛。這段故事如果用簡單粗暴诠釋的話就是:女主一直在作,一直在作,作到最後良心發現不作了,故事就結束了。當然,女主愛折騰背後有心酸的原因。

同類推薦